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告密
踩着夕陽的餘輝,我騎着火雲,帶着一身臭汗和滿腳的泥水,興致未盡地奔回家。甫一進門,與一個書生服飾的布衣先生撞了滿懷。
“主父先生又來找我二舅啦?”這位先生我認識,姓主父,名偃,齊國膠東人。
“唉,是啊,衛小公子。”主父偃面帶憂色。
這人稱呼我為“衛小公子”,令我不由得暗暗自喜,有這種眼力見兒的都是聰明人。
“有志者事竟成。”我随口安慰道,“主父先生德才兼備,日後必為我大漢肱骨棟梁。”
“唉,過譽啊,衛小公子。”主父偃尴尬地抱拳搖頭,“告辭。”
“去病快看,我通過了期門軍的征兵考核!”小舅從房間裏蹦出來,滿面春風,一身的銀黑甲胄铮亮,我被差點閃瞎。
“恭喜小舅啦!終于如願以償。”我早就一眼認出這是期門軍的軍服。
“我穿這身帥不帥?”小舅在我面前兜了一個圈。
“帥!”我平日裏可懶得贊美別人,這回一半是因為今天心情格外好,看誰都順眼;另一半卻是由衷的感嘆。小舅最近也竄了個頭,出落成英俊挺拔的少年,玄甲穿在他身上正合适。大舅說得沒錯,我們衛家男兒果然個個玉樹臨風。
“進了軍營我就不能常回來看你了。”小舅有點依依不舍的問,“你會想我嗎?”
“好事兒!你走了,我就不用和你擠一間屋子了。”我笑着安慰他。
“滾。”小舅欲曲腿踹我,無奈盔甲太重,看來他還得好好适應一番。
“開飯啦。”二舅端了兩碗熱騰騰的刀削面出來,額角一抹爐灰印。他将刀削面遞到我面前,回頭朝小舅道,“先卸了盔甲再吃飯,廚房裏還有一碗。”
“難得二舅這回親自下廚。”我捧着比腦袋還大的陶碗,拿筷箸攪了一卷兒面條挑着。
二舅呵呵笑道:“自然是因為步廣的事兒,咱們得為他慶祝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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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招他做個管理兵器的軍需官,又不是真的騎兵。”我一臉不屑。
“軍需官也不錯呀,這可是步廣的第一份差事。”二舅不以為然道,“我剛進建章營騎的時候也不是騎兵,只是個管馬的給事,比步廣還低一級。”
“真的嗎?”我挑眉表示質疑,“陛下舍得放你去管馬?”
“這倒不是,我自己要求去的。”刀削面太燙,二舅的臉頰被熏出一層紅暈。
“好啊去病,居然敢奚落我!”小舅端着面碗從廚房出來,經過我的時候用筷箸戳了一下我腦袋上的圓揪揪,“你給我等着瞧,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二哥一樣的英武騎郎。”
“咳咳。”二舅被面湯嗆了一下。
“就你?你有二舅那本事嗎?”我趁小舅不注意,從他碗裏撈了幾根面條到自己碗裏。
小舅揮舞着筷箸:“那武安侯田蚡又有什麽本事,不過就因為他是陛下的舅父,就輕松做到丞相之位。若是三姊這胎生個皇子,我也成了皇子的舅父,陛下也得給我升官加爵不是。”
“等一下。”我打斷他,“田蚡?做丞相?丞相大人不是許昌嗎?”
“許昌辭職了。”二舅望着我不解的神情,解釋道,“武安侯接任丞相,今日早朝時,陛下親自宣布的任命。”
那邊小舅繼續着他的黃粱美夢:“等過些年,我這皇甥被冊封了太子,我叫他也給我弄個丞相當當。”
“瞧把你美的。”我戲谑他,“你當了丞相,頭一天就得喝個爛醉吧?”
小舅兩眼放光:“到時候肯定有很多人上趕着巴結我,送我美酒,不喝白不喝!”
“步廣,”二舅無奈地搖頭,“去了兵營,不可以再酗酒。若是被我逮到,随時開除你。”
忽聽得門外一陣倉促馬蹄聲,有人急切地拍門。只見來人喜上眉梢,連連大喊:“生了,生了!”
“生了?”小舅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抓住來人兩臂一陣猛搖,“快說,男孩女孩?是皇子嗎?”
“皇子?”報信之人被他搖了個暈暈乎乎。
“是皇子!太好了,我發達了!”小舅一蹦三尺高,歡呼雀躍。
二舅平靜地将碗裏的面條掃光,不疾不徐問道:“真是皇子嗎?”
報信之人片刻後才終于順了氣兒:“不是的,是公孫家……新添了……小公子。”
“你說什麽?”小舅飛舞的身軀停滞在半空中,之後洩氣地癱倒在地上,“唉,空歡喜一場!”
