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賜婚
正當我的思緒如野馬一般萬裏狂奔的時候,馬車突然停住,我一個沒坐穩就飛了出去。總算明白為什麽公主不喜歡這個車夫了!
話說我要拜的這個夫子,是河東郡最博學多識的儒學大家,在平陽府的學堂教課,平民沒有資格拜他為師,因此勞煩長公主親自送我前來。聽曹襄描述,常夫子很嚴很兇,只要不順他的意就會被打手心,基于心裏小小的恐慌,我決定拽着公主的衣裾亦步亦趨。
常夫子自高堂之上踱下,與公主客套寒暄一番之乎者也,這老先生笑眯眯的,并沒有曹襄說的那麽兇神惡煞,我不禁想拽拽他一抖一抖的山羊胡子,可惜夠不着。
“去病,不得對夫子無禮。”長公主拍去我伸在半空的手。
“不礙事,”常夫子樂呵呵地說,頗為自豪地撚撚胡須,“想當年小世子也愛揪老夫這一把胡子。”
此言一出,長公主面色黑一陣青一陣。我連忙拱手朝夫子打招呼:“夫子好!”
“好好好,”夫子埝着胡子點點頭,問我,“賢侄如何稱呼?”
“我叫去病。”
“這孩子,本宮方才叮囑過你,回答問題時要加上敬語‘回夫子的話’。”公主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轉身對常夫子道,“不錯,這是陛下身邊衛夫人的外甥,姓霍,全名霍去病。”
霍去病?是在說我嗎?我不解地仰視着公主——我爹不是姓去麽?
不過既然公主如此回答夫子,必然有她的道理。我向夫子拱手,恭敬道:“回夫子的話,學生霍去病,見過夫子。”
“老夫起初擔憂賢侄年少,今日一見,方覺賢侄頗具靈性,日後定成人中龍鳳。”夫子捋捋胡須,似乎對我很滿意,“賢侄乃衛夫人之親,承蒙公主之托,老夫今日便收為學徒。”
公主一雙柳葉眉彎彎:“去病,快跪下。三拜之禮後,常夫子便是你的師傅,日後教習禮樂書數,你可要認真刻苦,莫辜負夫子的一片心意。”
***
我最近比較煩。
每周一三五日在平陽府上和師哥們一起學習孔孟之道,二四日陪曹世子練習騎馬射箭,我年齡太小,射禦基本只有看的份,順便幫幫清掃場地。周六得着一天休沐,便帶着人上房揭瓦,做公子哥兒的日子,過得好不潇灑快活。根據我親身體會,那位知識淵博的常夫子的确不是一位兇神惡煞的老師,甚至可以說是和藹可親,打手心也不是很疼,為什麽其他學生每次被打手心都鬼哭狼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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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在枝頭上不厭其煩地叫着,偶爾一點點熱風都仿似是老天的恩賜。常夫子在堂上兀自搖頭晃腦,底下學生卻在各自分神。
我覺得煩躁,不是因為被夫子逼着讀那些之乎者也,也不是上學太辛苦,實在是最近發生了一連串事情。
二舅差點遇害的消息傳回平陽府後,輿論嘩然。某日早晨曹襄來學堂時眼圈紅紅的,原來當日晨膳時,長公主同平陽侯發生了激烈的争吵,曹時拂袖而去,公主摔碎了好幾個碗碟。曹襄透露他父母最近經常吵架,曹時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如今亦是雪上加霜。而長公主似乎并不很在乎夫君的病情,近一年來得着機會便回京城公主府小住,只可憐了曹世子,每天生活在驚懼之中。
公主從京城帶回來一則喜訊:小姨有了身孕,也就是說,我要有表弟了。陛下全家人都很高興,非常豪邁的給了我們衛家大把的賞賜,據小舅說,估計超過一千金。
好戲還在後頭。
陛下親賜了大姨與公孫賀的婚事。公孫家是世家,有軍功,公孫賀從前是太子舍人,如今為太仆,位列九卿。此人不僅身份顯貴,而且動作神速,前腳遣媒人來走了個過場,後腳送至平陽府的聘禮便堆砌如小山,毫不吝啬,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大姨羞紅了臉。此次聯姻在平陽府內傳為佳話。
一夜暴富的我依舊很煩。
前面提到的那些個事兒統統無關痛癢,有一件事卻令我心神不寧。陳掌雖為布衣佃戶,出生倒也不簡單,經查戶籍,祖上居然是開國功勳陳平。于是陛下大喜,擢升他為太原太守,秩比千石,置新宅,賜婚,禦賜聘禮,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娘親可以風風光光嫁到陳家。
我望着房梁上的一張蜘蛛網發呆。衛家一夜之間雞犬升天,喜事連連,最不開心的當屬我這個小毛孩。
陳掌要成為我的繼父了,他會對娘親好嗎?
