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倒戈
恍惚中聽見許多說話聲。一睜眼,身邊圍着一圈衛家人。
“終于醒了。”小姨撫上我的額頭,聲音宛如清風。一旁宮女正端着水盆為我擦臉洗手。
“渴……”一開口喉嚨疼,身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猛灌了不少水,我望望四周:“宴會散啦?”
“都快到子時了,早散啦。”小姨笑道,“晚上沒吃飽?”
“嗯。”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點頭。光顧着看陳家的好戲,晚飯确實沒吃進去多少。
“去拿些點心來。”小姨對宮女道。
太醫令為我把了脈,宣布我身體無礙,只是氣虛引起的暫時性閉氣,為我開了幾服藥,殿內的氣氛漸漸松弛下來。
“這孩子只是看起來皮實。很小的時候也暈過一次。”小姨笑着對大家介紹我的過去。
“那去病就留你這裏,我先送君孺和步廣回府,步廣這孩子喝太多,已經不省人事。”大姨夫背着小舅将欲離開,正巧碰到剛進門的二舅。
“王孫情況如何?”大姨夫問。
“不太好。”二舅搖頭道,“陛下今晚會在承明殿陪着他,明日朝會可能要推遲或取消。”
“唉,姓李的小子下手怎麽這麽狠,王孫也是能忍,要換作是我,早找人把姓李的痛歐一頓。”大姨夫被小姨送走時不忘抱怨兩句。
“有沒有覺得好些?”二舅坐到我身邊,好笑地看着我将一整把饴糖塞到嘴裏。
“舅父不用擔心我,我已經好多了。”我開心地吃着糖果。
“今晚到底怎麽回事,他們說你把韓嫣打傷了?去病什麽時候變這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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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突然一把掀開我領口的繁缛。
“這是不是韓嫣掐的?”
對上二舅的目光,我望見他眼裏閃着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我印象中的二舅總是溫潤如玉,處事不驚,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震怒過。
“快回答我。”他命令道。
“青兒,你吓到他了。”小姨掀開簾子走進來。
二舅嘆了口氣,手指輕輕撫過我脖子上紛雜的指痕,“舅父說過,在外面受欺負,一定要告訴舅父,去病還記得嗎?”
“記得。”我深吸一口氣,微微點了點頭,“是他。”
二舅放開我,雙手攥了拳低聲道:“我現在去承明殿一趟,勞煩姊姊照顧去病。”
說完,起身疾步離開漪蘭殿,留給我和小姨一個匆匆的背影。
***
日子在一天天的朗朗讀書聲中過去。那晚之後,衛家的生活并沒有太多變化,陳家的人也并沒有來衛府找茬。唯一的區別就是二舅開始朝去晚歸,不再留于宮中宿值,在衛府的時間從此規律了許多。
“去病多吃點啊。”一家四口一起吃晚飯,其樂融融,大舅格外開心,不住地往我碗裏夾肉。
剛才同舅父們踢蹴鞠太猛,肚子餓得咕咕叫,滿滿一大碗被我掃蕩得快見底。
“飯太多,我吃不下。”我捧了碗往廚房走。
“別扔,倒給我吧。”二舅攔住我。他小時候過苦日子,所以特別珍惜糧食。
“怎麽能讓舅父吃剩飯。”我不好意思地走回來坐下,硬着頭皮把碗裏的食物吃完,連打幾個飽嗝。
大舅滿意地看着我掃蕩碗底:“就要這樣多吃飯,去病才能像大蔥似地蹿個子。”
“嗯。”我腮幫子裏塞滿了麥飯,只能點點頭表示同意,因為我知道大舅最近經常偷偷給我加很多飯在碗裏。
“小時候長得快,長大了就長不高。”小舅還是改不了他的烏鴉嘴。
“別聽他瞎說。”大舅順手給了小舅一筷箸,安慰我道,“你看你幾個舅父姨娘,哪個不是玉樹臨風,亭亭玉立,還愁長不高?”
