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未央
晡時的太陽照在臉上,秋風吹亂滿頭青絲。沿着呂梁山東麓,一天一夜的腳程,小舅帶着我順利走出河東郡,坐上了黃河渡船。這是我第一次坐這麽大的渡船,遠遠望去,波濤滾滾,河面千帆競發,迎着曰入時分的漫天落霞,甚為壯麗。
黃河之水九曲十八彎,經過黃土高原,在此處觸底回旋,形成了兩大平原:東面的河東平原,和西面的關中平原,而一道渭水将關中平原分割成南北兩片。渭水北面名為左馮翊,西面名為右扶風,渭水南面就是京兆尹,三地合稱為“三輔”。我們的目的地——京師,就坐落在渭水南岸。詩經有雲: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當年秦康公過此地送重耳回晉,今日我和小舅自晉地而來過此處進京,一來一回,心境恐怕是天壤之別。
過了黃河,就進入了關中平原。比起河東,關中積累了秦漢百年富庶,因而更加繁華。下了船就進入華陰縣,著名的險山華山應該就在附近,舅甥倆起了玩心,便想打聽打聽華山的方位,誰料晉地口音和關中口音雞同鴨講了半天我們也沒找到華山。
“下次再去吧,趕路要緊。”小舅安慰我,“以後有的是機會。”
***
沿着渭水南岸一直向西,一天一夜後,終于抵達京師。關中不愧是魚米之鄉,京城不愧為美食之都。漫步在東街小巷,雖說已經吃過幹糧,我還是被陣陣香氣吸引住,不願前行。
小舅為我買了個香噴噴的肉餅,順便詢問擺攤的:“師傅,您知道衛家在哪兒嗎?”
“衛家?你是問新晉的衛夫人?”
“是啊,我是她的弟弟,來京城看望她。”小舅道。
“哈,又來個弟弟!”未待煎餅師傅答話,粥攤上傳來一陣大笑,只見一人放下碗筷踱至面前,将我倆上下打量一番,用晉語道,“自從甥媳婦兒有了身孕,日日皆有你們這種鄉裏人往京城跑,謊稱是衛家的三姑六戚。”
此人身着素色京式深衣,用料上乘,卻在這平民粥攤上食用早餐,一副落魄貴族的樣子。況且他衣冠不正,發髻散亂,一绺山羊胡子,身材短小精悍,卻用那兩只如黑豆般漆黑的眼珠盯着我們,眼睛裏透出精明的光。
“怪人,不要理他。”小舅拽了我,快步離開。
“莫不是被本侯戳穿,惱羞成怒不成?”欠扁的笑聲回蕩在京城大街上。
我們繼續往前走,又接着問了幾個路人才知道,衛夫人得寵之事已傳遍京師,陛下為顯恩惠,已于城東為衛家置宅。京城翻糖師傅的手藝比我們那兒好很多,我央着小舅買了一個老鼠翻糖,沿着東街一路邊吃邊走,當巍峨的城牆映入眼簾時,便到達路北一戶新宅,匾額上書“衛府”二字。
“大清早敲門做甚?”家仆打着哈欠探出頭。
小舅拱手道:“我找衛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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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家仆搖頭。
“衛青在嗎?”
家仆疑惑道:“你是什麽人?”
“我是他弟弟。”小舅道。
“我是他外甥。”我也叉了腰。
“小孩子一邊玩去。”家仆瞅瞅我們,不耐煩地揮揮手,便要将門合上。
小舅伸出膝蓋抵住門,我乘機往門縫裏擠。
“哎你們做什麽?出去出去。”
家仆話音未落,內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位翩翩佳公子踱門檻而出。其人個頭頗高,身着淺青色中衣,寬肩窄腰,身型矯健,走路帶風,衣襟搖擺,氣勢逼人。待人走的近了,便可見其青絲束于頭頂,未冠,由一根白簪固定,高鼻深目,神采飛揚,與家丁的哈欠連天形成鮮明對比。此人眉型和平陽長公主的眉相似,眉尾彎出個好看的弧度,堅毅中透出韌性,威嚴中透出溫和。見到我們,來人的神情由疑惑轉為欣喜。
“步廣,去病,你們怎麽來了?”
“想二哥了呗。”小舅飛奔而去,一頭沖進來人的懷裏。
“什麽時候到的?”二舅欣喜道,“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我好安排去接你們。”
“這不平安到達了嗎?”小舅為自己的認路本領洋洋得意。
我戒備地看着他們兄弟相逢,記憶中二舅的臉已經模糊不清,單記得他穿着仆人的衣裝,教我練劍的翩翩身影,而眼前這位京城少爺貌似身份高貴,氣宇軒昂,令我一時猶豫,不敢相認。
“怎麽?去病不記得我了?”二舅輕輕松松把我拎起來,“長高了不少嘛,還蠻沉的!”
