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逼婚
“這錢用不了。”煎餅師傅将一把銅子兒抛回東方朔的手裏。
“不可能,”東方朔瞪圓了眼睛,“這錢我上個月還用過一回,還好好的呢?”
煎餅師傅抄個鍋鏟子在手中:“朝廷新出的規定,‘三铢’銅板作廢,全部兌作‘半兩’銅板,舊幣不能使啦。”
東方朔眼珠子轉轉。
“不如我按兌價給你,你再拿去兌作半兩錢便是。”
“我這做的是小本生意,整日忙碌停歇不了,哪裏有你們這些書生的閑工夫,跑去衙門兌錢?”煎餅師傅一套說辭說得這麽溜,想必最近經常碰到持有舊幣的顧客。
“算了……好吧。”東方朔一低頭,看見我和曹襄兩張期待的小臉眼巴巴地望着他,再開口連稱呼都改了,“師傅您看我這還有兩張嘴餓着肚子呢。”
煎餅師傅柄撓撓腦袋道:“看你們也是富貴人家,沒有小的,碎銀子也成,今日生意好,我找得開。”
東方朔将錢袋子舉了個底朝天,叮叮當當掉出來一堆銅板。
“沒銀子,就只有銅板。”東方朔捧了錢在手中翻了又翻,銅板上無一例外,全都工整地印着“三株”二字。
曹襄終于沒忍住笑出聲:“東方大夫的家底恐怕都拿去當新夫人的聘禮了罷。”
“世子莫取笑。”東方朔懊惱皺眉。
“還是我來付吧。”我伸了手進懷中欲抽錢袋子,卻被曹襄按住了胳膊。
“去病,我這個做哥哥的怎麽能讓弟弟付錢,讓我來付。”
他剛拆了錢袋,背後奔來一人,自南朝北匆匆行來,見我們竟剎不住腳,直撞過來。我倆被撞得一個踉跄,三人同時撲在地上。
我還好,只是被他們倆的胳膊帶了一下,很快便拍拍衣服爬了起來,曹襄倒是被摁個正着,結結實實摔了一個狗啃泥,不禁咆哮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撞本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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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眼便見這“不長眼”之人,亦是個總角少年,約麽十來歲的模樣,待他立起來,個頭比曹襄要高,瘦弱身材,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其人身着原色粗布深衣,下擺在那副瘦長的身板上顯得寬大冗長,想是穿了親戚給的二手衣服,面上倒是白淨,眉清目秀,舉手投足書生氣十足,必然也是來此聽課的學童。
少年随身背了一個大號書箱,原木紋路,未着漆色,乃窮人家孩子的标準讀書裝備。此刻書箱被他自己撞翻在地,散了滿地的竹簡,連帶着幾只或圓形、或八角形的小木片也随着書簡一同跌了出來。我揀了一片,好奇地兩面翻了看看,像是個星盤,上面寫着五行卦象和密密麻麻的文字,讀起來像是各種星宿的名字,不禁多看了幾眼。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肇事之人忙不疊地擺手道歉。
“書呆子,走路長點心,下次再撞到本世子,有你好看。”曹襄甩開東方朔欲扶起他的手。
我将星盤遞還給少年,待曹襄同煎餅師傅結完賬,少年終于收拾好了滿滿一箱書簡星盤,匆匆向北面行去。
春日的白天日頭熱騰,日落時分亦不禁有絲絲涼意。捧着熱熱的肉餅,咬上一口,香噴噴,肉油沿着咬出來的洞滲出來,令我打了個顫,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頤一番——剛才是真餓壞了。
“兩位公子,咱們邊吃邊走吧。”東方朔建議道。
曹襄左手捏着倆包子,嘴裏咬着半個包子,空出右手将錢袋放入懷中,剛走了幾步,忽地立住。
“我的門符呢?”
仨人均是一愣。
“出入未央宮的門符,我總是和錢袋子放在一起的!”曹襄将咬了一半的包子一股腦塞進東方朔懷裏,焦急地上下翻找,符令卻不在身上。
“別急,許是出宮時咱倆拿反了?”咽下一大口肉餅,我從懷裏摸出未央宮的門符來看,上面的确寫着我的名字,并沒有拿錯。
曹襄急得之冒汗,丢了出入宮廷禁地的門符,即使他是陛下的親外甥,也免不了一陣折騰,更少不了要挨他娘平陽長公主一頓胖揍。
東方朔朝煎餅師傅比劃着:“師傅,你有沒有看到這麽大一塊木牌?檀木質地,漆黑漆。”
“沒。”煎餅師傅搖頭。
“兩位不必着急,”東方朔安慰道,“既是方才丢失的,臣猜想,恐怕是被剛才那位小兄弟誤收了去。”
“那書呆子往哪走?”
