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新人
“二舅呢?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合上門之前,我問。
“中朝如今亂成一鍋粥,青兒一時半會回不來。”大舅擺擺手,“你睡吧。”
果然晚飯前有宦者登門,将大舅也緊急召了去。家仆為我們煮了香噴噴的麥飯端到床邊,我卻沒什麽胃口,只同小舅躲在房間裏,偷吃了很多饴糖和肉幹。明日是禮法課,不用去上學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
知了在樹上快樂地叫着,若是這麽持續高溫,勢必會影響秋季的收成。我躲在建章宮與天梁宮之間的樹蔭下,擦拭着手中的長弓。
那晚我告訴二舅,我需要一把新的弓箭,二舅略一沉吟,翌日,自宮中帶回了這把紫漆長弓。弓身的材質是産自南海交趾的名貴紫杉木,略硬,且比我握過的所有長弓都要輕,一端雕刻着制造工匠簡單的銘文,弓身與箭頭反複摩擦的地方略有一些磨損的劃痕。弓弦是用上等的牛筋制成,牛筋弦微微泛黃,但韌性依舊十足,仍不失為一把上乘之弓。
“一把好弓。”第一次見到這張弓時,韓嫣的神情變幻莫測,“左手弓,已經被調整過,更适合使用左手的人。”
所以,這弓不屬于任何一位舅父。
“手肘擡高,用臂力。單靠手腕的力量,箭不會有後勁。”韓嫣單膝跪地,自背後環住我,雙手分別握了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指導着我的動作,“箭尾再貼近一些。不用怕,羽制箭尾一般不會造成劃傷。”
男人呼吸間的熱氣吐在我的脖頸處,這樣親密的距離令我有些不自在,耳際癢癢的感覺引起我一瞬間的慌神,三年前的記憶襲來,手中的弓箭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韓嫣對我的反應只是報以一聲輕笑。
“視線放松,用雙眼瞄準。單目無法準确估測距離。”他緩緩地調整着弓的角度,動作娴熟如行雲流水,仿佛從前經常這麽教人射箭,與其人平日裏散發出的“生人勿近”氣息相距甚遠。
側過頭望了望,韓太師的注意力只是全部集中在我手中的弓上,目光掃描着合适的草靶。我平複了一下心緒,按着他的指導去做,果然箭飛出很遠,雖然依舊離目标偏了一點,但是已經比我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射程更遠一些。
韓嫣松開我,微微蹙起眉頭。男人皺眉的樣子很好看,令我難以不聯想到另一個人——師哥韓說。當韓師哥遇到困擾的問題時,也是這般習慣性地皺眉。韓太師雖然也教韓說騎馬射箭,不過似乎對那位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親弟弟并不怎麽上心,不僅射禦課上沒給韓說提供任何優待,二人之間也一直沒有多少言語的交流。
“這些年,段宏到底教了你些什麽!”輕嘆聲自我耳邊響起。
段宏段太師?我輕笑。他的确不曾多過問我的學業。可是在這長安城裏,有幾個人真正在乎過一個沒有皇家姓氏、沒有王侯親眷的私生子,有誰真正注意過一個庶出公主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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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的事情泡了湯,天子卻是一刻也沒閑着,最近心血來潮頒發了一個求賢诏,命各封國各郡縣舉賢良、舉孝廉、舉文學,準備大張旗鼓地招賢納士。
說是“親策”,其實說的比唱的好聽。初篩文章材料、初面試的工作,均已分攤給各士大夫們,兩位舅父全情投入到夜以繼日地閱卷工作中,白天還得一個個面試初篩。如何合理安頓各地如潮水湧進京城的孝廉學子,也令京兆尹府和禁衛軍頗為頭疼,不得已出動了期門軍幫忙維持秩序。
舅父們不在家的日子裏,又有一顆乳牙松動,這次我毫不猶豫地自己拿線拽了,之後連吃好幾天的菰米粥饴糖拌飯。等到樹上的葉子開始泛黃,大舅帶給我的饴糖差不多吃完了的時節,我們全家才終于得着機會,四個人一起坐在桌前用晚飯。
“青兒,過了年你就滿二十了。”席間,大舅的第一句話是這麽起頭的。
“打住打住。”我和小舅慌不疊地擺手搖頭,示意大舅不要再說下去,大舅的心思,用腳趾都能猜出來。
然而大舅想說的話,有哪一次被我們成功攔截過?
