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争寵
醒來時,狗監楊得意帶來的引路狗正在哼哧哼哧地舔我臉,還在我耳邊使勁兒汪汪叫,差點要聾。
“別緊張,我還活着。”我拍拍狗頭。
出得宮外,段太師正到處尋我,面色十分不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該回去了,雖說今日背的是我常用的軟弓,畢竟左手手腕受過傷,玩起來太興奮沒了節制,筋骨一動便火辣辣的疼。這當口我也顧不上難受,翻身騎上火雲就去找舅父們,今日我可要好好給他們展示一番我的戰利品。
廣場上好些人圍了宦者,正在清點各自的捕獲數。天子的捕獲自然是最多,不過天子今日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被那些王爺、臣子放水,讓了很多獵物。
人群中我尋了小舅身邊站定,望着面前一堆比我個頭還大的獐子鹿和山雞,不禁詫異。
“這都是你獵的?”
“別提了,獵物毛都沒碰到一根。”小舅沮喪道,“這是大哥和二哥的戰果。”
“怎麽沒見到他們?”我望望四周。
“哥哥們都已随陛下回未央宮,你收拾收拾,我們也得走了。”小舅一邊同宦官核對數目,一邊道。
也對,我玩得那麽開心,忘記今晚的小宴也是正常的。
***
皇家三日宴,第一日為內宴,又稱本家宴,天子為尊,太皇太後、皇太後為主,劉姓諸侯王及其親眷為客。第二日為小宴,又稱娘家宴,天子為尊,皇後為主,皇家外戚親眷為客。第三日為大宴,又稱天下宴,天子為尊,群臣為客。天子特許衛家人一桌宴席,說的自然是這娘家宴。
這其中最辛苦的當屬皇帝,連跑三場酒宴,想想就覺得頭疼。當然若不願列席亦可只去第三宴,将前兩宴丢給太後和皇後。不過當今天子樂于講排場,看看今日狩獵的規模,恐怕是親自安排下了這三日宴。為了小公主,此般興師動衆,大肆慶祝,真是搞不懂這些大人的想法。
蒼穹未盡,月華初上。未央宮內麒麟殿,香氛纏繞,卻蓋不住美酒佳肴的香氣撲鼻。穿着厚重的禮服,小舅攜我在宦者的指引下進入宴席。
小舅甫一跨進門檻,臉上便寫滿了“好酒不常有,不醉不方休”的神情,我知他這次必定又會喝個爛醉,因此避開他,選了二舅身邊落座。
王皇太後一襲金衣,尊貴無比。小姨一襲米白色襦裙禮服,飾物不多,身邊侍女抱着小公主,于帝後位之後緩緩落座。王太後自侍女手中接過小公主,搖一搖晃一晃,寵溺愛憐地輕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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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太後不遠處端坐着一位女眷,行頭是婦人的綠色襦裙,頭飾華麗,看樣子已經上了年紀,但又不如王皇太後那般端莊美麗。
“那是誰?”我指了婦人問二舅。
二舅摁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亂指別人,低聲道:“是窦太主。”
是了,我應該猜到的,窦太主是天子的岳母,這種聚會她沒有不出席的道理。俗話說,仇家見面,分外眼紅,我們衛家居然要和仇人一起同席共飲,想到這裏我火冒三丈,要不是宦者唱了聲“陛下駕到,皇後駕到”,我便要跳将起來,揪住這老婦人,踢她一頓拳腳,為我二舅出氣。
天子已換上深藍色的禮服,戴鑲碧玉冠,陳皇後身着大紅色禮服,戴紅藍金飾,相攜款款而來。也許是外甥眼中出姨娘,在我看來,陳皇後雖有鳳釵華服加持,姿容卻遠不如小姨那般娟麗秀美。
小姨見到帝後相攜的場面,神态十分平靜,想是已經習慣。衆人離席叩拜,天子擊掌,樂隊齊奏,舞女列隊魚貫而入;侍者斟酒、置菜,以銀針試毒。不多時便觥籌交錯。
今日王皇太後和窦太主下座之位依次是田家和窦家,不過武安侯田蚡與魏其侯窦嬰今日均未到場。陳皇後下座之位處着深紅衣戴鑲紅寶石冠者,乃陳皇後的兄長堂邑侯陳須。着深灰衣鑲白玉石冠者,乃陳皇後二哥隆慮侯陳蟜;旁邊并排坐着的是其夫人隆慮公主,也就是天子的姊姊、平陽公主的妹妹。二人子女依次而坐,陳皇後的妹妹陳氏亦列于下席。席間,只見陳蟜與隆慮公主頻頻同太後、帝後和主母推杯送盞,陳須則不斷郁悶地灌酒,兄弟二人誰更得寵,顯而易見。
整場宴席,除了大姨夫前去為帝王敬了數次酒,我們衛家的這幾個坐于下席,悶頭吃喝,安靜如雞。不過這也确實符合衛家的風格,這幾家都不是我們這些無名小輩能招惹得起的。
“衛青為什麽在這裏?”忽地只聽一女子驚呼。我尋聲擡頭,只見陳皇後的蘭花指向我這席指來。
二舅正呷了口酒,聽到有人喚他名字,擡起頭茫然地“啊”了一聲。
“衛青是小公主的母家親,是朕今日特邀之客。”天子很快給出了答複,聲音威嚴,不容置喙。
“陛下怎麽把衛家人請來了!”陳皇後嬌嗔地跺了跺腳。
我盯着陳皇後怔愣了一會兒,又望了望另一邊的小姨,一個念頭在我腦海裏浮現:天子這麽安排酒宴,是不是故意的?
