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體罰
“比就比!”只聽得“唰”的一聲,曹襄已然劍出鞘,毫不含糊地直刺張賀面門。張賀連忙拾劍應戰,由于未得先機,只得先側身躲過,再拿那入鞘之劍招架。曹襄劍勢自半空揮舞而下,劍刃連擊在劍鞘之上,頓時“铿锵”數聲。
曹襄平日裏使慣了精鐵劍,滿以為這樣一番砍削,對面之人劍鞘劍身全部斷裂應當不在話下,一時竟忘記了手中持的是普通的鐵劍,金戈之聲“乒乒”數響,卻只在對方的劍鞘上留下幾筆凹痕,不禁心神大亂。
“世子,小心。”
我知他現下應是惱羞成怒,便也舉了劍應戰,卻被李敢攔在身前。
“你若去了,世子必然會分神護你,反倒給張賀拔劍的機會。”
不過張賀并沒有拔劍,而是迎着曹襄的劍刃沖了過去,引起衆人一陣驚呼慌亂。
“不怕死的!”曹襄心驚,情急之下連忙收劍,不料對方趁機借了力道,近身一撥,曹襄頓時勝勢轉頹,被張賀拿劍鞘直拍在手背上,手中的劍飛出一丈遠,“當啷”落地。
“你輸了。”一直默默觀戰的韓太師直到現在才開口。
“他使詐!”被個不知名的新人拿劍鞘抵着脖子,曹襄憤憤地抹了把額上的汗水。
“輸就是輸。”韓太師面不改色,“放學留下來練射靶,射滿十個草人頭再回家。”
夕陽的餘輝一點不留情面地迅速隐藏進地平線,寒氣襲來,令我打了個冷顫。
“你先回去吧,別等我了。”我松了弦,拿袖子擦了把汗,望着遠處枯草色的圓球咕碌碌地滾進枯草中。射箭是我的弱項,而射草靶是我的弱中之弱。
“七個。”那頭宦者報數道。
早已完成任務,坐在一邊盤腿托腮看着我射箭的曹襄,終于不耐煩的從地上爬起來:“弓給我,我來射,射中算你的。”
“不可以。”宦者清清嗓子,一本正經道,“世子若是幫了霍公子,那前面射的都不能作數,奴婢得從頭開始記。”
曹襄一屁股坐下,恢複成之前的姿勢。這當口我也顧不得他,還剩三箭,我得拼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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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顆草人頭慢慢地傾斜,最終掉下來滾進一片枯草,宦者終于報出了企盼已久的“十”。
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這幾天嘴裏一顆牙搖搖欲墜,換新牙疼得我寝食難安,飯量大減,此刻已是晚飯飯點,漸漸覺得拇指腫脹,卡在抉裏不得出,肩臂乏力,手腕酸疼,只剩了走路的力氣,沒剩那牽馬的氣力。好在宦者通情達理,幫我牽了火雲,帶着狼狽的我離開靶場。
“世子,明日見。”經過長樂宮北門時,我無力地向曹襄揮了揮手。
轉身跟着宦者向清明門行去,此時長安城內外已華燈初上。我忽然覺得背後仿佛有雙眼睛正在盯着我,迅速回頭望去,卻只看得見長樂宮門口那一排站得筆挺的禁軍護衛,以及曹襄消失在長樂宮闕下的背影。
一定是今天太累而産生的幻覺。
***
大舅的棗紅馬正在馬廄裏歡快地咀嚼,身上還裹着泥水,家仆提了水桶刷子正在洗馬。二舅和小舅的兩匹馬立在一旁,略帶嫌棄地偏過頭,鼻子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大舅回來啦?”我将火雲的缰繩交給家仆,自己四腳朝天癱倒在正廳地板上,聽着廚房裏傳來的動靜。
“噓,別出聲,正吵架呢。”小舅鬼鬼祟祟地從廚房鑽出來,将一盤饴糖和幾枚小冰塊送到我面前,指了指饴糖道,“給你,大哥剛從馬邑帶回來的新鮮貨。”
一見面就開吵?我一邊捂着腮幫子一邊吃着零食。兩位舅父最近輪番往馬邑縣跑,互相之間見上一面的機會不多,見面也不像從前那麽多話。
果然廚房裏傳來大舅的大嗓門:“孝期過去多久了,你怎麽還吃齋素!”
“陛下說要守孝一年……”二舅的回複我漸漸聽不真切,不過只需大舅的話語,來龍去脈就能了解個大概。
“他傷心關你什麽事?死的又不是咱祖母。”大舅的聲音再度傳來,“飯都倒了,今晚出去吃。”
陶碗瓷碟竹筷夾雜着一陣“乒裏乓啷”的混亂,大舅一邊追着二舅出了廚房,一邊繼續滔滔不絕:“他那麽大刀闊斧地撤換人手班底,中朝外朝都被他折騰個底朝天,還大設樂府,搞那些靡靡之音,哪裏像是傷心的樣子,分明是個擺脫了鉗制,正開心地放飛自我的黃口小兒!”
