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春獵
上林苑的早晨,旭日東升,渭水解凍,林木返青,山花盛放,溪水澗澗,蛙聲鳴鳴;朝雲清風,出沒其裏,飛鳥走獸,出沒其間;一派神清氣爽,一片盎然生機。
此次春獵,乃當今天子登基四年來規模最大,諸侯王參與人數最多的一次皇家狩獵盛會。上林苑內外,處處漢家旌旗迎風招展,昭示着劉氏天下的權威和富庶。
“快點,不然就要遲到了!”我急急地催促早晨賴床的小舅。這家夥對胡服的穿着習慣還沒有我這個小孩子熟練,穿衣時候又折騰了一會兒。
牽了火雲馬來到長安城西直門外,大姨夫已經等在那裏,将我們帶進建章宮前的廣場,這裏是各狩獵營集合的地方,也是此次狩獵的出發點。
靠近禦辇的位置依次為諸侯王、列侯、武将,我們只能排在衆武将的身後遠遠地望着。我倆一個是總角少年,一個是黃口小兒,視野被高大的人馬擋得嚴嚴實實。
“站這兒挺好的,狩獵先鋒會從司馬道經過,到時你們就能看清了。”大姨夫樂呵呵地安慰我們,他作為太仆,應該很了解狩獵場的情況。
兩位舅父出現在視線中。
“有勞妹夫了,”大舅抱拳道,“長子與青事已畢,這倆小子由我們照看就好。”
“好啊好啊,內弟賢甥就交給你們,待會兒狩獵場上見。”大姨夫策馬返回天子禦辇處,留下我們衛家四人。
人頭攢動,但很快就安靜下來。猜是天子出面。果然前面人嘩啦啦地都跪下了。我也跟着衆人跪下山呼萬歲。
一番儀式後,只聽天子道:“兵者,存亡之道,死生之地。朕于今日在上林苑同諸位王兄、諸位列侯、以及皇家禁衛的将士們舉行春季狩獵儀式,賞罰規則同往年一致。不過,朕希望此次狩獵不僅是消遣娛樂,朕還希望看到諸位将士的勇氣和智慧,朕要諸位拿出你們的精氣神來,好好表現,揚大漢軍威,輔皇室威嚴,展中土風範。”
狩獵正式開始,衛家舅父們翻身上馬,我也騎上火雲。大舅二舅均身着期門軍玄色輕甲,棗紅色高駒;小舅身着紅色胡服,騎着他的小棕馬;我今天配了一套黑色胡服,騎着我的小白駒,一時間衛家四人飒爽英姿,甚是拉風。
不過,對面馬背上那幾個人也不相上下。隊末的那位我認得是李敢,那麽打頭那位身着紅黑色禁軍統領甲胄的中年人應該就是未央衛尉李廣将軍,此人蓄一副黑髯,腰板挺直,不惑之年依舊精神矍铄。他身邊弱冠那位應該就是長子禁衛李當戶,束發未冠的想必就是次子郎官李椒。
二舅對李廣将軍抱拳致禮,可惜李将軍的注意力全在狩獵上,并沒有理會二舅的問候。
于是天子張弓射出狩獵第一箭,箭矢自司馬道上方铮空而過,宣布着上林苑春季狩獵正式開始,四王的坐騎如離弦之箭一般奔馳而出。王侯先行,将相跟随,一時間群情激奮,戰馬嘶鳴,塵土飛揚。
禦辇前似乎出了一點小動靜,天子并未起駕。須臾,只見一襲紅衣裹着塵埃自禦辇處策馬奔來,一陣風一般從司馬道上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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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那是誰呀?”我問。
“他是韓嫣韓大夫,負責巡視上林苑,”二舅皺眉,“這般着急,想是獵場那頭出了岔子。”
