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外戚
“皇太後駕到!”
殿外宦者話音未落,只見數随從開道,一雍容華貴的婦人已進得殿內。
“皇太後千歲。”衆人紛紛跪下,表妹似乎感覺到我離開她,立刻哇哇哭起來。
“衛夫人辛苦,月子裏跪拜就免了。”王太後從大姨手裏接過蠟燭包,很是憐愛地抱抱逗逗,蠟燭包也漸漸地不哭了。王太後喜道,“哀家的好孫女乖乖,她不怕生呢!”
小姨笑道:“自然是因為小公主和祖母最親。”
我望望身邊屏神靜氣的姨娘舅父,忽然意識到我居然是衛家小輩中的老大,這只蠟燭包便是我第一個表親。
頓時,陳宣弟弟的臉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正在神游中,卻聽得王太後指着我問:“這孩子是誰?哀家以前沒有見過。”
“這是臣妾姊姊少兒的孩子,名叫霍去病,是小公主的表哥。”
“原來是霍去病。”太後恍然道,“孩子過來,讓哀家看看你。”
太後知道我?驚訝中我擡起頭,恰好望向王太後的眼睛,鳳釵輕搖,太後的目光中露出驚訝詫異之色。
“看看這孩子,果然是你們衛家人。”王太後點點頭,“去病,你今年多大了?可曾就學?”
“回太後的話,去病快五歲了,曾跟着平陽曹世子讀書。”我恭敬回道。
“讀書好,讀書好,”王太後笑道,“去病既是哀家的外孫,你就繼續跟着襄兒在宮裏讀書吧。”
在京城也可以跟着曹世子讀書,真是不錯的待遇。我說過我要做一個有用的人,俠客當不了,我還可以當個将軍,像淮陰侯韓信那樣的。
王太後招招手,宮女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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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哀家賞給小孫女的,”太後指着呈上的珠寶一一道來,“這些是哀家賞給衛夫人的。”
檀木的盒子發出幽香,珠寶玉器的光華閃爍。王太後緩緩道:“哀家當年就是在這漪蘭殿,先後懷了陽信、南宮、隆慮,直到誕下當今聖上。今日衛夫人為我們劉氏皇朝新添子嗣,哀家甚是欣慰。”
小姨坐起身,衆人跪下一一謝過太後賞賜。
“時辰不早,哀家明日再來看望你們。”深衣廣袖掀起一片金色,太後本已起身,朝宮門走了幾步,卻又想起什麽似地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她吩咐待命的宦者,“你們要好好服侍衛夫人,将養好身體,哀家還盼着衛夫人能給哀家早日抱上一個大胖孫子。”
***
小公主和小姨累了需要歇息,大姨邀請我們去公孫府小坐。将出漪蘭殿時,恰逢早朝剛散,身着朝服的官員步行前往未央宮官署各部。
昨日降雪未消融,我們沿着未央宮通往長樂宮之間的狹道踏雪向東而行。經過未央宮正中,再度望見巍峨的前殿,以及逐漸散去的朝臣宦者。殿外停着兩座轎辇,想是尊貴的年長者被留下議事。按規定,年長者可乘轎,而前往其他宮殿、陵邑住宅區、京兆各地官署的官員則須出宮後轉乘馬車或步辇趕往各地。
第一次離前殿如此之近,真想有機會進這種威嚴神聖的地方看一看呢。
“去病,”大姨仿佛讀出了我的心思,“只要用功讀書,這前殿遲早有一天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大姨放心,去病會努力的!”
未央宮東司馬門外停着公孫府的馬車,我挑了簾子四處張望,行至長樂宮闕,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右前方停着一輛深藍色車馬,一位矮小男子剛從長樂宮出來,正踩着宦者的背登上馬車。
“小舅快看,”我大驚,“那不是我們去年來京時,在粥攤上見過的那個落魄貴族嗎?”