“二哥離開時去病還是個小不點,都快兩年沒見了,說他能記得二哥你,我才不信呢。”小舅調侃我。
“去病現在可不是小不點了。”二舅笑着說。
這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只屬于二舅。我把頭埋在二舅肩胛,找回了熟悉的感覺,順便将早晨吃的肉餅油和糖渣全數抹在他的漂亮衣服上。
***
當日大舅侍中,二舅休沐。待安排小舅和我安頓下來,二舅抵擋不住我的強烈要求,答應帶我們進長安城內逛一逛。
一行人自長安城東的清明門入城,南側便是宏偉的長樂宮。此宮建于大秦興樂宮之上,孝高皇帝前元五年由丞相蕭何始建,歷時兩年竣工,是長安城裏的第一座宮殿。孝高皇帝自此從平成遷都關中,長安城周邊地區作為京兆,也就是今早我們逛過的地方。自孝惠皇帝起,天子移居未央宮,孝高呂太後居長樂宮,自此長樂宮被稱為“東宮”。如今,長樂宮長信殿是窦太皇太後的起居之所,長秋殿則是天子之母王皇太後之起居,陳皇後的母親窦太主居館陶大長公主府。
長樂宮發生過的最著名事件,便是我最崇拜的的大将軍淮陰侯韓信被呂太後以謀反罪斬殺于懸鐘之室的慘案。長信殿近期流傳的事件,便是窦太主謀害二舅未遂,我們衛家全家一夜間雞犬升天的八卦。被人綁架,二舅一定遭了很多罪。女人一旦身居高位有了點權勢,就專門和優秀的男人過不去麽。
小舅和我趁着守衛沒注意,每人在長樂宮牆外踹了一腳,也算是為二舅報仇。二舅瞥見我們的舉動,搖頭道:“平陽長公主殿下和曹世子也住這兒。
“對不起。”我吐吐舌頭。
長樂宮北面有一片很空闊的空地,幾乎望不到頭,是為皇家禁衛軍駐地。宣平門內駐紮着守衛營,東市經營有馬場,二舅說他最近一直在這裏工作,負責為期門軍招兵買馬。
“期門軍?我記得二哥之前在上林苑的建章營騎供職。”
二舅笑得腼腆:“升官了,我現在統管期門軍。”
期門,顧名思義,期諸殿門,是直屬天子的禁衛軍,行動不受東宮節制,然而規模較小,成員大多是京師、隴西郡和北地郡能騎善射的士人子弟。
小舅臉上浮現仰慕的神情。
“哥,不如也給我謀個職位好不好,我也要當兵。”
“等你到了年齡再說,現在你連戰馬也跨不上去。”二舅一盆冷水潑下來。
“我可以當步兵啊!”
“期門軍只收騎兵。”
“那我去求大哥。”
“大哥不管招兵的事。”
“……”
明渠自清明門入,從長樂宮外北側過武庫,流入未央宮北牆。我們一行人沿着明渠繼續前行,我一路上東張西望,折服于長安內城的壯麗,小舅則悻悻地跟在後面。
過了長樂宮,便到達未央宮,此宮亦為蕭何所建,落成于長樂宮之後。詩經有雲:夜未央,庭燎之光。未央對仗長樂,取“不滅”之吉,“永生”之祥。未央宮又稱“西宮”,與太後的東宮相對,為天子起居、辦公之處,之上雕梁畫棟,鑲金嵌玉,亭臺樓榭,鱗次栉比,山水滄池,布列其中。
立于北牆外的一處高地,可見巍峨的前殿。紅色琉璃瓦下,是花紋燒磚牆,青色雕花窗,東側一條巨龍雕塑蜿蜒而出,迎着朝陽吐信。當今天子每一,五日朝見百官,便是在前殿內。
“去年的這個時候,陛下便是自這前殿送別大漢特使張骞,命其領百人之隊,西行尋找大月氏國。”二舅介紹道。
張骞的故事我聽過,這個人自告奮勇西進大漠去尋找大漢盟國,聯合抵抗匈奴,他的出行已經在百姓中傳了開。百姓一邊面贊嘆此人勇氣可嘉,一面擔心此行無用功,茫茫大漠,難以返回。
未央前正殿,名宣室殿,亦有漢室名人典故。孝文皇帝當年在此面見太中大夫賈誼,詢問鬼神之事,治國之方。然賈誼因推行改制遭到彈劾,最後憂郁而死,抱憾終生。
“大哥和我平時在這裏值班。”二舅道。
“那豈不是離陛下很近?”我驚訝。
“嗯,很近。”二舅點頭。
前殿正北是陳皇後起居的椒房殿。小姨居室位于椒房殿東的漪蘭殿。
“我們去探望小姨吧?”我建議道。
二舅搖搖頭:“今日不可。三姊如今有了身孕,陛下命人嚴加保護,須待我拿到批文,才能準許你們前往探視。”
我吐吐舌頭,身孕而已,怎麽像坐監?