“加冠之前,考慮給自己取個表字吧。”
席間飄過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小舅像個縮頭烏龜,把頭深深地埋進飯碗裏。我執了筷箸在碗沿上轉着,不耐煩地敲出“當當”悶響。
唉,好不容易一起聚會,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大舅尴尬地笑道:“青兒有什麽中意的表字,說出來大哥給參考一下?”
“兄長,”二舅遲疑着開口,“不瞞你說,陛下已經為我取好字了。”
這次輪到大舅沉默。
“呵呵,手夠快的,居然搶在大哥前頭。”大舅尴尬地扒了口飯,“就他那水平,能想出什麽像樣的字?”
“才不是呢,陛下為二舅取的是很好聽的字號,叫‘仲卿’。伯仲的仲,九卿的卿。”我搶白。
“仲卿……仲……卿……青兒,陛下給你取這麽一個破字,你不會真同意了吧?”
二舅沉默不語,在大舅眼中便是默認。
“你倆還嫌不夠丢人,非要留把柄給那些士人做文章,像韓嫣那樣鬧得滿城風雨,天下皆知嗎?”大舅的臉色越來越黑,直到重重一拳捶在方幾上。瓶裏的豆豉醬油、陳香醯醋紛紛翻灑出來,幾根快箸骨碌碌地滾到桌下,三人忙不疊地搶救。
小舅自桌底下伸了頭抱怨道:“大哥,二哥的字早都取好了,一直沒敢告訴你罷了。他改不了,不若你改個字,幫襯一下?”
大舅站起身,來回地踱步。
“好,我從今以後也不叫衛長子,我改叫衛長君!”一腳踢在廊柱上,大舅兀自咆哮,“小劉徹,我要你記住,到底誰是長兄!”
房梁上的積灰撲撲簌簌地落下來,飄進碗裏——這飯徹底沒法吃了。
大舅複又想起了什麽,轉身指着我和小舅道:“那你們呢?你們也趕緊把字都給我先取好,別又叫皇帝搶了先。”
“不必了不必了。”小舅忙搖頭道,“叫‘步廣’多吉利,步步高升,廣開財路。我不需要表字。”
我也擺擺手說:“叫‘去病’多有實際意義,保佑我不要生病,我也不需要表字。”
大舅面色終于得着了一點緩和。
“既然陛下暫時取消戰事,招賢納士也告一段落,那大哥準備把自個兒的婚事提上日程,蘇家已經等不及了。”他望着一直沉默的二舅道,“青兒,蘇家小妹還在癡情的等着你,你好好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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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聽到鞭炮聲聲,鼓樂齊鳴。大舅一身新郎紅裝,騎在他那匹黑鬃棗紅馬上,胸前挂了朵大紅絹花,神采飛揚,整個人格外俊俏秀逸。他望見等在衛府門口的我們,唇角精心修剪過的短髭飛翹起來,燦爛的笑容,堪比一朵盛開的向陽花。
大舅身後,跟着一座棕色八擡大轎,大紅綢緞裝飾四周。內裏身着新娘裝,披着紅蓋頭端坐的,就是我未來的大衿娘,禁軍校尉蘇建的大女兒蘇氏。
親家公蘇校尉扶着親家母蘇夫人一路從長安城南的蘇宅跟過來,蘇夫人捧着絲絹,悲恸地靠在夫君肩頭哭泣,頭一回嫁女兒的滋味想必真不好受。
中朝官員娶親,天子命人送來成箱成箱的賀禮,大姨夫送來的也很多,蘇氏帶來的嫁妝亦是豐厚,加上亂七八糟人等大大小小的禮盒,衛府庭院面積不大,堆積如小山的箱子、瓶瓶罐罐、綢緞花草,令落腳的地方也難找。不過,我還是在這一堆賀禮中成功找到了兩個名字——“妹夫陳掌”,和“妹陳衛氏”。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兩個名字如今在這裏碰見,竟然如此陌生。陳掌的面孔我已經只記得一個輪廓,而娘親的面容,永遠定格在當年她坐在轎子裏,偷偷掀起蓋頭的那一瞬間記憶。
“去病,怎麽在這裏發愣呢?”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來人是蘇建校尉。蘇伯父今年四十有三,相貌堂堂,容光煥發。見到我手中的賀帖,他心下了然。
“這酒席你們小孩子估計吃不慣,不如我給你介紹個新朋友。”說着便朝一位藍衣衫的總角少年招手示意。
“爹爹,你找我有事兒嗎?”藍衫少年一蹦三跳地繞過那些小山似的賀禮,來到我二人面前。