“沒錯,就是他。”小舅篤定道。
當我們的車馬超過了那輛藍車時,大姨瞥見車前面挂的銘牌後,将車簾子放了下來,命我們回到座位上。
“莫要再盯着看了,那車裏坐的是武安侯。”大姨見叮囑道,“今後你們若是再碰見武安侯,切記速速低頭,莫要言語,免得惹上是非。”
我心上一涼。方才武安侯陰翳的目光向我們這邊投射過來,我不确定他是否認出了我,也不确定他是否還記得小食攤上那兩個“假冒”的衛家人。
***
轉眼間該去學堂的日子就近了。之前平陽長公主給我的那些衣服已經穿不下,只是辛苦了小舅替我一路背到京城來。
“你那幾個舅父哪裏會了解京城如今流行的樣式。”大姨送來常服、深衣、胡服各數套,“這些胡服可都是你大姨父找胡人師傅手工制作的,都是原版胡服,不是漢制胡服哦。”
那日一行人去往地處長安北部新城區茂陵邑的大姨夫公孫賀府上登門拜訪,此府邸建在天子為大姨夫專門劃出的一塊地皮上,為了迎娶大姨而專門新開的府邸,不久前才修繕完畢。公孫家祖上是匈奴人,大姨公從景皇帝平亂有功,近水樓臺,大姨夫幼年時被選為太子舍人,與當今天子是多年的鐵哥們。
大姨夫下巴上蓄着卷卷的短髯,幾根棕色的卷發從發冠邊緣冒出來,高鼻梁,眼窩深遂,整日裏笑呵呵,露出一口白牙。在我眼裏,仿佛一個成人版的高不識。
公孫府內不僅具備我們漢人的一貫品味——占地面積大,鑲金嵌玉,山水亭閣,富麗堂皇;而且增添了很多匈奴人的裝飾——正廳牆一側挂有熊頭、大角羊頭、鹿頭,另一側挂有匈奴人使用的弓、弩、刀、矢,地上鋪有豹皮地毯,向北的地方,馬廄裏養着兩匹高大的西域駿馬,向南的地方則留有用來燒烤食物的空地。
大姨夫的一大愛好就是烤肉。盛情難卻,今日雖積雪未消,但也得着個豔陽天,為了展示他精湛的廚藝,大姨夫命人在室內生了火爐,請我們兩個小子吃了一頓胡式燒烤。匈奴人的燒烤講究半熟,鹿肉切開雖然還有點血沫,但是鮮嫩有嚼勁,抹上西域胡人那裏特産的調味料,味道比漢式的單蒸單煮烹調方法好上百倍。
不過,這些男人不僅自己吃肉喝酒,還喂我這個小孩子吃不熟的東西,大姨實在看不下去,禁止我多吃燒烤的同時,喂我吃了很多蔬菜。
***
昨夜我睡得并不好,因為今天要起一個大早,去太學開始我嶄新的人生。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幻想着太學的學堂,太傅的樣貌,太師的長相,同學的面孔,既興奮又緊張。
當今天子尚無皇子,太學堂便面向十歲以下的皇族、貴族新生,不分年齡,一起上課,學習周禮、算數、樂理、五經、射箭、禦馬等課程,其中算數一科為分級授課。太子随時可能會降生,這裏就相當于未來太子舍人的預備班。平陽府的學堂其實就是仿照太學堂而設,只不過服務的是平陽侯世子。
天剛蒙蒙亮,就聽到二舅的敲門聲。
“小懶豬,起來上學啦,第一天不能遲到。”
“吵死了。”小舅把頭悶進被子裏。我姑且認為這是小舅的嫉妒,因為我被皇太後特許進太學讀書,而他只能跟着兵器師傅學匠技。
二舅端着水盆進到我和小舅準備長期霸占的客房,幫睡眼朦胧的我洗了臉,梳了兩個揪揪,穿上裏三層外三層的深衣,喂我吃了些馕餅,又把剩下的馕餅連同筆墨竹簡一起塞到我的小紅書箱裏。家仆牽來二舅的坐騎,将書箱拴在馬屁股一側。
二舅把我送上馬背坐好,自己翻身跳上來。這期間我一直被二舅抱着,渾渾噩噩睡眼惺忪,直到聽得一聲“坐穩喽!”二舅提了缰繩,棗紅馬蹬蹬蹄子,開心地向皇宮方向一路噠噠小跑。
進了未央宮北門,便是上次見到的天祿閣,過了天祿閣便是另一座塔式建築,匾曰“石渠閣”。太學位于兩閣之間的太廟。
“去病,這裏!”遠遠的就看見曹襄向我招手。
“襄哥哥!”見到好朋友在這裏,我欣喜地飛奔而去,宮殿間頓時響起一陣回聲,驚飛起一群長安麻雀。
“不可以再喊哥哥哦,要稱‘世子’。”二舅拎着書箱追在我身後,“切記,在宮裏要稱呼別人尊稱。”
“太好了,你也轉來這裏上學了。”曹襄拉着我的手往太廟裏跑,轉彎便差點兒撞上了太傅。
“不可以跑哦,穿着深衣奔跑會摔着的。”二舅無奈地搖頭笑道。