“他又搶跑!爹,我們快走,可不能輸給他。”對面傳來李當戶的聲音,李家父子三位調了馬頭随衆人沒入叢林中,留下李敢騎着馬在原地打轉——按照規定,我們這些小孩子只能待在建章宮附近,在太師的監督下進行小規模的狩獵。
我開心地欣賞着萬馬奔騰的壯觀景象,然而火雲不這麽想。作為一匹年幼的小駒,它似乎被滾滾煙塵吓着了,突地踏步嘶鳴,眼看就要脫離我的掌控。我心中一陣驚慌,暗道又要摔慘,不期然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去病,你還好吧?”二舅險險接住我,擔心地問。
“我沒事。謝謝舅父救我。”多虧了二舅我才沒被火雲甩下馬。
對面,李敢嗤道:“帶着你這樣的小屁孩就是累贅。”
“你也不過是個小屁孩!”我對他做了個鬼臉。
等待間只覺得有人騎在一匹黑色高駒上向我走過來,站定擋住了日光。馬背上的人十分高大,一襲黑衣,正面位于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認識他頭上那頂通天冠。
“你就是讓朕大出血贈送大宛馬駒給衛青的那個孩子?”黑衣青年拿馬鞭指了我,緩緩開口。
“臣有罪,請陛下責罰。”二舅擋在我身前。
“朕那匹馬本就是送給愛卿你的,何來有罪一說?”馬背上的人笑了。
天子踩了宦者的背跳下馬,踱至我面前——人如其聲,果然是個弱冠青年。其實我腦海裏的天子形象一直是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子,面前這位居然同大舅差不多的年紀,還真是出乎意料,不過這個想法絕對不能告訴他。
“朕這個外甥的大名響當當哪。”天子的目光在我面上逡巡片刻,笑道,“果然是繼承了你們衛家人的風範。”
說話間卻大手一拎,衆目睽睽之下将我抱了起來。宦者忙不疊的接應。
“這孩子沉,陛下小心。”二舅急急伸了手試圖接過我。
“确實很沉,”天子嘴上如是說,卻并未放手,而是樂呵着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幾年不見,長這麽高,都能騎馬了。”
奇怪,怎麽所有人見了我都試圖抱我親我,我又不是小公主。換了別人我早就推開了他,如今抱着我的是天子,我慎重地考慮要不要也推天子一下試試,看他什麽反應。
到最後我也未敢有什麽輕舉妄動,只是指了火雲道:“去病要騎馬。”
天子将我放在白駒背上,指了火雲道:“這可是千金難買的良駒,去病要對它好一些,否則朕會心疼。”
好啰嗦,幾乎每個人都來和我說這馬駒如何金貴,天子也不例外。難道天子後悔了,要從我這搶回去?我腳上一夾火雲的肚子,小馬駒這次聽話地撒了蹄子跑開一小圈,告訴衆人之前落馬并不是我禦術不佳。
二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孩子不懂事,青日後必當嚴加管教。”
“這孩子真不怕朕。”天子笑聲如洪鐘,“回去朕告訴你姊姊,讓她也給朕生個這樣的大胖小子。”
我駕着火雲回到原地時,天子正盯着二舅目不轉睛,二舅兩頰緋紅如煮熟了的蝦子。難道二舅被天子欺負了?
“咳咳,”天子清了清嗓子問我,“去病,公主百日生辰,作為表哥你可給公主準備了禮物?”
“禮物去病随身帶着呢。”我伸手進胡服衣襟,自懷中掏出一枚石鎮。
天子掂了石頭在手心,怔愣了片刻,“這刻的是什麽?”
“回陛下——”我剛要張口作答,天子打斷我。
“先別說,讓朕來猜。”天子翻來覆去地研究,“這是——蛙?”
