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靈犀
我抛下盛怒中的大舅和戰戰兢兢的小舅,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大舅自知失言,然而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話是句句在理,卻得了這十分尴尬的境地,又拉不下面子來,只抿了一口茶,坐在那裏自顧自喃喃道:“青兒大了,想要自己做主,往後怕是由不得我這個大哥了!”
“舅父,是我,我能進來嗎?”我敲門。
門內沉寂良久,方聽二舅道:“進來吧。”
我輕輕推開門。鎏金竹節熏爐內晃動着暗淡的光,一點一點散發出與未央宮裏相似的氣氛,燭火劈劈啪啪地燃着,隐隐照見燭臺外沿“四年內制”“未央尚卧”的銘文。二舅半靠着榻邊,青絲自白玉簪束起的發髻中垂下幾根,遮住了他眼中的憂郁。他懷中抱着一柄劍,怔怔地盯着那跳動的燭火發呆。
我認得那柄劍,甚至可以說是很熟悉。衛府初見二舅時,他使的還是禁衛樣式的鐵劍。自打他三年前從東瓯回來,那柄鐵劍便被束之高閣,取而代之的就是這把羊頭柄的精鐵劍。二舅教我練武時,我可是領教過這柄精鐵劍的厲害,劍身輕,卻削鐵如泥,接招時震得我虎口生疼。
我曾經偷偷拿了這柄羊頭劍,将小舅打造的鐵劍全取來劈成數段,只為欣賞那削鐵之時的輕巧力道,聆聽那金戈隔空斷裂的铿锵之聲。及至後來我無劍可劈,找來院子裏的柴火大肆毀壞了一番,被家仆告狀到大舅那裏,吃了好一頓責打,半途被二舅救下來我才知道,這精鐵劍原來是天子之物。
我并不是很懂大人之間糾葛的感情,特別是帝王家的皇子公主們這些年的分分合合,千頭萬緒,不過有一樣我看得出來,二舅對陛下的感情,就像我對二舅的感情一樣。
“舅父,你還好吧?”我将手在他眼前晃晃,小心地問。
“我沒事。”二舅見我進來,往榻裏挪了挪,示意我坐上來。
我爬到榻上,擠到他身邊,摟過他一側手臂,将額頭依靠在他寬厚的肩上,感受到他依舊微微顫抖的手心。
我知道他的傷痛,因為這幾年來大舅一直不滿于弟弟同皇族“糾纏不清”,只不過時至今日,二人才挑開天窗,把話說明朗。可是我也知道,言語是傷人的利器,刻意的讨好,廉價的安慰,他現在都不需要。
我望着他,他望着燭火,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着,一如這三年來,我依偎着他在院子裏看星星的那許多個夜晚。我用目光描摹二舅那漸漸褪去少年的稚嫩,變得剛毅深遂的側顏,他的眉頭添了一條凹痕,十分礙眼,我伸了食指戳上那裏,試圖幫他撫平。
二舅被我的舉動逗樂,如一池寧靜的春水突然起了蕩漾的波瀾,布着愁雲的眉心舒展開來,握了我的手。
“別擔心,大哥只是吓唬吓唬我,不會真去陛下面前怎麽樣的。”
“嗯,我不擔心。”我用力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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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實有點擔心大舅的犟脾氣,擔心他真的沖到天子面前一頓狂吼;我亦感嘆二舅總能讀出我百轉千回的心思——也許是因為血緣,彼此之間那剪不斷的默契,不用言語便能心意相通,感受對方的存在。
“舅父,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望着那雙同鏡中的自己相似的黑眸,輕輕許下一個承諾。
“不論舅父做什麽選擇,去病都會一直陪着舅父,不離不棄。”
***
數日傾盆大雨,電閃雷鳴。大舅沒能在預定的良辰吉日迎娶我未來的大衿娘,舊軍和新軍的蹴鞠比賽也被取消,二舅的親事更是了無下文。
午夜十分,雨水稍霁,長安城上空敲響了陣陣喪鐘聲。甘泉宮并沒有幫窦太皇太後撐過許多時日,反而似乎加快了她的離世。老太太一朝駕鶴西去,窦家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來吊唁,諸侯王們亦紛紛進京奔喪,一時間滿城悲哀。
據二舅說,窦太後是天底下最溺愛當今天子的人,對天子身邊的人也很好,對孫兒的個人事務亦不多加幹涉。不過,這與我從朱太傅那裏聽來的對老太太的評價并不一致。我知道朱太傅對窦太後的失望,是因為他比二舅多經歷了本家學說的前驅衛丞相的被迫離職,以及趙绾王臧的慘劇。的确,這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血淋淋的事實。可是話說回來,這朝堂上,廟宇間,誰又能在不停向前奔去的滾滾洪流中矗立到地老天荒?