果然,酒過三巡,衆人微酣之際,天子示意,宦者取來一張金帛,展開宣讀:“朕登基五載,今有衛夫人誕下公主,此乃天神恩典,珍寶所不能及,宜家徽號,式允舊章,今封為當利公主,食邑三千戶。”
話音剛落,頓時滿席竊竊私語。自大漢開國以來,公主封邑不過六百戶,此次封公主湯沐邑三千戶,竟是堂邑侯陳須的兩倍之多,封地更是富得流油的東萊郡鹽城當利,這些地相當于間接封給了公主母親衛夫人。
果然陳皇後按耐不住站起身來,厲聲道:“陛下把當利封給衛公主,是要封長公主麽?”
“女兒莫激動。”窦太主忙道。她自己也是長公主,封號館陶。
天子面對陳皇後質問,呷了口酒,不緊不慢道:“皇後提醒的好,那朕就在這诏書後面加一項,封衛夫人之女為長公主,冠以母氏,明日于朝宴上宣诏,讓天下人知曉。”
“陛下!”陳皇後怒甩開窦太主,質問道,“陛下心中是否還有臣妾這個皇後!”
“皇後息怒!”陳皇後此言一出,兄長們慌了神。
天子顯然有備而來,陳皇後轉了頭,泣聲求道:“太後,娘,你們幫女兒說句話啊。”
王太後象征性地勸了媳婦幾句,終究沒有勸住激動中的陳皇後。金釵玉佩的紅衣美人瞪着小姨,眼中的怒火仿佛要把她生吞。然而此刻衆目睽睽,各姓氏族都扭頭望着她,期待看一場陳家出醜的好戲,陳皇後什麽也做不了,只有憤而離席,留給天子一個遠去的背影。
窦太主給天子賠了不是,便忙不疊地去追女兒。
皇後當衆失儀,天子坐看這場鬧劇,默然不語,面上卻現出得意的笑容。
***
酒席間氣氛瞬間千變萬化。樂奏複起,舞者翩翩,杯盞之聲遮掩了陳皇後離席帶來的尴尬空白。
一片嘈雜中,我聽見有人低聲說:“水離了魚還是水,魚離了水卻會死。并不是誰離了誰就不能活下去。”
尋了聲音望去,卻找不見說話之人。我擡頭望望二舅,想問問他是否知道,帝王找無權無勢的衛家給陳皇後演了這麽一出大戲,衛家今後将何去何從。可是擡眼只見二舅吃得那麽開心,我也不好打擾。
眼見這些大人對帝王家反複恭維着虛假的客套,我決定不再奉陪無聊透頂的把戲。
“我要去上茅廁。”我對侍者道。
“霍公子請随奴婢來。”侍者領了我,走過九曲十八彎的亭臺水榭,來到一處點着燭火的小宮室,上面正兒八經地挂了個牌匾,曰“更衣室”。宮裏的茅房居然建得如此之遠,從這裏都能看到“承明殿”的牌匾了,要是宴席上鬧肚子,豈不跑出人命來,真搞不懂設計者是怎麽想的。
“公公請回吧,我認得路。”我揮揮手。
“諾。”侍者回答得很幹脆,估計也不願對我這個無名小兒多加照顧。
神清氣爽地從華麗的茅房裏出來,我拽了拽衣服。禮服的系帶太多,被我打了個死結。話說我好像至今只會打死結。
經過來時的亭臺,奔跑的我被絆了一跤。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卻聽到一陣清麗的歌聲傳來。
牲歌聞兮悠揚,藍天目兮草芳;原野兮翠微,吾之幽思兮載長。
鴻雁瞻兮北歸,白雲望兮輕飄;有緣兮今生,吾之心願兮難忘。
路長遠兮曼曼,天涯人兮望斷;繁花兮盛放,與汝馳騁兮共襄。
歌聲不似漢調,起初清麗,如夏日傍晚的私語,片刻後轉為激昂,如雄鷹展翅,駿馬奔馳。滿庭的花香圍繞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在這皇宮裏的寂靜夜晚,人心随着歌聲,也飛去了草原。