二人腳步戛然停在了正廳。瞥見因為聽到蹭外食的可能性而滿臉期待的小舅,又望見正躺在地上大啃饴糖冰塊的我,二舅神色終于緩和下來,嘆了口氣。
“兄長說的是,我們出去吃吧。”
小舅拍手笑道:“好好,等我們換身衣服!”便拉我起身,匆匆往房間裏走。
大舅明日需回宮報備行程,早早歇息下。小舅又喝多了困得眼皮打架,估計明早起不來,不過小舅在期門軍營滴酒未沾,也算是個進步,偶爾開心一次想必也無甚大礙。
明日是董太傅的課,我預習了一會兒《公羊春秋》,把幾個不認得的隸書字用右手歪歪扭扭地抄到竹簡上,打算明天課上問他。
牙還是有點痛。熄了燈,我在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外間傳來低聲的清吟。
我披上外套,悄悄推開門,赤腳走在夜間冰涼的地上。庭院裏,臘梅花的香氣濃郁地泛濫于四周,泛着新葉的柳樹下,伫立着一個挺拔欣長的身影。二舅還沒睡,月光皎潔,灑在他一身青色中衣上,低垂的睫羽掩去一雙星目,雙頰因早前喝了杏花酒而微醺。他執手擊節,輕輕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我知道這首歌出自詩經,李司業不久前剛教授過,而且這詩歌就是大舅今晚提到的靡靡之音——鄭音的代表作,如今被二舅配以衛音的曲調節奏婉轉地哼唱出來,卻憑空多了一抹凄涼的氣氛。
自打有記憶以來,我是第一次聽到二舅唱歌。我一直以為擅歌衛音的小姨擁有這世上最動人的嗓音,直到這個晚上我才明白,男人的歌聲也可以被稱為天籁。
可是,他終究還是要向兄長妥協了嗎?
我輕輕走過去,環住二舅,下巴貼靠在他的腰彎處,仰起頭望着他。二舅唇角微翹,展開一個恬淡的笑容,撫上我披垂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
“二舅再唱一遍吧,去病愛聽。”
***
連續數日的留堂,加上長新牙的痛苦,令我食不下咽,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麽萎靡不振過。小痛不如大痛,昨晚我終于忍不住,指揮小舅拿來粗線,一頭栓了門上的銅扣,另一頭拴在那顆搖搖欲墜的牙上。小舅毫不留情地“砰”的一腳踹開門,白色的乳牙攜着一道血線飛向空中。
冰塊被扔到嘴裏含着,漸漸止住血,但是治标不治本。左臂連日來的過度用力,有被拉傷的趨勢,每拉一次弦都會劇痛無比,拇指腫脹,戴上的弓抉估計需要回家用皂角水洗才能摘下來,執筆更是問題。
但是我不能示弱,再射下五個草人頭,我的留堂就結束了。我把草靶想象成入侵馬邑的匈奴兵,再一次舉起了弓和箭。
我怔怔地盯着第六個枯草一樣暗黃的人頭滾落到地上。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曹襄已然等不及先行離開,遠處宦者報數的聲音隔空傳來,朦胧而不真切。四處的火把照亮了靶場,遠處期門軍和長安禁衛的地盤上,燃起星星火光,冒出袅袅炊煙,東風挾裹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令我一時分神。
已經沒有力氣了。或許,把這些草人想象成為那讨厭的韓嫣,可以使我重新振作?
“你的左腕,是不是以前受過傷?”
冷冽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吓得我一個踉跄,本能地轉身,手中箭矢差點兒脫弦而出,射中來人的面門。
韓嫣單手攥了箭頭,示意我松開弓,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抓住我的左腕。三年前的一幕襲上我的心頭,我本能地排斥掙紮,卻被抓的死死的。
“放手。”
“不放。”我再度堅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哼,還真能忍。”韓太師輕笑一聲,松開了捏着箭的手,解散我左腕上的繩結,将我的袖套揭開。果不其然,左腕處已經腫的像個饅頭。他放開我,取過我的弓,在手裏掂了兩下,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上弦,對面枯草人頭應聲落下。
好身手!我心中默贊。
“看着我。”他命令道,同時再次舉起了弓。
這次,他換了右手持弓,左手搭箭。箭離弦時,我産生了一瞬間的恍惚,直到靶場盡頭最遠處的草人頭骨碌碌地滾到牆角,消失不見,我甚至并未看清箭矢到底去向哪裏。
韓太師從我的箭囊裏一次性抽出三只箭,依舊保持着右弓左弦的姿勢,緩緩拉開弓弦。三箭齊發,三個草人頭齊齊應聲而落,三箭全部命中,無一脫靶。
寒風中伫立之人一身紅衣,我揉揉眼睛,表示沒有看錯。他竟然也是左撇子?或者說,左右開弓,箭無虛發,他是怎麽做到的?