此時天子未立太子,是以夫子稱太傅,教授春秋孔孟,四書五經。太學太傅即中大夫莊助,據二舅說,此人乃天子最信任的文臣,博學多識,能言善辯,東瓯對閩越一戰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朝廷出兵,并成功持節調兵。天子将莊太傅類比戰國時期輔佐君王的說客,稱贊此人頗有真才實幹,并非表面功夫、繡花枕頭。
二舅與莊太傅相熟,兩人見面寒暄一番,說了一些“雖然年齡小但是請嚴加管教”之類的話。太傅拱手告辭二舅,領了我進太廟,令我先面向東,也就是魯國曲阜方向,三拜孔聖人。再面向北,拜趙绾和王臧兩位賢者的靈位。趙、王二位是推行儒家學說的先驅,常夫子向學生提到過他們。然而短短時間內二人竟做了新政失敗的替死冤魂,令人扼腕。太傅用帶着楚地口音的關中話,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大通,大意是希望他的學生能夠繼承趙、王遺志,用功讀書,将來協助天子發揚光大儒家學說。
待太傅領我出得廟堂,曹襄在外間等得焦急,已先行去往學堂。我拎着書箱,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傅身後。
我的太學第一課,在哈欠連天中度過。太傅的口音我不大聽得懂,只能坐在角落裏,無聊地翻着手中幾本書簡。咦,《公羊傳》,這是什麽書?再拿起一本,《周官》,這書又是講什麽的?翻了半天我也沒找到《論語》。而且,這些書簡上的字顯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些圓圓的小篆體,而是京城通用的方塊塊隸書,瞪着看了半天,我幾乎一個都不認得。
郁悶地環視四周,這些學子要麽是皇室宗親,要麽是官家子弟,衣冠色素卻料價不菲,神氣倨傲且不易親近,讀書時也不似河東那些學子搖頭晃腦,而是始終保持正襟危坐。
同窗學童中最小的看起來也有六歲,他們所讨論的那些問題,聽來頗深奧,對于我這個五歲插班生簡直雞同鴨講。唉,好懷念每日在衛府同小舅踢蹴鞠的日子,哪怕是在平陽府聽常夫子講《論語》,也好過在這裏聽天書。
好奇的目光定在了一個師哥身上。此人一襲淡黃深衣,身形修長,頭發微黃;他座位離得遠,從我的視角,只得見一個側顏,鼻梁高,眼窩深,有些像大姨夫。
我會注意到他,其實是因為莊太傅每每提問,此人每每舉手應對,對答如流,時常博得太傅的贊揚。不回答問題時便低頭啃書,同我這個心不在焉的學生形成了強烈對比。
“世子,”我悄悄搗搗旁邊的曹襄,“那個總是搶着回答問題的是什麽人?”
“他是太傅的得意門生,名叫韓說,曾祖父是孝高皇帝親封的韓王。”
“韓王?就是那個把馬邑縣拱手送給冒頓單于,還幫着匈奴攻打過太原,最後導致孝高皇帝被圍在白登山,差點兒沒能活着回來的韓王?”我詫異,韓王圍攻孝高皇帝的事家喻戶曉,這倆可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他的後人怎麽會在漢宮裏讀書?”
“韓王之子韓頹當在孝文皇帝的時候已歸漢,是平七國之亂的功臣之首,封為弓高侯。你不知道嗎?”曹襄反問我。
“原來是他家公子。”我想了想又問曹襄,“那個韓說他是胡人嗎?”
曹襄笑道:“你也這麽認為?此人有個外號叫‘黃毛’,因他頭發又黃又卷,不似你我。”
聽到這個俗氣沖天的外號,我不禁也“噗嗤”笑出聲。
在太學的第一天,我和曹襄因為竊竊私語,被莊太傅拎出去罰站。經過門口的時候,我瞥見了韓說的正面。背面看去,韓師哥個子很高,欣長身材,肩骨寬直,腰身穩重,是個練武的好材料。正面看來其實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五官乍看确實是漢人,彎眉薄唇高顴圓臉;不過除了擁有漢人的精致,也外添幾分胡人的深邃,雙眼大而明亮,鼻尖挺而翹直,兩方結合,仿佛畫中走出來的仙童。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好看的小哥哥。”我嘀咕。
“好看?黃毛怎麽能稱為好看。”曹襄拍拍我的頭,直接否定我的結論,“本世子覺得,還是你比較可愛。”
看着曹襄認真篤定的樣子,我不想直接反駁他,心中默默選擇保留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