——應該會吧,娘親看起來很喜歡他的樣子。
陳老妪還會欺負娘親嗎?
——應該不會吧,人只是仗勢才會欺人。
小姨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她很快就會忘了我吧?
——應該,不會吧……
我帶着滿腔對未來的不确定性,在學子的朗朗頌聲中,趴在書案上睡着了。
***
又是向陽花盛開的季節。迎親隊伍最前方,騎在高頭大馬上神采飛揚的紅衣男子,便是新縣令陳掌。與記憶中不同的是,兩年前他曾是滿臉愁容的一屆鄉野之民,以為一生只能在田間碌碌,與大小瑣事糾葛。如今天降鴻福,做了父母官,一夜間飛黃騰達,其精氣神竟令人認不出來了。夫子說,芝蘭修芳,君子修德,我才不要和陳掌一樣有點錢有個官就嘚瑟。雖然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小金庫,我還是堅定不移地要做大俠客。
娘親身着鮮紅的嫁衣,披着大紅的蓋頭,被攙扶着緩步走上辇轎。我鑽進車裏,娘親偷偷把喜帕掀開,我們四目相對。我永遠也忘不了此時娘親臉上綻放的,我之前從未見過的滿溢笑意和幸福淚光。
太守娶妻,炮竹聲聲,鑼鼓喧天,歌舞升平,三教九流,面子光彩。娘親已經被迎進了洞房,等待屬于自己的幸福,繼父不斷應酬着來敬酒的賓客,唯一能和我說說話的小舅,見着好酒喝了個爛醉,沖天酒氣令我食不下咽。我在陳家根本是個多餘的人,陳家那些親戚恨我姓霍不姓陳,巴不得我被留在平陽府,不出現才好。
我靠着院牆根坐下,背後是大人的世界,那些紛雜的喧嚣和酒氣,不屬于我。宴席之上,一個小孩子溜開應該也沒人會注意吧。
不遠處幾個人,看衣着打扮像是逃荒避禍的災民,在門口争相乞食。
我自覺的往外頭挪了挪。
“什麽人?”
陰影裏探出兩顆腦袋。看他們兇神惡煞的樣子,我感覺不妙剛要跑開,便被他們截了去路。我戒備地擺出打架的架勢,孰料,為首的大個子在看清我的臉後,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你是——去病?”
“你是誰?”這人居然認識我!
“我是趙破奴,你不記得了?”大個子指指夥伴,“他是高不識。”
“原來是你們!”記憶中的人終于和眼前的兩張臉重合,我抑制不住喜悅,在他倆肩上一人捶了一拳。
趙破奴眉眼間已經長開,隐約可見一個濃眉大眼的英俊小哥。高不識個子也竄了不少,比起第一次見到他,鼻梁更高,眼窩更深。
“高不識,你長得越來越不像漢人啦。”我開玩笑。
“廢話,我是半個匈奴人。”小高對新夥伴問出這樣的問題已經見慣不怪。
“鬼鬼祟祟的,你們躲在這裏幹什麽?”我好奇道。
趙破奴一指角落裏兩根蠟燭和月光中的幾個碗碟:“看,這些都是我們剛蹭來的吃的。早就打聽到今天新縣官在此大辦宴席,我們就裝作別人家的小孩子溜進去,吃個流水席。”
我定睛一看,果然,盛食用的正是剛才宴會上用的陶碟陶碗。
高不識遞給我一只勺子:“去病吃過飯沒,不如我們分你一份。”
“還以為你們在這兒祭祀呢。”我望望這幾盤來自流水席的清粥冷飯,搖搖頭,“宴席是我繼父擺的,不如你們随我進去,去上席拿些好吃的,這些清湯寡水,不吃也罷。”
“你繼父?太守大人?”兩人比劃着,驚訝得合不攏嘴。
“沒錯。”我點點頭。
“認識你這個小弟真值得,咱們還等什麽,快走吧。”言畢,二人每人扛起一個包裹在肩頭。
我見他們居然背着包袱,不禁好奇:“出來蹭吃的還帶着身家行頭?”