窦太後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一個象征着智慧的概念,一個象征着權威的符號。在她生前我并未有緣見到這位傳說中神奇偉大的老太太,在她薨後的今天我才得以瞻仰她沉睡中的華貴典雅的容顏。
小姨一身米色麻布衣,人明顯胖了許多,肚腹隆起,在宮女的攙扶下跪在靈柩前。表妹穿着女孩子用的小孝服,由王太後牽着手,米白色的小尖帽襯得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她似乎并不明白這裏正在發生的事,正好奇地張望四周,回頭望見我,向我招了招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窦太主——館陶大長公主作為窦太後的長女,正撲在靈柩上例行哭棺,聲音嚎啕嘶啞,沒完沒了。我瞄了一眼陳皇後。這個女人的心思并不在逝世的外祖母身上。她的目光在小姨隆起的腹部不斷逡巡,雙眼噴出火苗來,仿佛要把小姨生吞活剝一般。
實在可惜,窦太後終是沒能夠盼到皇曾孫的降世。
窦家的人擠在靠近靈柩的地方跪作一片,為他們看不到的将來失聲痛哭。隊列裏本來靠前的一位中年士人,被擠的連連後退,但是他并未作聲,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魏其侯。
平陽長公主姍姍而來,她由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士人陪同,根據其人低調華麗的素服,以及曹襄那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我大膽猜測這位就是夏侯世子。大姨應該是這群人裏發福最厲害的一個,她也腆着圓圓的肚腹,由大姨夫攙扶着前來吊唁。
望着面前一片米白色的海洋,一張張或恸哭,或佯悲的面孔,思緒紛雜,忽地令我想念起一個人。
當晚回到家,我提筆給遠在太原的娘親寫了一封家書,告訴她我在京城一切都好。我請二舅幫我投遞出去,二舅舉了信帛笑着感嘆:“去病果然長大了。”
不久,我收到了娘親給我的回信,由陳掌代筆。娘親的興奮之情溢于字裏行間,因為她給我添了個妹妹,取名叫陳妍,長得還挺像我!
***
送葬的人群浩浩蕩蕩開往長安城東的霸水,太廟裏祭奠的衆人漸漸散去,而未央宮中風雲變幻,幾家歡喜幾家愁。
先是朱太傅迫于學子父母的壓力,辭職回會稽老家種田去,接任者是個意想不到的人。
“才幾個月的功夫董仲舒就成了咱們的太傅,早知若此,咱們當初幹嘛要逃學。”一聽說董夫子要來,我情不自禁地抱怨。
“是啊,我還差點弄丢出入禁中的門符。”曹襄哀嘆。
有一點我認為還是值得欣慰的:“現在我們能一睹這位大儒的廬山真面目了!”
李敢聽到我們在聊董夫子,又湊了過來。
“你們知不知道董夫子是哪位大人推薦進來做太傅的?”他自顧自地大笑,“居然是那個諧星東方朔!想不到吧,哈哈!”
“那晚喝了個爛醉,不得不留宿衛府過夜的東方朔?”我嗤道,“确實想不到!”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教授《公羊春秋》出生的董太傅并不擅長周禮的課業,于是天子指派了以“漢家第一賦”而揚名天下的郎官司馬相如來協助董太傅。
與巧言令色的東方朔頗為相似,當年反對擴建上林苑的呼聲中,叫得最響的就是司馬相如和東方朔二人。太中大夫東方朔曾就上林苑擴建之題當堂對峙侍中吾丘壽王,指責吾丘壽王的工程圖紙過于奢華浪費;司馬相如甚至在他新出的名篇《上林賦》裏,把我那憨厚的大姨夫和實誠的二舅指名道姓地暗諷了一通,說他們驕奢懈怠,為虎作伥。
天地良心,擴建上林苑是陛下的主意,為何要扯上大姨夫和二舅?換了他們司馬家的親戚陪獵,他們敢不去嗎?狩獵場上浩浩蕩蕩上百號人,不如也寫寫窦家田家,丞相驸馬,順便捎帶上程、李兩位将軍?這些士人真是——柿子專揀軟的捏!