臨近長安城西直門,只見一列騎兵身着铠甲,騎在高頭大馬上,魚貫而過。铠甲色泛銀灰,與長樂、未央兩宮門口禁衛軍的純黑色盔甲略有區別,想必這就是期門軍的士馬。
為首一蓄着黑髯的高大騎郎,見到二舅跳下馬來,詫異地瞧着我倆。
“衛将軍,此二人是?”
“舍弟步廣,外甥去病,”二舅指了指跟在後面垂頭喪氣的小舅,又指了指我,“他們均是初來乍到,我帶他們來長安城裏逛逛,開開眼界。”
又指了那英武騎士對我道:“這位便是期門軍副統領公孫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去病見過公孫副統領。”我心中對此人充滿感激。
“外甥果然像舅。”公孫敖呵呵笑着拿我和二舅比了比,“屬下今日尚有軍務,改日定會登門拜訪賢弟賢侄,順便讨杯酒喝。”
“你忙你的,青府上随時恭候。”二舅揮手。
告別公孫敖,我們折道北上,經過許多豪華府邸,和一些空闊的地段,便到達西市。東市負責長安城的馬匹交易,西市乃長安城內的高檔消費區,專供皇親國戚,高官貴臣。衣有绫羅綢緞,深衣襦裙;飾有冠玉屐率,鑲簪珠寶;書有墨硯簡帛,禦有鞍鞯缰鞭,琳琅滿目,至于價格嘛,自然是令人咋舌。
出了西直門,便到達長安城外一處景地。放眼望去,滿山滿林郁郁金黃,夕陽落輝,飛鳥投林。
二舅道:“此地便是上林苑。皇家圍獵之地。”
小舅和我異口同聲:“我們能進去看看嗎?”
二舅很快否定了我們的想法:“立冬時節,猛獸做最後的覓食,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
再見到小姨,是在一個春雪紛飛的日子。前一時辰豔陽高照,下一刻忽而陰霾,先是淅淅瀝瀝地落雨,不久竟有雪花紛飛,綿延不斷。
我們已經在衛府住了一陣子,二舅去了外地出差,個把月沒看到人影。那日大舅進宮當值,小舅原計劃攜我前去拜訪居住于城北茂陵邑的大姨家,遂因大雪封門而不得出。
夜間風雪漸停,翌日暖陽冉冉,雲淡風輕,衛府上下一片白雪皚皚,鳥啼聲,積雪消融之聲不絕于耳。長安城裏的未央宮遣來一駕馬車,急匆匆将我和小舅接進了宮。
長樂宮的早晨相對靜谧,未央宮的早晨卻已官人車馬往來不絕,人聲嘈雜。馬車停在未央宮北司馬門,宦者引我們下車南行,路過一高閣,甚是宏偉,閣南一匾額,上書“天祿”二字,我記得這是天子藏經書卷之寶閣。
沿着北司馬道向南,一路行至一處圍牆,宦者同侍衛核對符牌後,帶我們進了這個叫“永巷”的地方。我認得這裏的主殿是皇後寝宮椒房殿,其東面有一小殿,匾曰“漪蘭殿”。漪蘭殿地處永巷之南,紅瓦灰牆,雕花鑲樹磚嵌;與之一街之隔的椒房殿,則是紅瓦紅牆,雕龍鑲鳳磚嵌。兩殿遙相呼應,從漪蘭殿往椒房殿方向望去,皇後寝宮恢弘耀眼,映照雪光粼粼,分外奪目。
宦者引我們進漪蘭殿,掀起帷帳,未入內便聽得一陣嬰兒啼哭。小姨半卧于榻上,青絲千縷挂于榻側,嘴唇因失血而略顯蒼白,眼中是止不住的喜悅;而坐在床邊的恰巧是我們昨日正要去拜訪的大姨,她懷中抱着一個哇哇大哭的蠟燭包。小舅同我和兩位姨娘均久未見面,一家人如今在這未央宮相見格外親熱。
“去病,你來啦。”小姨向我招手,“快來看,這是你的小表妹!”
表妹?不是表弟嗎?
我湊上前,只見一個新生命躺在大姨手中的蠟燭包裏,小小的一坨,軟軟糯糯的,皮膚泛着紅色,兩頰皺皺的,翹起的鼻頭散布着一些小白點,眼睛閉着,眼眶哭得紅紅的,像是随時要哭斷氣。
——原來表妹是這個樣子的,好小,好吵。
我用手指戳戳她小鼻子上的小白點,沒想到她很快停止了哭鬧,小嘴撅撅,做出要吃奶的樣子,試圖銜住我的手指。
小姨驚喜地笑道:“表哥表妹果然是天生一家親,她喜歡你呢!”
我縮回手指,暗忖道,我才不要這個皺巴巴的小家夥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