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初見
春色滿園,莺飛草長,柳葉梢頭,落英缤紛。平陽侯曹時去封地收租,按理說下人們可以喘一口氣,可平陽府突然更加忙碌起來。聽說,一個很厲害的人物,也就是長公主的弟弟要來串門。大孩子們說起這個女主人的弟弟,臉上無不充滿崇拜的表情。
門口的車馬儀仗派頭還挺大,估計是京城裏的大官。娘親也去幫忙,就連那給我買糖葫蘆的小舅都被拉去廚房打下手。看着因為馬匹太多喂不過來而手忙腳亂一頭汗的二舅,我還是別打擾他的好。
女主人為了不出差錯,專門遣了個管事看住我們這些仆人的小孩不許搗亂,可是我們說好了今天下午在院子裏踢蹴鞠。
在家蹲着多悶哪,我溜達到院子裏,沒想到碰上個有陣子沒見的朋友。
“襄哥哥,你居然也在!”我飛撲到他身上。
“去病!”曹襄一臉驚喜。
曹世子乃平陽侯曹時的獨子,性格不太像他的娘親,更接近于他爹曹時。曹時本人非常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以至于收個租子都需要親自去。曹襄也是願意和我們這些下人的孩子一起玩,讓我們喚他“哥哥”。
曹襄一轉手把身後那只蹴鞠藏得老遠。
“去病,你還太小,玩蹴鞠怕傷了你。”
“不,我要玩!”我抱住曹襄的大腿不放。其他孩子趁機圍上來,輕松竊取了他手中的蹴鞠。
“好吧,”曹襄聽了聽不遠處嘈雜絲竹之聲,許是覺得熊孩子喧嘩亦無礙,嘆口氣,擺出他大哥的派頭,“不過今日宴席之人特殊,你們切不可托大,玩得過火。若是被人發現,惹惱了客人,我可不會給你們求情。”
管事搖搖頭。世子發話了,他豈有置喙餘地。
小夥伴們搶了蹴鞠,一哄而散。
“去病,你個子小,就為我們守門吧。”
“好吧。”又是個子小,再說我能有什麽辦法,我已經努力在長高了。誰叫我是這群孩子中最小的,若是換了趙破奴那群鄉下野娃,我就可以欺負欺負他們。
曹襄起初并沒有打算參戰的意思,見我們玩得興起,亦技癢難耐。他畢竟是和京城少爺們踢過蹴鞠的人,果然身手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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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球有點高了,我夠不着。
嗯,這個準頭不錯,正中下懷。
咦,這是要往哪裏踢?
眼前飛過一道弧線,劃過高高的院牆。一瞬間,絲竹聲歌舞聲全消失殆盡,只聽一只蹴鞠“蹦蹦噠噠”滾了進去,格外刺耳。
只安靜了這一刻便有人喊:“護駕!”随即是一陣兵器出鞘的金屬聲。
“罪魁禍首”曹襄愣在原地,額頭冒出許多冷汗。小夥伴們見勢不妙,立刻一哄而散。
哼,一只蹴鞠而已,至于吓成這樣嗎?
“這是怎麽回事?”隔壁傳來一聲質問,聲音低沉而威嚴。即使我身在別院,也能感到一瞬間宴會正廳氣氛的壓抑與凝重。
只聽得有人回複:“君上小心,恐是暗器。”
有必要這麽誇張麽?不過是一個客人罷了,不過是孩子的蹴鞠,不過是被踢進了客場,哪裏就成了什麽暗器,莫名其妙。你們這些菜鳥,倒是還沒我這個你們口中的“小毛孩”膽子大。
“弟弟,這不是暗器,想是孩子們玩樂不小心。”女主人的聲音含着壓抑的怒火,想是已猜出了蹴鞠的主人,只聽她吩咐侍者,“管事呢?去把管事找來。”
我知道曹襄平時最喜歡這只蹴鞠了,我要幫他拿回來。不等管事起身,我回頭對曹襄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去撿。”
***
偷偷探出半個身子,我先窺視一下敵情。哇,這裏何時如此氣派過?每個人的桌上堆滿這麽多好吃的,還有這麽多漂亮阿姨。
前排調琴的是小姨呀,小姨的婉聲晉語那麽悅耳,為什麽不接着唱呢?我喜歡聽你唱《桑中》呢。二舅在門口杵着幹嘛,何不趁混亂順幾個甜餅吃,唉,還真是老實人。
那些侍衛,請快放下手中的劍,可別讓客人覺得我們平陽府養着一幫舞刀弄槍的惡人。
嘿嘿,女主人氣色好差,我被她這麽盯着都覺得晦氣。
哎你們別都看着我啊,蹴鞠呢?