除了已經竣工的“天梁宮”,其他包括“太液池”在內的工程被這些反對派攪得暫時擱置。如此也好,二舅就可以一心撲在期門軍和中朝事務上,不用再做那勞什子的監工。
撤換掉經書、周禮的太傅,接下來開刀的就是算數。天子指派了侍中桑弘羊頂替原來孫夫子的位置,當娃娃臉的桑夫子第一天出現在太學課堂上的時候,學堂一時間被此起彼伏的欽慕聲、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以及個別人失望不滿的起哄聲所淹沒。我們都聽說過這位年輕的心算小能手,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只是個未冠少年,和小舅差不多大的樣子,與孫老夫子站一塊,真是反差萌。
及至出了孝期,喜好鄭音的天子宣布正式開設樂府。之前的音樂課,太傅帶我們唱唱祈雨的歌謠,祭祀的神曲就結束了。這次天子專門從平陽長公主那裏請了一位叫做李空侯的伶人,教授《詩經》和二十五弦瑟的樂譜,據說學成後天子還會抽空親自考兌各位學子。
天子這次來真格的!聽到這個消息,瞬間學堂裏哭做一團。
我倒不是很怕考兌,雖然小姨唱的是衛音,據說她那首《桑中》連小姨夫也贊不絕口,不過各家樂譜什麽的應該差不離,考試前可以去她那抱佛腳。
我瞅了一眼滿地打滾的曹襄和痛苦不堪的李敢,稍稍幻想了一下他倆唱鄭音是一個什麽樣的場面。
冷風吹過堂,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開春之前,禁軍統領程不識将軍被指派去北方戍邊,中尉段宏跟随程将軍一同赴任,太師之位便空了出來。
李敢的爹親李廣将軍升任兩宮衛尉,李敢為此洋洋得意了數日,直到這天射禦課上,翹首企盼新太師的學子望見一襲紅色的身影自未央宮方向奔馳而來。
來人一身勁裝大紅色胡服,兩腿一夾馬肚,一陣風似的飛馳而至,沿途的宦者宮女紛紛躲避。眼看人和馬将要沖進人群,騎馬之人不慌不忙,左手揚了辔向後一扯,黑色的駿馬前蹄騰空,一陣長聲嘶鳴,穩穩地落在了站得最前的李敢面前,馬蹄揚起的塵土嗆得他連連咳嗽。
膽敢在這長安城攻防之地縱馬飛馳,并毫不吝啬地展示高超禦術的紅衣人,除了韓嫣,又能有誰?
之前春祭的時候我遠遠的在祭臺上見到他,若說他同兩年前有什麽最大的變化,便是英挺的鼻尖之下蓄了一枚齊唇短髭,昭示着年齡的漸長。胡服的領口沒有繁缛,右鎖骨附近那道泛白的疤痕隐隐可見。
衆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另一個人。人群裏,十幾歲的黃發總角少年牽着馬仰起頭,同那騎在馬上的黑發弱冠青年四目相對,仿佛一面銅鏡的正反兩側,當中隔着的是十年的風霜。
韓太師的目光從韓說身上挪開,緩緩掃過衆人,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最終望向我身旁的白馬。
雖說大宛汗血馬長不到匈奴馬那麽高,可畢竟是匹馬,火雲三年來個頭竄了不少,雖然我也在努力的長高,終究趕不上一匹馬成長的速度。我向來不願踩任何人的脊背上馬,好在火雲非常聽話,二舅又是馴馬的好手,我需要騎馬的時候,火雲會主動跪卧下來,方便我爬上去。
“你們平時就是在這兒上射禦課的?”韓太師端坐在馬背上,舉起馬鞭朝我們四周畫了一個圈。朝日的光暈自他背後的天際灑下來,胡服的裙裾随着秋風擺動,發出飒飒之聲。
“巴掌大的地盤,能練出什麽名堂?一群花拳繡腿嗎?”
“我們不是花拳繡腿,”李敢立即挺身而出反駁道,“我們将來要當将軍的!”
韓太師并未置喙,只是取過背後那把長弓遞給李敢,指着遠處一個人形草靶道:“你,去把它的頭射下來。”
作為我們之中射箭一等一的好手,李敢自是信心十足地選定方位,擺好駕勢。然而那長弓似有千斤重,竟使他繃不開足夠的距離。他硬着頭皮松開手,箭矢離了弦飛出幾丈遠,便失了後力跌落入草叢中。
人群中發出哄笑。李敢面上現出懊惱的神情。
韓太師從李敢手中接過長弓,輕蔑的眼神掃過衆學子,緩緩道:“你們這樣的要是當了将軍,匈奴人恐怕不是被你們殺死的,而是被你們笑死的!”
說話間,只見他張弓搭箭,并未刻意瞄準卻已松了弦,只聽“铮”地一聲,金矢破空而出,草靶上的人頭應聲而落,那箭卻從草人頭中直穿而過,繼續向前飛了數丈遠,釘進一棵樹樁。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出神入化。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現在全部上馬。”韓太師調轉馬頭,“你們,跟我走,去上林苑。”
衆學子爆發出一陣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