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糾纏
馬廄裏停着二舅的棗紅馬,已經洗去風塵,高高興興地咀嚼着粟谷。大衿娘正站在花壇前咔擦咔擦地擺弄花草。有了賢惠的衿娘,家裏的确變得精致許多。
“迎春花是咱們關中的特色花卉,在它們開放之前将枝條剪掉,扡插到土裏,這樣花就會開得更多更豔哦。”衿娘邊說邊剪下一支打了花苞的枝條,彎成環形打了個結。我連忙躲閃,無奈單拳不敵雙手,被她圈住了頭頂的兩個發髻。
“小外甥太可愛了,”衿娘揉揉我的臉,“等到了花期,我給你做一個更好看的。”
“不如送給衛長表妹。”誰要戴那種東西。我捂着被揉得生疼的臉,胡亂地扯着枝條,“舅父呢?”
“在你二舅屋裏商量事兒呢。”衿娘小心地幫我摘去被纏住的枝條,“別去打擾哦。”
又是什麽神秘的事情,不可以在飯桌上說?
“聶壹确實是塊做死士的材料。但是我信不過王恢。”大舅的聲音自屋內傳來。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陛下決策是否有改變?”二舅的聲音。
“沒,陛下心意已決,這次一定要打一個翻身仗,以雪白登之恥。”
“田丞相那裏怎麽說?”
聽到“田丞相”三個字,冷風中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去病,進來吧,外面冷。”二舅招呼我。
蘇合香彌漫在室內,二舅剛沐浴完,換了淺色中衣,浴巾包裹着長發,跪坐于書案前,正奮筆疾書。
大舅雙手環抱坐在二舅榻上,一只腳踏着榻面,皺眉道:“小孩子不要随便窺聽中朝機密。”
“去病也不小了,讓他聽聽無妨,”二舅停了筆,擡起頭笑道,“陛下一直挺重視這孩子的。”
大舅朝我揚了揚下巴:“霍去病,你發誓,不許把你聽到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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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誓。”我坐到榻邊,伸了右手三個指頭指天,順便把大舅那只踏在榻上的腳踹了下去。
大舅白了我一眼,接着對二舅道:“田蚡那裏,自然事事順着陛下,不過田蚡手底下韓安國依舊不松口,老頑固仗着自己是老資歷,不一定會心甘情願打配合戰。可惜,江都王劉非的事兒一鬧,中朝整個兒丢了選将資格,這次還得從他們外朝九卿裏選将。”
二舅見我不解的神情,解釋道:“韓安國是新上任的禦史大夫。”
不過,我關心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中朝沒有選将資格?那舅父們也不能帶兵了?”
“雖然不做将軍,我們作為護軍都尉,還是要随韓禦史出戰的。”二舅語氣平靜,仿佛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再望望大舅,他眉眼間的一絲失落告訴我,他正用沉默不語來逃避我的問題。
燭火劈劈啪啪地跳動,我注視着二舅在竹簡上寫下一個個方方正正的隸書。片刻的寂靜後,二舅停筆問:“兵力分配初定了嗎?”
“定了,每将三萬,王恢那裏追加三萬,李息和子叔日前已分別去往馬邑和代郡布防。”大舅等二舅又刷刷寫了一段,才嘆氣道,“問題是,王恢紙上談兵,缺乏經驗,一次給他三萬,怕他鎮不住。”見二舅笑着搖頭,忙補上一句,“東瓯一戰閩越主動退兵,不算數。”
“要王大行令主動帶兵出戰不容易,不過留他在代郡截防未必不可。還有幾個月時間,陛下那裏明日我去勸說。”二舅擱筆,吹幹墨跡,想了想又問道:“除了韓禦史,可還有其他人保留異議?”
大舅思索一陣,道:“如今只有一人。”
“哪位?”
“郎官主父偃。”
“主父偃?去年來過咱家的那個書生?他回京……已經做了郎官?”乍聽到這個名字,我驀地跳起來,将兩位舅父吓了一跳。
“是啊,怎麽了?”