這幾個詞從平日裏正經嚴肅的大舅口中說出來,帶着洋洋得意的語氣把自己也誇了進去,一席人都被逗樂了。
***
“襄哥哥!去病哥哥!你們這是到哪裏去呀?”衛長公主表妹穿着天藍色的小襦裙,梳着好看的小發髻,噠噠噠一路小跑朝我們跑來,身後跟着數名表情驚慌的宮女宦者。
“走啦,別又被她纏住了。”曹襄拉了我的手一陣狂奔,直到出了北司馬門,才回頭望了望被侍衛攔下而哇哇大哭的表妹。幸好陛下不準衛長公主私自出宮,不然她非追上來不可。這丫頭,知不知道我們是在逃學!帶着她豈不是會弄到興師動衆,人盡皆知?
至于我們為什麽要逃學,還得從莊太傅的離職說起。三年前,東瓯戰事平息,人民內遷,過了幾年太平日子;不料最近閩越王見東瓯之地空虛,起了貪心,趁機發難,侵占了東瓯。莊太傅是會稽人,加之曾有成功平定東瓯之亂的經驗,陛下決定直接派莊太傅去做會稽太守,坐鎮東部。太傅職位就由中大夫朱買臣全權接手。
“這個朱買臣,靠着莊太傅發跡,卻是個繡花枕頭,教書水平不是一點半點的次。真希望陛下派去會稽的是他。”這日休息時,曹襄抱怨道。
“是啊是啊,我完全聽不懂他的口音。”我深有同感地附和。三年功夫我已經學了一口流利的關中話。然而朱太傅的會稽口音嘛,連陛下也是只願閱其奏章,不啻聽其議事,那也怪不得學子們不愛聽課。
“喂——”旁邊一個人突然發話,吓我倆一激靈。
李敢的腦袋湊過來,神秘兮兮道:“你們聽說了嗎?長安城裏最近開了一所‘外學’。外學是什麽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我倆搖頭。
李敢清清嗓子道:“外學就是像我們這樣的學校,只不過招收的學生是平民而非官家子弟,課程只開設諸子百家。據說那裏有個夫子名叫董仲舒,從前給陛下谏過策,在坊間很有名。”
“比朱太傅講得好嗎?”我兩眼放光。
“輪到他做主講時,據說是萬人空巷。”李敢點頭道,“你們去聽一聽就知道了。”
今日晴空萬裏,鳥語花香,氣候溫潤,陛下陪窦太皇太後去甘泉宮休養,想必今日回不來這長安城,兩宮清靜,的确是個逃學的好日子。
出了長安城再向北,沿着大路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外學堂。李敢所言不虛,今日外學堂前人山人海,手持筆墨書簡的學子或站或坐,一看就不是京城人士,那些有點錢的京城學子早早派了家仆扛來書案坐墊茶水,占據了前排好位置。
我們兩個孩子仗着個兒小的優勢在這深衣廣袖的海洋中鑽來鑽去,不一會兒,就被我們成功地鑽到了靠近前排的位置。
“世子,這裏!”我找到一處好地方,離得特別近,待會兒肯定能看清夫子。
曹襄擠到我身邊時已是汗流浃背,拽了袖擺在臉上好一陣胡亂擦。
“本世子何曾受過這種罪!若是這個董夫子名不副實,回去少不了要給李敢那家夥吃點苦頭!”
“世子,你發髻散了。”我指了指他頭頂。
“哪有?啊——”曹襄“呼嚕嚕”搖了搖腦袋,頓時腦袋一邊的頭發撲撲梭梭全落了下來,十分狼狽。我一邊哈哈直樂,一邊幫他解了發繩,揪出一個新發髻。
“本世子再也不要來這種地方了。”曹襄頂着倆歪斜的發髻,惱怒地嘀咕。
人群動了動。
大堂後面冒出來一個中年人,灰色布衣,腦瓜上頂一塊灰色方巾。我發現我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不看不注意,一看吓一跳,大堂裏居然還挂有一塊薄薄的白色帷幔,那個人居然直接藏沒進帷幔裏面坐着!
