第17章 17 孔雀
“怎麽又是你倆?”禁衛軍統領告辭離去時留下的驚訝之語令我莞爾,他顯然還記得五年前醉酒的韓嫣和暈血的我。能在這是非之地當五年的統領,毅力顯然更勝常人。
“陛下宣布了韓說的侍中身份,對嗎?”我問。
曹襄從陰影裏走出來,手中牽着被驚得跑開的馬兒,點頭道:“昨日剛宣布的。”
“所以,當永遠在一起變成了奢望,任誰都會崩潰吧。”我望着沉默中的紅衣男子。
其實兄弟之間總是心有靈犀的不是嗎?天子與韓說的流言蜚語,宮裏宮外已經發酵了一段時間,韓太師未必一直被蒙在鼓裏,也許他只是自動選擇逃避,不願相信事實。我想,他疏遠韓說,未嘗不是在教弟弟收斂鋒芒,不做出頭鳥。可是,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其中任何一個到了綻放光華的時刻,任誰又能阻擋?
清風飒飒,伫立一身紅衣,如招展旌旗,默默望向未央宮的方向。美麗如魅的男人輕輕哼起不知名的歌謠,輕吟淺唱,如歲月悲鳴。
當我走到他身邊時,他伸出手臂,緊緊環抱住我,晶瑩的淚落在我的肩上。我回頭,瞥見曹襄撲朔莫測的目光。
***
“哥哥你快看,這是昨天剛出生的小馬駒,我的新坐騎。”衛長表妹眨着忽閃忽閃的睫毛,指着一匹小巧玲珑的匈奴矮腳馬開心地笑着,“它好厲害,今天已經能自己站起來吃奶啦!”
新生的小駒開心地奔走在飼料和母馬之間,它的毛發黑白相間,馬鬃只有手指長短,四肢骨節粗大,肋骨根根分明。
“它好瘦啊!”我驚訝地感嘆。
“新生的匈奴馬駒都是這麽瘦,喂它吃粟谷,兩個月就能長齊膘,比咱們漢馬的馬駒還要結實。”二舅耐心解釋。他今日香氛淨面,缁纚束發,身着青底采緣深衣,一身蒼翠與繁茂的樹木相互映照,整個人格外俊俏。
我的注意力落到不遠處栅欄裏的兩只鳥兒。這兩只鳥兒山雞般大小,羽毛卻比灰撲撲的山雞要漂亮得多,其中一只頭頂長着三根翠羽,全身幾乎被翡翠色的長羽覆蓋,長羽尾端閃着寶石藍色;另一只頭頂三根白羽,全身覆蓋雪白色的長羽,長羽尾端閃現七彩光暈。
“這兩只是曾叔祖父送給我的鳳凰。”衛長不無得意地介紹道,“曾叔祖父的《淮南鴻略》裏說,‘羽嘉生飛龍,飛龍生鳳凰’,生下來的就是這兩只,綠的叫‘翠玉’,白的叫‘白玉’。”
“衛長被淮南王騙啦,”二舅彎下身悄悄告訴我,“這叫孔雀,是生長在南方的凡鳥,你舅父我在東瓯見過。”
“去病哥哥,鳳凰們可美麗啦,你等着,看我的。”衛長說着躍至兩只孔雀面前,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好看的粉色小襦裙随風飄起。翠玉孔雀伸了脖子,突然豎起翎羽,全身一陣搖動,“撲撲簌簌”張成個翠綠色的扇形,晶亮的尾羽在我眼前灑落漫天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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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玉開屏,是不是很美?”衛長開心之餘帶着點沮喪,“可惜,白玉鳳凰不愛開屏,任憑我怎麽逗,它都對我不屑一顧。”
我覺得很有趣,白玉孔雀不開屏的時候,同一只白色山雞并沒有太多區別,只不過羽毛順溜了點兒,神色桀骜了點兒。
小姨身着深衣華服款款而來,身邊奶娘手裏抱着陽石表妹,陽石腦袋上紮兩個沖天小發揪,正好奇地東張西望。
“長公主,看這個,喜歡嗎?”跟在小姨身後的大衿娘變戲法似的從背後變出一只山杜鵑編織的花環。
“謝謝衿娘!”衛長接過花環,望着我兩眼眨巴眨巴不停。我正本能地躲閃,只聽她道,“去病哥哥,我要你幫我戴上。”
衛長眨着有魔力的大眼睛,擡起頭,将花環舉到我的眼前,我輕輕地将花環放在她頭頂,用她的兩個小發髻把花環固定住。
這種東西,只要不戴在我自己頭上,我才不管誰戴呢。
大衿娘正要習慣性地去捏對方的臉蛋,手伸到半空中,忽然意識到衛長是公主,只得收了手讪笑:“長公主太可愛了。”
衛長戴着花環,開心地歡呼:“你們看,去病哥哥幫我加冠了,我也成大人了!”