“往北。”我指了指北街。
“快追!”曹襄拔腿就跑,我吃完最後一口肉餅,拍拍手裏的渣子,緊緊跟上。
東方朔在後面揣着包子,提着衣襟呼喊:“等等臣,臣跑不快!”
那少年被我們追上時正在渭水渡口等船。曹襄先追着,一腳将人踢了個臉朝下。
“小偷,還我門符!”
少年這一下給摔懵了,半晌才争辯道:“我不是小偷!”
“不是你偷走的還能是誰?去病,快搜。”
我掀了那書箱蓋子,從裏頭撈出一大把奇形怪狀的小木片。曹襄見了惱火道:“居然敢偷這麽多門符!你是專偷門符的收集狂,還是專門潛入官府的飛賊?”
“世子,誤會,一場誤會啊。”東方朔追了上來,大聲疾呼,“這些是星盤,作夜觀星象之用,并不是門符。”
“星盤?”
“是啊,”東方朔舉了圓形的星盤道,“請看,這種一共是五張,用來測金、木、水、火、土,五行星運之軌。”又舉了八角形星盤和一個小圓盤道:“這種一共是八張,八張組在一起便是一個八卦陣,補上這中間的圓盤為日月,按照季節的交替轉換,可用來觀測整個天上的星軌。想必這位小兄弟是位懂得觀星之術的人。”
“找到了。”我從一本書簡中抖出了曹襄的檀木符。
“算了,既然門符找到了,我們就回去吧。”曹世子面色緩和下來,對那地上之人道,“本世子踢你這一腳,算你還撞我那一下的,我們從此兩不相欠了。”
我同曹襄相偕離去,隐隐聽得背後東方朔同那少年低語。
“小兄弟貴姓?在下有機會必當好好請教一番天官之事。”
“鄙姓司馬,名遷。”少年答。
***
一路送曹襄至長樂宮,并在宮人的詢問下為我們逃學主動承擔了主要責任的東方朔,令我刮目相看。
“世子,明日見。”告別了曹襄,我問,“東方大夫家住哪裏?從來沒聽說過東方大夫邀請別人去府上作客。”
東方朔指了清明門:“東街一直走,走到頭。”
“走到頭是多遠?”
“大概是出了京城那麽遠。”東方朔比劃了一下。
“那——東方大夫每日裏上下班豈不要走很遠的路?”
“還行,臣騎馬的功夫已長進了不少。”
我回憶起初見東方朔時,他在馬背上的“英姿”,心道算了,還是別欺負他了吧。
出了東門不遠就是衛府。天子此去甘泉宮,未央宮的事務不忙,這個時辰舅父們應該都在府內。
“我到家了,還求東方大夫将為曹世子辯護的那套說辭,同我舅父們再說一次。”
不過今日府裏似乎有客人,家門口的拴馬柱上一共栓了四匹駿馬,門口立了兩個陌生的持劍護衛。待走得近些,便見府門突然打開,小舅同兩個家仆正拖着大舅往外走。
雖說那些侍衛看着眼生,中間一匹純黑色大宛良馬我倒是認得的,我在衛府住了三年多,這馬主人少說也來過好幾回,回回說有要事找二舅商議,看來這家門今晚又別想進去了。
“閣下家中出什麽事了嗎?”東方朔向大舅小心翼翼地拱手詢問道。
大舅未答話,只是面色陰沉,比燒糊的鍋盔還要黑。
小舅皺眉:“‘平陽侯’又登門拜訪啦。”
“平陽侯?”須臾,東方朔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哎,今上怎麽這麽快就從甘泉宮回來了?”
“這我哪知道。”小舅不耐道,“東方大夫,快幫我拉大哥一把,他正同府裏那倆賭氣呢,咱們幹杵在門口也不是事兒,別被鄰居看了笑話。”
“走走走,一起喝酒去,我請客,大家都去啊。”東方朔招呼家仆起身,一行人推着大舅朝酒肆進發。
回頭望望家門,我無奈地搖頭。頂着“平陽侯”的名號走街串巷、微服私訪,虧陛下想的出來!