曹襄的蹴鞠靜靜地躺在小姨的琴桌下。
盡量無視滿座賓朋驚訝的目光,我一本正經地向主客方向行大禮,模仿管事平時說話的語氣:“打擾各位,我來取蹴鞠。”語畢,衆目睽睽之下,我開心地朝着蹴鞠一路小跑。
卻有人自上座而起,彎下腰,先于我撿起了那只蹴鞠。
一擡頭,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猶如一泓秋水,深沉望不到底。高挺的鼻梁,入鬓的劍眉,精心修整的發髻,兩片薄唇好看的抿在一起。他身着黑絲綢中衣。我盯着他頭上那頂黑色紗冠目不轉睛,心裏暗暗研究一頂冠帽如何能彎成那種弧度。
我猜,這個人就是長公主的弟弟。他比我見過的人都要高大,身材欣長,約莫十七八歲的光景,卻天生攜帶着一股低氣壓,所過之處橫掃衆人。即使他開口不說話,一舉一動也能繃緊周圍人的神經。被這種人居高臨下地看着,仿佛一座大山矗立在面前,相比之下自己那麽渺小,對方又酷又冷,蹴鞠在他的手裏,會不會不還給我?會不會挨一頓呵斥?
我倆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會兒,對方嘴角微微翹了翹,眼中深沉的秋水泛起了瀾漪。
“你叫什麽名字?”把蹴鞠遞給我時,他緩緩開口。
“去病。”
我奪了蹴鞠轉身就跑,忽略了身後衆人驚訝的抽氣聲,和二舅小姨焦急的呼喚聲。
***
許是白天玩累了,當晚我睡得很香。不過我還記得二舅教我習武的日子。
二舅說,習武要從娃娃抓起,第二天我起了一個早,興沖沖地取了牆上的木劍,溜達去舅父的房間。
“二舅呢?”我搖醒還賴在床上的小舅。
“不知道。”小舅揉揉睡眼,翻個身面朝榻裏繼續睡。
“那大舅呢?”
“大舅上工去了。”小舅咕哝。
“你确定不知道二舅去哪裏嗎?他說好的要教我練劍呢!”
“二哥昨晚沒回來過夜。”
沒回來?昨晚上宴會吃壞肚子嗎?枉費我起個大早。
算了,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想必小姨已經做好了早餐,正等着我呢!我們衛家的人,手藝都不錯,想到大姨做的疙瘩湯,二舅做的刀削面,小姨做的馕餅,我的口水就自動嘩嘩往下流。
三步并作兩步我奔向廚房,居然只有一個負責生火的小子!
我獲得了早起獎勵:兩碗冷粥。
悻悻地捧着這碗粥回到屋裏,趁娘親喝粥的空擋,我把凍得涼涼的小臉鑽到娘親懷裏,用她熟悉的體溫溫暖我自己。
人都跑到哪裏去了!不守信用啊我的舅父。
***
暖陽照在身上,一掃之前冬季的蕭索。
裙裾輕擺,鳳釵輕搖,平陽府的女主人出現在下人住的地方。娘親正在洗衣服,而我在和一幫孩子比賽捏螞蟻。
長公主看見我,面上浮出笑容,徑直向我走來。我擡頭撞見她的眼神,頓覺大事不妙——莫不是因為昨天闖的禍,她要懲罰我?我急忙三步并作兩步跑回房間,躲到床底下。
“咳……咳……”
娘親用還粘着皂角的手從床下揪出灰頭土臉的我,迎面正對上女主人的目光。她見我如此狼狽模樣,一雙柳葉眉彎下來,笑聲如悅耳的鈴铛。
“去病,謝謝你。”她開口。
“啥?”她居然謝我?那她不會責備我了?我眨眨眼睛,确定我沒有聽錯。
女主人笑着伸出手,揪我腦袋上的兩個小發揪,抹去我兩頰的髒灰,等差不多擺弄夠了才緩緩開口:“你的眼睛的确和子夫很像,亮晶晶的。”
我任她搓圓捏扁,只要她沒打算責罰我,一切好說。我也沒去糾正她,我的眼睛當然是像我娘,怎麽會像小姨。
“這孩子挺早慧的,”女主人臉色漸漸嚴肅,“等你大一些,本宮便送你去讀書。”
平陽長公主自庭院中招來衆人,宣布我們衛家人從今天起,脫離奴籍,為自由人,手續已經着人去辦,以後我們可以和平民一樣尊稱她為長公主。