我大窘。
“回陛下,刻的是公主表妹。”某日我撿到這麽一個蠟燭包形狀的石頭,一端刻下表妹皺巴巴的小臉。另一端刻了數道蠟燭包的褶子系帶。不過,我承認我的刀工真不怎麽說得過去。
天子大笑。二舅亦忍俊不禁。
“那,朕替公主收下啦。”天子順勢欲把石鎮揣入懷中,在宦者的執意要求下,才遞給宦者反複檢查。
說話間,紅衣使者領着兩個騎衛行得近旁,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見到了生病無法前來參加狩獵的韓說。然而紅衣人一頭黑發,并無黃毛,束發有冠,颚線清晰,單看五官幾乎與韓說無差,不過整個人的氣質成熟硬朗,與韓說的高冷不盡相同。
“禀陛下,臣失職,的确有人在春獵開始之前殺了一頭鹿。”韓嫣一個翻身下得馬來,單膝跪地,呈上手中的物件,“這是鹿身上拔出的箭矢,請陛下過目。”
衆人屏息。狩獵之前有人搶先殺生,是為大不敬之罪。
“人呢?”天子已經換上冷冷的表情。
禁衛從馬上拖下一個雙手被反繳之人。此人發髻已被打撒,嘴裏堵着布條,兩眼自碎發間露出,瞪着周圍,眼中閃着絕望的陰翳。
天子也明顯感到了此人的戾氣,向韓嫣擺擺手。
“拖下去,按大不敬罪,就地正法。”韓嫣替天子宣判了罪名。
“等一下,等一下!”騎衛剛拖了那以下犯上之人沒幾步,又是一人策馬飛馳而至。來人頭頂粗布冠,棕色深衣在馬背上彎彎繞繞,馬靴也不見了,光着兩根小腿,姿勢不堪入眼,完全不像是有備而來騎馬狩獵的樣子。
天子一見此人,臉色瞬間千變萬化,陰晴不定。
宦者厲聲道:“大膽東方朔,在主上面前呼來喝去成何體統?還不快跪下。”
東方朔皮膚白皙,唇上兩撇小胡子,兩眼圓圓大如銅鈴,很是精神,他策馬近前,放了缰繩一轱辘摔下馬來。
“啓禀陛下,罪臣東方朔有事要奏。”
“陛下已經給殺戮之人定了罪,莫又要為其翻案。”韓嫣提醒道。
“不,讓他說。”天子擺擺手似乎心情好些了。
東方朔再一頓首:“回陛下的話,這個人确實該死。”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
“愛卿不是替他來求情的嗎?”天子挑眉,“朕倒要看看你耍什麽花招。”
“罪臣不敢!”東方朔從地上爬起來,捋了捋兩撇小胡子,一手指天,娓娓道來,“罪臣說此人該死,有三條理由。其一,此人令韓大夫因為一頭鹿而殺人。其二,此人讓天下人知道韓大夫看重鹿的生命,而輕視人的生命。其三,若是北境匈奴有犯邊的急情,按韓大夫這種殺法,大漢的兵就全死完了,只剩下用鹿的角來撞死匈奴兵,這是第三個該死的理由。”
東方朔一口一個“韓大夫”,誰不知道他是在指桑罵槐,拐着彎兒地罵天子。龍顏震怒,在場所有人全部齊刷刷地跪下。
一陣短暫而漫長的沉默之後,天子踱到被拖下去的那人面前,宣布道:“看在東方愛卿的份上,朕免你死罪,去北方戍邊吧。”
***
日頭偏西時,我拎着打來的兔子,用繩子系了個死疙瘩,胡亂地拴在火雲背上。
因大人們都在西邊狩獵,段太師領着我們沿着上林苑東邊界好好地瘋玩了一場。野鹿獐子雖然沒打着,兔子、雞崽還是得了幾只。過午時,一行人回到建章宮,尋到一片蔭蔽下休息,随身帶的幹糧此刻堪比美味佳肴。幾乎累倒的我在建章宮裏随便找了個地方,美美地睡了一個好覺。
建章宮原名“建章閣”,之前天子在這裏藏了不少兵甲,後來這裏的兵器被窦太皇太後沒收,盡數送入未央與長樂兩宮之間的武庫,天子便任命二舅做建章監,拿着吾丘壽王設計的圖紙,意圖将這建章宮改成個游樂場所,布置些山水林園。
此時宮裏仍在擴建,不知道要闊多久。前殿還在,後殿宮牆扒了一半,一個木牌插在後院地上,上書“天梁宮”仨字。
鉗徒們今日不上工,到處是堆砌的青磚和砂漿,遺棄的工具和插着木樁的地洞,看來是個躲貓貓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