別看曹襄平日裏要強,其實也是個可憐人,他爹曹時留在平陽府,身體一直不好,他卻随長公主常住京城。聽曹襄說,與夫君分居已久的平陽長公主近日和京城名門之後夏侯世子走得很近,他這個做兒子的看在眼裏,難過在心裏——錦衣玉食怎比得上父母相濡以沫,子女承歡膝下。
曹襄經常逮到我訴苦,因為他覺得我倆是同病相憐。不過我自我感覺比他幸運一些,雖然從來沒見過我那個姓“霍”的爹親,但是我有愛我的舅父姨娘,我可以投奔舅父們開始新生活,曹襄恐怕得躲在長公主的羽翼下,頂着世子的頭銜繼續痛苦一段時間。
陪着這一群大人飲酒打屁,我掃蕩了整整一盤辣子燒臘肉,外加消滅了兩碗菰米羹。既然東方朔請客,帳記他東方府上,我何必跟他客氣。
趕在宵禁前回家,街上火燭未滅,路上人已經稀少,一行六人醉醺醺地走到衛府門口,那些侍衛和那幾匹馬都已消失不見。
有人應聲來開門。
我怔愣地望着燭光夜色中的青年。他剛剛沐浴過,身上還殘留着皂角的清香,披着輕柔的絲質中衣,隐約能看見線條起伏的肌理。三千微微潤濕的青絲披于肩頭,夜風拂動,如黑瀑閃着水光;朦胧的燭火印得他顴骨兩側微泛桃花,一雙黑瞳中似有水波流轉,兩片朱唇豔紅如噙櫻桃。
這樣妩媚的二舅,平日裏并不得多見,我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煩躁。
“……平陽侯……好豔福。”喝醉了的東方朔順勢靠在二舅肩上,借了酒勁毛手毛腳,我飛起一腳狠狠踹在東方朔腿彎裏,只聽得“撲通”一聲,他雙膝跪地栽倒在二舅面前,把二舅吓了一跳。
哼,這家夥竟敢吃我二舅豆腐。
哥們兒也不行!
醉了更不行!
天氣漸漸熱起來,最近一家人飯後閑聊的主題是預測期門軍同禁衛軍接下來一次蹴鞠比賽的結果。
“期門軍那群未及冠的小屁孩,拼經驗的話,怎麽比得過禁衛軍那些成年人。”小舅道。
“對你二哥這麽沒信心?”二舅駁道,“這些‘小孩’可都憋着一口氣在,賽場上會拼盡全力,至于陣法,離開賽還有一段時間,集訓一下沒問題。”
一直未發一言的大舅突然開口,岔開了話題。
“說到成年,青兒,你年齡也不小了,我沒記錯的話,過兩年就該加冠了對吧。”他說。
“兄長沒記錯,确實是這樣。”二舅收起笑容,稱呼大舅時用了敬稱。
大舅斟酌了一下,嘆了口氣。
“該是時侯給青兒你說一門親事了。”
“兄長怎麽突然提這個?”二舅面上騰地飛出兩朵紅雲,“兄長還未成親,弟弟怎麽好搶在兄長前頭。”
“大哥我當然要先成親。”大舅不疾不徐道,“不瞞你們說,我早有了中意的相好,京城人,家境比咱們還要寬綽,只是一直顧慮着家裏還有你們這幾張嘴要吃飯,才把親事一推再推。現如今步廣馬上能進期門軍,去病也長成為半大小子,所以前幾日我已經委托媒人,上門與這家保了媒。”
“真看不出來,大哥動作夠快嘛!”小舅訝異道。不僅是他,我的嘴巴也不自主地張成了圓形,大舅語出驚人,原來是有備而來。
二舅尴尬起身,抱了拳道:“恭喜兄長,兄長真是好福氣。”
“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大舅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這家還有一個小女兒,比青兒小兩歲,人品口碑均是沒話說,樣貌我幫你把了關,京城百裏挑一的美女。而且這家已經發話,人家姐妹不嫌棄咱們,願意同咱們做一對妯娌連襟。這樣的好事,哪裏去找。步廣,去病,你們說是不是?”
大舅望向我倆,期待着我們的附和,但是我倆只是訝然地回望他。他一個人已将二人的親事都定了下來,我們這一桌人竟然全部被蒙在鼓裏。
二舅的目光游離,沉默片刻後,方才回神,猶豫道:“這事——兄長恐怕做不得主。”
“怎麽做不了主?爹娘早逝,長兄為父,弟弟們的親事,你大哥我做得了主。”大舅面色漸沉,斬釘截鐵道。
二舅兀地站起身,急道:“弟弟從來不敢對兄長不敬不孝,只是——”
“只是什麽?難道要我眼看着自己的親弟弟被那皇帝小兒霸占一輩子?“大舅打斷他,越說越大聲,“我明日就去當面問問皇帝,看他還有沒有天理了!”
空氣霎時變得死一般寂靜,我皺了眉,小舅吓得大氣也不敢出。一群灰色的麻雀“撲撲簌簌”,從附近的灌木中慌不疊地鑽出來,飛向天際。
大舅話語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眼看二舅的神色越來越痛苦,雙手攥成拳掐進肉裏。終于,他一言未發,只是默默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