“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課業沒完成,我先走啦,你們慢慢聊。”我打着哈哈逃離了二舅的房間。
看來,那個被我送回膠東的家夥還是堅持爬回了京城,這次不知道他是如何湊足的盤纏。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此人野心昭昭,一定得想辦法封住他的嘴,順便把他虧欠衛家的錢連本帶利讨回來。不過,主父偃放着這麽一個逢迎天子的好機會不用,不按牌理出牌,公然反對出戰,竟有點卓爾不群的意味,難怪二舅會為此人傾囊相助。
合上門之前,我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我的兩位舅父。雖然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弟,樣貌卻正是七八分相似,個頭也差不多高度,才華更是不相伯仲,我們衛家兩位才俊七年前尚是奴家之子,如今雙雙坐鎮中朝,皆已人中龍鳳。只是這二位舅父性格迥異,大舅雷鳴電閃,風風火火,略有冒失;二舅上善若水,溫潤如玉,沉穩幹練,相比之下更勝一籌。當然,我這麽評判也多是因為二舅在我心中的分量。
話說回來,距離二位舅父上回像今晚這般坐在一起嚴肅地論事,好像已經隔了很久了呢。
看來,這回是真要開戰了。
晚間我趴在書案上,正昏昏欲睡。二舅推門進來,将三捆書卷放在我的案頭,看見我迷朦的模樣,微笑道:“累了就去睡吧。”
我揉揉眼睛搖頭:“還能再堅持一會兒。”
書案上攤着枚臯布置的《淮南鴻烈》,乃淮南地藩王劉安新進貢的雜家著述,正巧翻到《兵略》一文,二舅舉起對着燭火浏覽。
“去病果然是對兵家之事開始感興趣呢。”片刻後,他點頭道。于是指着帶來的三捆書卷的其中一本,“《孫子兵法》,漢軍入門課業,你小時候看過這本,還記得嗎?”
“記得。”我點頭。剛來衛府時,慕孫子之名借來的書,因為那時看不懂隸書這個新字體,中途就放棄了。
二舅又指了另外兩本:“這是《吳子》和《司馬穰苴》兵法,陛下最推崇的兩本兵書。這三本足夠你看到舅父們凱旋歸來。”
“嗯,多謝舅父。”我立馬來了精神,将面前那本《兵略》推到一旁,拉過三捆兵書,一溜兒擺開。
“慢慢看,感興趣的話,我這裏還有其他書。”二舅幫我把桌面整理整齊,執過我帶着夾板的左手上下翻看,兩道好看的眉蹙在一起。
“還疼嗎?”
“不疼的,過幾日就可以拆了。”
我伸出那只完好的手環住二舅,将臉深埋進他的衣襟裏,由着他吻我的額頭發梢。每每我這樣抱着他,他的眉頭很快就會舒展開。
“真是愛逞強的孩子。陛下信裏說你受傷,手骨斷裂,我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回來。”二舅揉揉我的頭。
“太醫給我包得嚴實,裏三層外三層的,看着吓人,其實沒那麽嚴重啦。”我嘟嘴抱怨。騎馬射箭,跌打損傷乃家常便飯,算不得什麽大事,我不希望他為我擔心。
“好好,不嚴重。”二舅展顏微笑,“我給你和步廣帶回了饴糖點心,待會兒差人送過來。既然步廣不在,你把他的那份全吃了吧。”
“謝謝舅父!”聽到有好吃的,我揚起頭,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
夏蟬初鳴的時候,北方大地如預期一般開始感到旱意。三位舅父全部前去去參加戰前祭祀,按禮儀,祭祀完畢之後必須留駐軍營,不得回府,于是家中只剩下我和大衿娘。
“衿娘,我今日放學約了人蹴鞠,晚點回來。”早晨我騎上火雲,同她道別。
大衿娘将幾個肉餅拿荷紙包了,塞到我的書箱裏,“手恢複的怎麽樣了?能踢球嗎?”