趙破奴搖頭:“家裏人非要求我們随身備着輕便行裝,準備随時跑路,我倆是偷溜出來玩的。”
“跑路?”我不解。
“去病你住在南方有所不知,今年北地熱旱,收成不好,匈奴人劫掠了雁門,所到之處屍橫遍野,再無人煙。”
高不識聽得趙破奴說“匈奴人”,聳了聳肩。而我打了個寒戰——雁門在太原以北,恰好是我二舅昔日牧羊的地方。若那裏遭匈奴入侵且屠城,便意味着我二舅爺鄭季那一家老小,恐怕也遭了這無妄之災。平陽府一直沒有收到關于他們的消息,有可能已經遇害了。
趙破奴見我面露驚懼之色,拍拍我的肩:“太原有駐軍,應該不會有事,你看太守大人還在大吃大喝娶老婆——”
高不識狠狠地踩在趙破奴腳背上。
“對不起去病,我不是有意這麽說的。”趙破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跟我走吧,”我擺擺手表示不介意,“再不走雞腿什麽的就被吃完了。”
趙破奴的說法,我并不同意。太原有駐軍,雁門也有駐軍。今年收成不好,匈奴既能搶掠雁門,下次收成更差的時候,他們就能來劫掠太原。
***
再見到娘親是第二天晌午。我來拜見父母時,娘親和繼父尚未下榻,快到午飯時間,二人才洗漱完畢,相攜出了洞房。陳家老妪,也就是我的繼外祖母坐于上尊位,右邊依次是娘親,小舅,我。左邊則是陳掌——和一個小孩。
陳掌和娘親在那裏你侬我侬,眉來眼去。我和小孩大眼瞪小眼。昨天人多,我不記得有見過這個小孩。
“你是誰?”我踢他凳子。
“你又是誰?”他回踢我。
“來,為父給你們介紹一下。”陳掌示意我們不要打架,“霍去病,你是哥哥;陳宣,你是弟弟。你們自今日起便是兄弟,要兄友弟恭,相親相愛。”
我指着陳宣:“我才不要和他相親相愛呢!”說完一腳踹翻了他的凳子。
陳宣咧嘴,嚎啕大哭:“我不要後媽!哇——”
午飯就在大人們的各種慌亂中,和“去病不得調皮”之類的轟炸中,草草結束了。
***
小舅啓程回平陽府,我偷偷地藏在他的車座底下,等出了太原縣,才鑽出來,吓了小舅一個激靈。
“去病,誰讓你跑出來的!”小舅急忙命令馬車原地掉頭。
“我不想回去。”我沮喪地說。唉,早知道就再堅持一會兒,等走遠一些再出來。
小舅在我額間彈了一下。
“你必須回去。”
“不回。那裏不是我的家。”
“可是二姨已經嫁到陳家了呀,去病難道舍得離開你的娘親?”
“不舍得也沒辦法,我不喜歡那裏,他們對我不好。”我撇撇嘴。自從結婚後,娘親生活的重心嚴重向陳掌偏移,剩下一部分用來哄那愛哭的繼子陳宣,最後那部分用來教訓我,脅迫我老老實實地接受繼父和繼弟。
從前,我是被衛家寵着的孩子,如今到了陳家,我在娘親心目中更像一個透明的人,一個妨礙她融入陳家的,扯後腿的私生子。如果我的存在,會使娘親被陳家的那些親戚輕蔑和奚落,那麽我就不應該選擇陳家作為我的容身之所。
小舅沉默了一會,問我:“那你回平陽府能做什麽?”
“回學堂繼續上學,做一個有用之人。”我想了想說,“總之我不想呆在陳家。”
“也好,那你就跟我回去吧。”小舅終于同意了我的想法。
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也算不上不辭而別,臨走時我我給母親和繼父留下了一封書信,在信中向他們辭行。我想我的字跡并不是特別歪歪扭扭,他們應該看得懂。我的離開,也許對他們來說都是好事。今生我親眼目睹了娘親的幸福,那麽就讓我遠遠的看着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吧。
***
秋風吹散了平陽府裏濃濃的中藥味,大夫每日進出,下人臉色難看,想是平陽侯曹時的身體再度抱恙。管家說,長公主已經帶着世子回公主府去住。
懷裏揣了幾個馕餅,我悶悶不樂地坐在門檻上。曹襄不在,自然常夫子和騎射師傅都不在,我一心向學的念頭統統泡了湯。
“已經回來了,怎麽還是不開心?”小舅從我懷裏順走一個馕餅。
我瑟縮,秋風有點冷。
“半年前平陽府還那麽熱鬧,現在人都走光了,這麽冷清我不習慣。”
“我倒是有一個想法。”小舅嘴裏塞滿了馕餅,“聽說哥哥們在京師置了一份新宅邸,不如你跟我去投奔他們吧。”
“真的?”我看小舅的目光中充滿了期冀。
小舅點頭:“你舅我早就想去京師逛逛了。”
“等我,我這就去收拾包袱。”我一路小跑奔回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