風停住,歌聲亦消。月影中,紅衣人聽見我的腳步,擡了頭。清涼的月色灑在他的臉上,瑪瑙玉冠束于額頂,青絲散落幾根在額間,一雙桃花眼微醺迷醉,鼻梁挺而現英銳之氣,兩瓣唇噙着傲骨微微上揚,眉眼不用施粉黛,竟似仙人下凡來。
我怔怔地望着那襲紅衣,看那月下獨酧之人将酒壺擲回盤中,搖晃着走來。我記得白日裏剛剛見過韓嫣,那時的他,似乎并不是這番頹唐模樣。
“我知道你是誰。”韓嫣蹲下身平視我,鼻尖幾乎頂上我的鼻子,杏花酒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他伸出手指,撫上我的眼睑。
“我知道你一直希望看我的笑話。”他喃喃道,“今日你如願了。”
戾氣與溫柔不斷地變化,昭示着面前人的危險,卻蘊含着一種魔力,輕易迷惑我,令我失去判斷力,不敢輕易推開他,而事實證明了潛意識的正确性。
眼波流轉,電光火石之間,對方突然擡手,将我掄倒在地。
“他不能這麽對我!”歇斯底裏的詞語伴随着瘋狂的動作向我襲來,“我助他一步步接近我們的夢想,我以為我們能相濡以沫,天長地久,為何只換來喜新厭舊,冷落背叛?”
十根纖長的手指繞上來,狠狠地扼住我的脖子,指尖漸漸陷阱肉裏,我感覺自己聽到頸骨在咔咔作響,腦中一片空白,将死的恐懼席卷了我。
“一個人能有幾個十年?”紅衣人聲嘶力竭,“無情最是帝王家!”
我拼命地推他、手腳并用地踢他,慌亂中雙手摸到他鎖骨附近,似乎有一處新鮮的痂覆蓋着傷口,求生的本能令我伸了手指,自傷痕處狠狠地挖了下去。
“呃……”皮肉崩裂的聲音傳來,溫熱的液體噴濺到我的手上。
對方吃痛,手裏松了勁道。我一腳踹向他傷口處,順勢滾到一旁,不停咳着。新鮮空氣湧進肺裏,映着月光,我的手上沾滿鮮血。
“我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殺我?”我憤怒地問。
對方似乎清醒了一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居高臨下睨視着我,鮮血不斷從他捂住脖子的指縫中滲出。
“無冤無仇?呵。”韓嫣輕笑一聲,“快滾吧臭小子,不然我真殺了你。”
被驚動的未央宮禁衛終于姍姍來遲,火把“呼啦啦”地将亭臺方寸照得如同白晝。在火光的映照下,禁衛軍所能看到的,是一個醉酒的男人,和一個渾身是土,滿手是血的孩童。
“抓起來!”禁軍統領毫不猶豫地施令。
“不要碰我。”紅衣人試圖甩開禁衛,不過很快被制服,他被禁衛拉扯着,感覺随時會倒下。侍衛的火把将他的臉色映得蒼白,紅衣領口處,鮮血自他頸上那道皮開肉綻的暗紅傷口處湧出,滲透了他的前襟。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一片紅色在我指尖彙成血珠,向着地面滴落,激起一片塵土,有一瞬間我簡直以為那傷口是我造成的。
重重疑問浮上我心頭:如果他真的要殺我,只要他下手再狠一點,孩童的脆弱頸骨怎麽可能抵得過那雙長年拉弓搭箭,布着繭的雙手。他不是要殺我——他甚至不是真的想要殺人。他為什麽要說那番奇怪的話?他想傷害的人是誰?
一陣寒意從腳底直襲上後背。
“小兄弟,你還好嗎?”統領的聲音傳來。
“我沒事,韓大夫喝醉了,跌了一跤,請你們快點找人來看看他的傷勢。”
對上統領懷疑的目光,我習慣性地将手指舉到舌尖,在衆禁衛驚訝的目光中,舔下一滴正欲墜落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