“手腕早就好了。”我舉起手搖了搖給她看。
衿娘朝我揮揮手:“記得早點回來哦。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好。”雙腿一夾,火雲頓時飛馳而出。回頭望,衿娘倚在門口的身影不斷縮小遠去。
衿娘可能并不知曉,她越是對我好,我越是試圖避開她——因為她的面容無時無刻不讓我想起蘇葭,想起一切的可能性。這些時日來,我的心情就好比騎着火雲一直不停地在山野間狂奔,時而立于山巅,時而蕩至谷底,沒有一絲喘息之機。
夕陽将天邊照得格外豔紅,未央宮北門外漸漸點起燈火,一起蹴鞠的小夥伴們先後散去。我蹲在光線所不能及的蔭涼角落裏,盯着白色的飛絮随紅色的霞光跳動,翩翩起舞。
“走啦,去病,回家喽。”曹襄走過來,用腳輕輕點了兩下癱坐在樹蔭下發愣的我。
最近曹襄經常一個人回河東平陽府,平陽長公主很少與兒子同行,平陽侯可能時日無多,對于夏侯世子可能随時成為他繼父的恐懼也不斷侵襲着曹襄,就好比對于蘇葭随時可能成為我二衿娘的恐懼不斷侵襲着我。
如今,新的擔憂如海濤一般席卷而來,揪起我的心。衛家四人,大姨夫與三位舅父同時奔赴前線,留下我一個在京城。不僅是孤獨感,我害怕失去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特別是那位我深愛着的,幾年來如同爹親一般照顧我的二舅。
鹹的汗珠滑落進眼中,有點兒蜇,今天踢得太猛,站起來的時候頭重腳輕。說白了,蹴鞠,不只是滿足于游戲時的自由與解脫,更在于奔跑時長時間的放空,除了目标以外什麽都不用想,所有外界的憂慮都被擯除,所有心中的溝壑都被填平。
夕陽漸漸向地面沉去,天色變得灰暗。暮光中,一襲火紅色的身影自未央宮北司馬門奔出。
馬靴在地面留下一串噠噠的腳步聲,紅衣人面上寫滿憤怒,奮力拽着一位少年的手臂。少年一路踉跄,被鵝黃曲裾的衣襟絆倒,拖拽在地上。
“走,我們回匈奴。”說話間,紅衣人已牽過一匹馬,把近乎哭泣的少年拖着扔上了馬背,打馬朝北,很快奔至眼前。
“給朕站住!”一個黑色的身影自前殿方向飛馳而至,通天高冠昭示着此人的身份。黑色大宛駿馬長嘯一聲,攔在二人身前,馬背上的人拽了缰繩,聲音威嚴冷酷,“一個都不許走!”
“哼。”紅衣人高聲嗤道,“我想走便走,你憑什麽攔我?”
“就憑你是朕的上大夫,他是朕的侍中。”天子騎在馬背上,睥睨着韓嫣,高傲地吐出冷冷的話語,“中朝官員私奔投敵,罪加一等,看你倆能否跑得出這長安城!”
“我不需要你的恩惠,也不懼怕你的威脅,”美麗的鳳眼怒瞪着天子,仿佛要噴出火來,他伸出手撫上鎖骨處的疤痕,口中卻發出輕笑,“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不在乎再死一次!”
我詫異地望着眼前之人。五年前,記憶裏的那個桀骜中略帶瘋狂的韓嫣又回來了。
“李當戶已死,你還要找他報仇嗎?”天子皺眉,盯着紅衣人頸間那道疤痕,現出不耐煩的神色,“江都王劉非,朕已經懲罰他了,還嫌不夠嗎?你還想讓朕怎樣挽回?”
“挽回?這就是你所說的挽回?”紅衣人失望地合上眼睑,深呼出一口氣。再睜開眼時,他手中的馬鞭直指馬背上的少年,“也許從前的我年少輕狂,在乎過自己的性命,在乎過出戰資格,在乎過大漢的天下。可是如今,我只在乎一個人。”
韓說擡起頭,訝然地望着哥哥。
“你已經毀了我。”紅衣人望向帝王,美麗的薄唇繼續吐出決絕的話語,“可是我的弟弟,他那麽優秀,他還有美好的前程等着他,我不能讓你毀了他!”
天子沉默地望着韓嫣。
遠遠地,舉着火把的禁衛軍正在奔向這裏的途中,借着火光,我甚至可以看見天子額頭繃起的青筋。
“哥,不要再說了!”韓說焦急地呼喊。
“我帶你回匈奴,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韓嫣向少年綻開一個慘淡的笑容,一字一頓,“我們不是別人的附屬品。我不是——你更不會是。”
馬蹄聲逐漸清晰,禁衛軍的火把轉眼間近在咫尺。
“不,哥,不是你想的那樣。”韓說咬牙,翻身跳下馬背,踉跄着走到黑鬃馬面前,望進帝王的眼睛。
“是我自願的,”他轉身,輕輕地對韓嫣道,“哥,我愛他。”
一瞬間的驚愕。之後是排山倒海般的絕望。
天子露出勝利的笑容,伸出手,拽了韓說上馬,一手挽了缰繩,一手自少年身後圈住他的腰。
黑鬃馬載着二人消失在未央宮高高的宮闕下,韓說的聲音自風中傳來:
“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