背對着火把,韓太師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目光深邃,卻仿佛穿透了我,望向我背後的另一個人。三年前的那晚,這人也是這般地背對着光亮,他吐出的那些瘋狂的言語,偶爾在夜深時還會萦繞在我耳邊。
“從下節課起,改用硬弓。”韓太師緩緩地說,“一旦用慣了軟弓,就不容易再改過來。”
“可是我已經習慣了。”我本能地反駁。這把弓是二舅為我買的第一把弓,我不想這麽快就将它束之高閣。
“必須改。”韓嫣的聲音不容置喙,“軟弓使你的手腕過于依賴弓的質地,早改一天,少一天痛苦。”
見我還在瞪着他,韓太師收回目光,嘆了一口氣。
“走吧,我送你回家。”
韓太師把我抱到馬背上,牽着火雲出了清明門。經常坐在長安城根下的幾個叫化喽啰看見我們,朝我們圍過來,伸着手,嘴裏唱着歌謠。我聽得歌詞大概是“若饑寒,逐金丸”?
韓太師徑直從叫化子中間走了過去。
“一群不勞而獲之人!”我回頭向那些人做鬼臉,換來他們的謾罵。
“他們為什麽唱那種歌謠?”甩掉那些人後,我不解地問,“誰會将金丸施舍給這種人?”
“很多年前,有人年少無知。”韓嫣只吐出這一句,便不再言語。
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今晚經過長樂宮時,之前那種被人窺視的陰森感又冒了出來,然而天太黑,我幾乎什麽也看不清。長樂宮這個地方,陰氣太重,風水不好,看來以後要繞着走。
***
這幾年的衛家祭祖,一直是與天子同行,加上今年少了窦家的人,衛家的排位往天子近前移了很多,小姨也攜同衛長、陽石兩位公主表妹盛裝出席。可惜,我沒能參加這次的祭祀,最近的勞累,加上總赤着腳跑來跑去,我不幸病倒了。
豔陽高照,舅父們全部去上林苑參加狩獵。我忍受着傷風的痛苦,獨自窩在被窩裏,抱成個團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灌着苦澀的草藥汁。家仆為我端來溫水甜食,好生看着我。
自從太傅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一出,狩獵時衛家老二參乘陪獵的事兒就傳到了朝外,那些瘋狂傳抄《上林賦》的士族們如獲至寶,說什麽“昔佞宦趙同為孝文皇帝參乘,今衛侍中自謹以媚上”,到處八卦二舅和天子的關系,攻擊二舅的聲譽。大舅擔心之餘,最近兩年的狩獵也都沒什麽獵物。小舅一如既往的貪玩,我囑咐他回來時好好給我講講今天的見聞。
一覺醒來,聽得院子裏馬兒嘶鳴吐氣之聲,舅父們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來。睜眼一看,一輪耀眼的日頭挂在當空。
“怎麽這麽早就結束了?”我問推門進來的小舅。
“別提了,出事兒了呗。”小舅将弓箭和長劍卸下來挂到牆上,忿忿道,“自從上回死了鹿後,按新規定,開場前總是韓嫣先清場,陛下跟随。那江都王倒好,多少年沒回京,不懂新規矩,認錯坐騎,卻仗着自己是陛下的兄長,在衆将面前瞎胡鬧,狀直接告到了王太後那裏。陛下氣惱,直接将衆人就地遣散,真是掃興!”
“啊?江都王怎麽跑來了?”我吹着鼻涕泡問道。
小舅邊解胡服邊滔滔不絕:“聽說江都王來,是上書請求陛下派他去打匈奴,陛下聽了很生氣,又不好當面回絕,就叫江都王先去陪獵,使個緩兵之計。這下可好,兩人徹底鬧掰,陛下肯定不會讓江都王出戰了。”
“去病,感覺好點了嗎?”大舅推門進來,試了試我額頭上的溫度。
我搖搖頭。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以我的經驗,傷風至少得捱十日。
“拿江都王的兵去打匈奴,不是件好事嗎?”我不解。
大舅面上現出一絲憂慮,搖頭嘆道:“這次的備戰是中朝絕密。小小江都易王劉非能提前得到消息,就說明一件事——有人走漏了風聲。陛下暴怒,是因為現如今整個戰事需要重新規劃,甚至有可能取消。”
“取消?那你們前兩次去馬邑縣,豈不是白跑一趟?”——還惹上個主父偃,我在心裏說。
“本職工作,無所謂白不白跑。”大舅嘴上這麽說,面上卻現出憂慮之色。他幫我掖好被子,“去病你別想那麽多,多睡會兒。步廣,咱們走罷,別打擾他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