果然是太小,還不懂加冠成年的意思。
“公主的禮服髒成這樣,趕緊帶她回去換一身。”小姨叮囑宮女。
衛長走後,她拉過我端詳片刻,感嘆道,“才半年未見,去病又長高啦,好像還胖了?”
“因為衿娘做得飯菜太好吃,吃太多。”我摸摸自己的肚皮,果然是胖了嗎,看來以後得少吃點,多出門遛火雲、踢蹴鞠。
“青兒,加冠儀式即将開始,快去準備準備吧。”小姨催促道。
“陛下已經到了?”二舅似是有些焦急,“怎地還未見大姊一家?”
小姨笑如銀鈴:“敬聲嗆奶,吐在馬車裏,大姊那邊會耽擱片刻,陛下吩咐你們先去祠堂。”
“好,我們走吧。”二舅攜了我的手,朝太廟的方向行去。
深衣廣袖掀起一陣風,就在二舅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只聽背後一陣“呼啦”作響,白玉孔雀疾走幾步近前,顫顫巍巍地抖起翅膀,長長的尾羽盡數散開,雪白的扇形四周,奪目的七彩光暈撒了一地。
***
之前收到天子差人送來的冠禮請柬,題頭居然禦筆寫着我的名字,略微驚訝之際,亦有些小小的欣慰。周禮曰:“君子始冠,必祝成禮,加冠以厲其心。”二舅冠禮本已定于今年三月,無奈一方面朝中備戰忙碌,另一方面天子執意在太廟祠堂親自主持冠禮,于是一拖再拖,終于拖到了軍禮之後。
占筮吉日,天公作美,細雨初霁,空氣清涼,趕走夏日的炎熱,亦緩解了京師一帶的旱情。平日裏樹蔭缤紛的未央宮太廟,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郁郁蔥蔥,蒼翠欲滴。
甫一進門,眼前的陣勢驚呆了我。期門軍将士二十人已擺成二排整齊的陣列,銀玄甲胄映着雨水和日頭反射出耀眼的光彩。
時光飛逝,一晃五年。期門軍在天子同二舅的精心經營下,已今非昔比,成為一支能與南北軍抗衡,貼身保衛天子和皇城的中堅力量。其中最著名的骁騎營便是由如今已晉升太中大夫、騎都尉的公孫敖統領。話說那次未央宮外一遇後,此人來過衛府兩回,每回二舅必設宴席款待,我跟着吃了許多好吃的,第二次還被小舅喂了點酒。估計我們衛家人的熱情把他吓着了,公孫敖之後每次門口匆匆一過,報些軍備的事兒就立即跑人,留也留不住。
中朝也來了數名官員,深衣玄服,或冠或弁,除了一身書生服的東方朔,我叫不上來其他人的名字。
“表哥,我們又見面了。”巧笑倩兮的蘇武步履輕盈,連蹦帶跳地站定我邊上,不料下一句話就把我氣得七竅生煙。
“表哥今天真漂亮!”