我同二舅相視一笑。小舅的黃粱一夢醒喽,來人身穿的可不是宮裏的宦服,而是公孫府的管家服。
公孫家的小公子,是大姨和大姨夫的第一個愛情見證。也是我的大表弟。大姨夫給大表弟取名“敬聲”,因為他出生的時候怎麽折騰都不哭,把接生婆吓了個半死。
大表弟一生下來,娘胎裏帶出來的軟軟的黑色小卷毛就貼了滿腦袋瓜子,就好像宮裏狗監養的那些觀賞用小狗的卷毛,摸着毛茸茸的,十分可愛。
三日後,宮中再傳喜訊,二表妹于漪蘭殿呱呱墜地。小公主長得簡直和衛長公主表妹小時候一模一樣,天子憐愛皇女,賜封地東萊郡陽石縣,食邑一千三百戶。
***
家中庭院裏的繁花盛放,香氣撲鼻,隔牆都能聞到。
“主父偃今天又來了?”我将火雲的缰遞給家仆,推門進屋,“他不是才遞過拜帖麽,怎麽往咱家跑得這麽勤?”
“別提了,這人纏上咱家了。”小舅乒呤乓啷地将一堆甲胄和繩索扔到地上。他最近一直無精打采的,也許是新兵訓練令人困乏。好在軍需官這個職位編制比較松散,回家休息的機會比騎兵多一些,可惜,我屋裏的那張榻還得給小舅留着,我還得同他繼續擠一間屋。
“怎麽會這樣?”我伸了兩只胳膊,示意小舅幫我解開胡服袖子上的死疙瘩。主父先生文鄒鄒的,待人也很客氣,乍看并不像壞人。
小舅義憤填膺道:“兩個月前二哥回河東郡采買馬匹,在函谷關碰到他,這人死皮賴臉地纏住二哥,跟了一路來回,現在還賴在東街客棧住着。”
“主父偃跟着二舅去了馬邑?”我立即警惕起來,“他想幹嘛?”
“我哪知道?這人剛到京城時拿着二哥送給他的盤纏養門客,豈料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被門客訛光了銀兩,自個兒的馬也拿去典當了,欠下的住宿費還是二哥給墊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舅終于拽開了我背後的腰帶。
“二舅送他盤纏?”我憤憤地将胡服扯下來,“東街客棧的價目我略有耳聞,住上一個月價格可不便宜。”
“可不是,從衛府賬上取走的至少得有一百金。”小舅掰着指頭算了一下,恨恨道,“那個主父偃,別人送的錢,散起來自然不心疼。”
一百金?我收回之前說的話,真是人不可貌相!
天氣陰寒,細雨霏霏。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先秦始皇帝一統中原,行幸雍而祭天帝,東行立石峄山,有司谏曰:‘往泰山祭天祀地,以正秦之大統。’曰:‘可。’乃召集齊魯儒生博士七十餘人,詢問祭祀之禮。齊魯博士對曰:‘将蒲草包車毂,可不傷一草一木,其行應從簡。’始皇帝哂之。于是乎抛卻諸儒,攜文武大臣,駕馴駁之驷,乘雕玉之輿,車駕千乘,選徒萬騎,辟山修路,自泰山之陽登至山頂,立石頌德,明其得封也。從泰山之頂下山,禪于梁父,其禮頗采太祝之祀雍天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
司馬太傅在臺上搖頭晃腦。此人術業專攻禮法,談起始皇帝八十五年前的那次泰山“封禪”來,頭頭是道,滔滔不絕。
小腿骨跪得有點兒泛酸。在我看來,周禮是所有課程中最枯燥的一門,因為司馬太傅要求全堂正襟危坐,回家還得寫一整片書簡的心得體會。
其他五項課程中,我最擅長的是算數,桑夫子考核了我的水平以後,決定讓我從籌算直接往上跳一級,與曹襄同級學心算。其次是音樂,雖然上天沒有賦予我一副小姨那樣的好嗓子,但是我的記音記譜能力令李司業十分滿意。至于五經嘛,一直是一壇子不滿,半壇子晃蕩的水平,韓說、李敢那樣洋洋灑灑一大篇,專門讨好董太傅的功夫,我一時半刻還學不來。
而射禦課,已經變成了我最喜歡的一門課。
第一天近距離接觸韓太師時,我本能地緊張。這個人帶給我的低氣壓會召喚從前的回憶,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同他保持距離。好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韓太師似乎并不記得從前的事兒,所以我也就放下心結,整日随着衆人在上林苑裏無拘無束地自由玩樂。
在空地上對着靶子射箭,我确實比不上那些年長的孩子,畢竟拼氣力拼不過,比準頭也比不過他們。進了林子逮活物,我卻獲得了一項優勢:我的個子小,火雲個子也小,荊棘樹洞那些別人去不了的地方,總有我的收獲。某些時候我的戰績甚至名列前茅,令那些從前不屑于我的學子們羨慕不已。
據說陛下還是太子時,韓嫣就陪他在上林苑打獵,等到陛下成了天子,韓太師就升為上林苑統管,對這裏的一花一木門兒清,自然知道哪裏最好玩,怎麽玩。
建章宮前的廣場最适合踢蹴鞠。前幾日太學堂有幸和期門軍的新兵踢了一場,當然我們輸的很慘,畢竟年齡差距擺在那兒,他們想讓球也不是那麽好讓的。
對了,那天那場臨時興起的比賽居然引起了轟動,先是二舅來看比賽,不久天子居然也跟來觀戰,直接導致比賽中斷。好在天子只坐了一小會就不情不願地被二舅打發走了,不然的話,那些期門軍新兵見到天子,像打了雞血一樣,我們只會輸得更慘。
總之,射禦課的日子成為了我最快樂的時光。
今日禮法課,時間過得好乏味。況且還有一件憋在我心裏,懸而未決的事兒。
“世子放學後有空嗎?”總算熬到下課,我邊收拾書箱邊問曹襄,“幫我個忙。”
“說吧,有什麽計劃?”