“武兒,爹爹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蘇伯父拍拍少年的頭,轉身笑呵呵地對我說,“這是犬子,單名一個‘武’字,今年九歲。以後咱們就都是一家人,讓他喊你一聲表哥,你倆年紀差不多大,應該能玩到一塊兒去。”
我望着眼前這個總角少年,心中不由得想起另一個人來。九歲,說明他和我在太原的那個弟弟陳宣一般大。當年的那個小哭包陳宣,如今應是也長成蘇武這麽高的個頭兒了吧。
“霍去病表哥,我聽說過你!是你把主父偃打——嗚嗯嗯——”一回神,就聽得蘇武正大肆宣揚我的糗事,趕緊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巴。
“好啦,不說了不說了。”蘇武被我捂着嘴拖離是非之地,一邊吃吃地笑着,一邊試圖咬我的手掌心。
“你怎麽知道主父偃的事?”我拽了他的衣領,故作嚴肅。這事兒我的幾個舅父我都瞞的很好,韓太師也并沒有去衛府或公主府告狀。
“張賀,表哥認識吧?”蘇武笑出兩顆虎牙,“我倆以前是同學,一起在城南杜縣的私塾讀書。主父偃招門客講學那陣子,張賀經常帶人去湊熱鬧,表哥你現在在我們杜縣私塾已經是名人了。”
“滾!”我轉身欲把這個無憂無慮地癡笑的小瘋子甩掉。
甫一回頭,眼前的一幕令我呼吸一滞,雙腳像灌了鉛,再也邁不開步伐。
二舅坐于酒席之中,雙頰微醺,雙目微微泛着迷蒙的酒氣。對面落坐了一位我不認識的姊姊,約麽十七八歲的年紀,身着上好材質的絲綢襦裙,一頭及腰烏發,唇上一抹朱丹。
她手中舉了一杯酒,望着二舅,嘴角噙笑,面若桃花。兩人并未言語,目光每每對上,卻仿佛有電光火石,一瞬間來來回回。
“表哥在看什麽?”蘇武湊過來,順着我的目光望去,“啊,那位是我二姊,單名一個‘葭’字。”
不知盯着看了多久,等我收回目光,蘇武那張委屈的臉在我眼前無限放大。
“表哥,你掐疼我了。”他微微皺眉。
“你去喝酒吧,別再跟着我。”松開他的手,我轉身離開。
蘇葭,蘇葭——大舅說得沒錯,還真是蘇“家”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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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和大衿娘新婚燕爾,每天能品嘗到蘇衿娘親手烹饪的地道京城美食,亦是一種人生享受,我居然忘記了牙疼。只不過,席間每每看見這對蜜裏調油的新人伉俪,那日二舅和蘇葭初遇的情景便浮現在心中揮之不去。
二舅最近不在家,他再次被派往馬邑,負責聯絡一個叫做“聶壹”的商戶老板。我合上手中的《公羊春秋》,将窗子撐開一條縫,怔怔地望着窗外。雨水拍打在地面上,濺起一個個小的水花。
可惜,董仲舒授課才一年多就要離開,走馬上任江都封國的國相。天子口谕原文:“叫董仲舒在江都國呆着,呆到江都王劉非乖乖聽話再回來”。據說司馬太傅推薦了枚臯代課。枚臯此人自稱是枚乘之子,黃老之學的推崇人,同司馬相如臭味相投,二人一唱一和,五經課程不知道會被他講成什麽樣子。
說起來,就快到音樂考兌的時候了呢!
“霍去病,你胖了。”射禦課上,李敢一見我便給出了這麽一句評價。
曹襄伸手捏我的臉:“去病他不是胖,他只是穿的比較多。”
“滾。”我揮開他的手。李敢是對的,不是因為衿娘給我套了雙層短襖外加披風,而是最近新鮮肉餅吃的太多。
外面飄着雪,在生着炭火的室內踢蹴鞠,未免不夠盡興。建章宮的琉璃窗已經被我們打碎一扇,冷風飕飕地灌進來,泥瓦匠正冒着風雪爬上宮牆修補。
雪上加霜的是,在一次絆摔後,我再次左掌觸地。
始作俑者張賀杵在原地瞪着我,直到被沖上來的李敢和曹襄推搡倒地。親者痛仇者快這種事當然很遜,不過真疼到蜷在地上打顫的時候,卻完全不會有心情去顧及周圍的情況。
“敢打架者,停學一周。”韓太師走過來,聲音不怒自威。他命人打來雪水,試圖幫我減緩傷勢,然而片刻之後,盡管我疼的龇牙咧嘴,冷汗涔涔,也只能聽得一句束手無策的命令:“去傳太醫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