“胡說八道。”我拍掉他湊過來的臉。這次蘇伯父沒把蘇葭帶來,我心情好,不同他計較用詞不當的事兒。不過,我今天穿的是特地精心搭配的禮服,昨天晚上大衿娘剛幫我熨燙過,也算他有眼力吧。
正胡思亂想,只覺得期門軍陣內有人朝我使眼色,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身銀甲,英姿飒爽,正對着我笑的小舅。這家夥,軍甲穿上瘾了,居然不和我們衛家人站一起。
只得了個大賓之位,一直郁悶嘆氣的大舅,與這次冠禮的協助者,贊冠蘇伯父前後腳入內,意味着冠禮就要開始。
果然,伴随着一陣嘩啦啦的軍甲聲,衆人跪呼:“陛下萬歲。”
今上十二冕旒,一身黑底暗紅龍紋深衣,玄色大帶,俨然是每年祭祀時使用的重禮華服,顯然十分重視這次冠禮。
“吉時到。”祠堂一側的門打開,二舅由宦者領着,緩步至天子面前,謙恭跪拜。
按照周禮,冠禮分三步。一加冠,宦者呈上表示不忘本心的缁布冠,由蘇伯父捧執遞出,天子為二舅戴上。大舅這個大賓在一邊負責念祝詞,其餘時間一直陰着臉,背着雙手,沉默地盯着陛下與二舅的一舉一動。
二加冠,為象征着可以執兵權的白鹿皮弁,天子為二舅加冠後,二舅換上了白缁素裳,缁絇白屦,一身白色令他在這滿是素色的祠堂內鶴立雞群。
宦者呈上第三只托盤。
賓客中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離得最近的蘇伯父倒吸一口冷氣——盤內呈上的是象征祭祀權,被稱為無旒之冕的爵弁,僅次于帝王冕冠,為諸侯王、侯爵使用。現在皇帝要加給一個無王無侯、衛家排行老二的私生子,肯定是大大的逾制。
“嗯哼。”天子清了清喉嚨,堂內頓時安靜下來。
冕旒輕晃,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容依舊嚴肅,然而細看則兩道眉舒展開來,眼角上揚。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他露出了笑意,如同那晚火光中,他居高臨下望着韓氏兄弟時的得意與狠戾。
我暗暗咬了下唇,天子心裏打得噼裏啪啦的小盤算,我看得一清二楚。這種成人冠禮,到場的全是家族、親信,他這個皇帝,搶下大舅的長兄加冠職責,又私自提升規格加爵,在我看來,他只差沒在二舅臉上寫下“這是朕的人”五個大字了。
木已成舟,大舅無奈地念完最後一段祝詞。玄絲纁裳,黑絇纁屦。爵弁服下,少年的青澀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弱冠青年的堅毅。二舅跪拜在父親鄭季的靈位前,誓要報匈奴于馬邑殺父之仇。
成年的雄鷹已預備好為他的帝王展翅高飛,我心中輕笑一聲,韓嫣說得沒錯,對于帝王家來說,年輕的韓說果然只是個替代品吧。
“霍公子請留步。”随着離開太廟的人流向外走時,我被宦者叫住,“陛下請霍公子去側室一敘。”
“好。”我趁機甩開蘇武緊跟的步伐。
推開側室的門,天子和小姨衛子夫已經落座于上,右邊席依次坐着大姨夫公孫賀、大舅衛長子——現在應該叫衛長君、二舅衛青——現在應該叫衛仲卿了、小舅衛步廣,左邊席依次坐着蘇建伯父、大姨衛君孺、大衿娘衛蘇氏和她懷裏抱着的衛長公主表妹,年幼的陽石公主表妹和公孫敬聲表弟被乳娘照顧着在內間玩耍。
在京的衛家人齊聚于此,其實嚴格來說,衛家人那麽多,也不差我一個。
天子似乎還在回味那場自個兒精心策劃、衆大臣熱心配合的冠禮。見了我,雙眼一眯,唇髭一翹,露出一排白閃閃的上牙。
“去病,你的這些姨夫舅父出征在即,你難道不來和他們道個別嗎?”
道別?我瞪着天子,似乎他問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開玩笑,我要如何道別?祝他們旗開得勝嗎?誰不知道刀劍無情。告訴他們我會很想他們嗎?只能徒添煩擾挂念。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回不來,我會為他們難過,為他們心疼嗎?
拳頭暗暗攥起,眼眶突地一陣酸疼,我咬緊牙關,但是情緒似乎不受控制,眼前止不住地開始模糊,閃動晶亮的光芒。
“怎麽哭了?”
“應該是過于擔心憂慮了吧。”
“陛下,去病還只是個孩子。”
人影攢動,各種各樣的聲音向我圍攏,分不清是誰在用帕巾抹着我的臉。
不知為何,最近自己的确變得容易沖動了呢。
當我終于再度看清周圍的時候,衛長表妹正環抱住我的腰,仰起頭,用水靈靈的大眼睛望着我。
“哥哥不哭。”她用好聽的童音輕輕地說。
“去病,這段時間要不要考慮搬到宮裏,和你小姨一起住?”幹坐在原地的天子望着衛氏一家圍着我手忙腳亂,哭笑不得地提議。
我乖乖地叩頭道:“回陛下,臣待在衛府很好,只是剛剛參加完舅父的冠禮,一時激動,冒犯陛下,還望陛下恕罪。”
“是朕不好,不該當面提分離的事兒,”天子尴尬地說,“你不要自責了,朕赦你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