“待會兒你去公主府上找幾個侍衛,租輛馬車,幫我去驅逐一個人。”
曹襄驚訝得合不攏嘴:“去病,誰欺負你了?”
“我倒是希望被欺負的那個人是我。”我搖頭嘆道。
“霍美人居然挑頭打群架,太陽打西邊出來啦。”李敢陰陰的聲音又冒了出來,“誰這麽倒黴,被霍美人看上?”
曹襄揮揮拳頭威脅道:“不許去告狀,信不信下一個被打的就是你!”
當公主府的跨刀侍衛踢開客棧的門時,主父偃正趴在書案前寫寫畫畫。桌上堆了不少竹簡,旁邊坐着一位少年,正将那些寫好的竹簡一一展開來晾着。
“衛小公子饒命哪!”主父偃被倆侍衛一左一右架着往門外拖。
“饒命?我今天就是專來找麻煩的!”我決定不與他客氣,“請你立刻滾回膠東國去!”
“不行,我不能走……”
主父偃被綁成個粽子,扔進去往膠東的馬車裏,情急之下探出頭嚷道:“我還欠你們衛家不少錢呢,你把我留在長安城,我也好賺錢還債哪!”
“等你回到膠東國,記得差人送來就好。”我冷笑一聲,“若是你繼續待在長安,保不準把衛府吃空。”
***
上林苑的林木紛紛長出嫩綠的芽苞,舊的鳥巢從枝頭傾覆下來,北歸的燕雀唱着新歌。日頭冉冉升起,暖意驅趕走蕭瑟的氣氛,建章宮的空地上,我牽了火雲,和大家一同企盼今天的射禦課。
韓太師策馬揚鞭奔至眼前。幾個月的相處,此人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神情,不屑于一切入眼的事物,仿佛多年前的那個韓嫣只存在于我的幻覺。
然而今日,他卻緩緩地吐出我此刻最拒絕聽到的話語。
“昨晚誰去客棧砸場子?站出來。”
我愣住了。昨日我和曹襄從未提過自己是太學的學生,主父偃一直稱我為“衛小公子”,掌櫃已經被我們拿銀兩付了封口費,那兩名侍衛更是忠心護主。我以為我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消息怎麽會隔天就傳回了未央宮?
“好個李敢,你居然什麽都敢做,竟然告本世子的狀!”曹襄對着李敢低吼。
“不是我告的狀!”李敢連連擺手。
告狀者顯然另有其人,因為李敢并不知道我們的目标是客棧。恐怕韓太師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等着我們自投羅網。
思緒間,我便擡腳邁步。
“去病,你待在這裏,”曹襄拽了我的手低聲道,“這事兒由本世子頂着,韓太師不敢把我怎麽樣的。”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甩開他的手,我已然出列,“人是我綁的,不關世子的事。”
韓太師坐在馬上,睨了我。我揚起頭,毫不畏懼地回瞪他。剛要發話,只見一名禁衛牽了一匹馬朝我們這裏走來,身後尾随着一個棕衣少年。
我狠狠地瞪着這個少年。是了,就是他——昨晚把主父偃弄上馬車後,我欲回頭尋此人,不料已經讓他溜之大吉,連帶着書案上的竹簡都被他抱走清空。
禁衛拱手向衆學子介紹道:“這位是新任侍禦史張湯的長子,張賀小公子。”
“卑鄙小人!”曹襄亦認出張賀就是昨日那漏網之魚,罵道,“你等着,本世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韓太師冷笑一聲下得馬來,自兵器堆裏撿了兩把相同式樣的長劍,一把遞給曹襄,一把扔在張賀面前。
“不如現在就來比個高下。贏了,我就放你們一馬;輸了,放學後留堂,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