“好大的架勢,竟不肯以真面目見人!”我皺眉道。
“肯定是因為長得醜。”曹襄篤定地說。
“倒不是長得醜,此人講究與天通氣,感應陰陽,自是不能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之氣場影響。說白了,就是‘潔癖’。”一個打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同曹襄齊齊回頭。
來人一弱冠青年,手執一把小蒲扇,面上兩撇小胡子,随着他的言語一跳一跳,一雙大眼滴溜溜地轉,卻不是東方朔又是誰?
東方朔今年和我的兩位舅父走得頗近,我在衛府見他過幾回,亦聽說過關于他的不少趣聞,而按照此人出沒長樂宮的活躍程度,曹襄起碼每月能碰到他一回。
“東方大夫,你怎麽在這裏?你沒去甘泉宮?”我問。
“霍公子這話不對了,”東方朔雙手隔空做了一個抱拳的動作,“未央宮裏這位,可是巴不得臣消失在他眼前哪。”
“哈,陛下為了躲你,都躲到甘泉宮去了?”曹襄揶揄他。
東方朔用蒲扇遮了口,悄聲道:“世子,妄議天子可是重罪。”
“那也是東方大夫起的頭。”我笑道。
東方朔搖搖扇子:“不妨告訴你,如今去了甘泉宮要躲我的人并不是西宮之主。”
“那是誰?”我的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
“是東宮——”東方朔眼珠子一轉,将我們往前輕輕一推,“開場啦,兩位快認真聽課吧。”
故意吊人胃口是東方朔最擅長的,不過東宮同東方朔往來頗多的,除了窦太皇太後也沒有其他人了吧。
“上次老夫與諸位講到‘道之大源出于天’,今日就接着講何為‘出于天’。”那廂董夫子起身道,“為人者,天也。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人之五髒之于五行,人之四肢之于四時,一一對應,皆由天定……”
董夫子口若懸河,引經據典,滔滔不絕,衆學子聽得如癡如醉。
我回頭望向東方朔,居然撚了小胡子也跟着搖頭晃腦,頗為入迷的樣子,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東方大夫,你不是最擅長黃老之言嗎,今日怎地忽然關心起孔孟之道來?”
東方朔“嘿嘿”讪笑,眼珠轉了轉:“霍公子有所不知,臣東方朔活在這世間,最大的樂趣便是廣聞外家之言,博觀百家之書。現在朝中各位都躲着臣,臣閑來無事,與其走雞鬥狗,不如做一做廣博之士,學一學先秦文士,研究研究諸子百家。”
“沒想到,東方大夫博學多識,才情怡然,晚生一直以為您只會講解黃老之術。”曹襄贊道。
“世子過獎,過獎。”東方朔哼哼,“咱們聽課,接着聽課。”
我白了他一眼,吹牛不打草稿,“嘴上功夫,繡花枕頭”這句話,若不送給東方朔也沒誰能擔得起。讀書人都說自己有骨氣,其實最像牆頭草,明面上說得好聽要“研究諸子百家”,還不是為了投上所好。
“……所以人以性分,便有三品:上品為聖人,生來性善;下品為小人,生來性惡。中品,即中人之性,則可善可惡,倘若教化良好,知書達理,則可往上為聖人,為天所重;倘若教化無方,屢教不改,則泯然為鬥筲之性,不可救藥。”身影自帷幔中消失前,董夫子補道,“請諸位學子回家去,将這天人三品細細思索考量。”
人群挾裹着陣陣贊嘆聲散去。
“兩位可是要回宮?”東方朔問。
“是要回宮。”曹襄道。
“天色晚了,我直接回衛府就好。”我回答。
東方朔一副很期待的樣子:“那可巧,臣同兩位剛好順路,不如讓臣送你們回家。”
“可以,不過我餓了。”我揉揉肚子。
“我也餓了。”曹襄道。
“想吃點什麽?臣來結賬。”東方朔說着掏出了錢袋子。
“那兒有家賣小食的鋪子,”我用手指了對曹襄道:“不若我們去吃煎餅包子。”
“好啊。”曹襄攜了我一路跑向煎餅鋪,留下東方朔提着衣襟在後面邊追邊大呼:“兩位等一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