娘親跪送長公主離開,我捂着被揉的生疼的臉。女主人今天吃錯藥了嗎?盡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奴籍”是什麽?京城裏來的人說的話總是很深奧的樣子,她準是在表揚我昨晚舍生取義救她兒子的大無畏英雄氣概。
變成平民後,我們一家依舊相親相愛地住在平陽府。說實在話,一時半會,既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錢置宅。
天公不作美,尚未入夏卻天氣暴熱,今年的莊稼收成怕是要受影響。我和小夥伴們去田裏薅草,回來背上火辣辣的,娘親替我打了井水,清涼的井水敷在背上時我打了個顫。這份工作令我想起趙破奴他們,據說太原以北最近不太平,只希望他們安好。
大姨回院時,身後跟着平陽府的大管家。
衛家已經好一陣子沒這麽熱鬧過。二舅和小姨一失蹤就是一年,關于他們當初為什麽要離開我,娘親的說法是我調皮,他們不要我了。不過娘親的話我沒往心裏去,我知道他們不會不要我的,他們一定很思念我,就像我經常思念這兩個陪伴我長大的親人。
聽說小姨被一個叫陛下的人帶回家,這個陛下住在京城裏,是天底下最大的官。二舅倒是一直沒有消息,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希望他平安。
管家說了很多話,大姨和娘親認真地聽着。雖然我聽不懂那一串之乎者也,大姨臉上的喜悅告訴我絕對是一樁大好事。
很快我就感受到了大失所望的滋味——大姨說,等到我過了生辰,公主就送我去拜夫子。
拜夫子?上學堂?我的志向可是練好武功,将來當大俠客!這就是大人們對我調皮搗蛋的懲罰吧?怎麽沒有人理睬我的無助,我的哀嚎?真是好事不常有,壞事天天碰!
***
娘親替我穿上公主為我量身定制的深衣。有一點必須承認,對于讀書其實我也有些期待和好奇。
“我要去見夫子啦,明天再找你們玩!”我揮揮手,将小夥伴們豔羨的目光抛在身後。我是他們中間唯一一個早早脫了奴籍的。變成平民對我來說,除了拿出來炫耀,惹哥們兒羨慕,日子照舊,沒甚區別。唯一開心的是,衛家的幾位長輩不用再做辛勞繁重的活計,管事也不再對他們頤指氣使。
長公主的車馬停在院門口。雖然當今天子不允許把馬車裝飾得珠光寶氣富麗堂皇,可是平陽長公主就是有辦法把那些鮮亮的花紋、變幻的釉彩運用到車體上,路人甚至不用看車牌,就知道這是平陽侯府的馬車。
京城嫁過來的公主頗有大戶人家的風範,我曾聽別人送給長公主的贊詞曰“雍容華貴,香氛美妙,聲音婉轉,一舉一動輕柔連貫,做事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詩有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平日裏不覺得,當我坐在她的身邊時,對于這些溢美之詞就有了很好的理解。
然而今日,公主臉上似有愁雲;注意到她望向車夫的眼神,我覺得我知道她在想什麽。
長公主嫁到平陽府時,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齡。二舅是個美少年,在平陽府裏小有名氣,長公主欣賞他,命他做騎童,每天駕着平陽府特色的花裏胡哨的馬車到處跑。二舅自從十二歲開始為公主趕馬車,一做就是三年,除了需要起夜喂馬,二舅的工作簡直是全府最輕松的,所以才會有空教我練劍。
長公主喜歡出門走動,久而久之二舅在河東也混了個臉熟,路人見了他就會說,哦,這是平陽侯府的車夫。二舅離開後,平陽侯曹時招募了新的車夫,不過長公主似乎一直對這個新車夫不甚滿意。看着長公主盯着車夫後腦勺發呆的樣子,我猜她也像我一樣在思念二舅呢。
大人之間的感情太複雜,我一屆小童插不上話,但若有人膽敢在外面說二舅的閑話,我第一個不饒他。
“從前那個小車夫怎麽好久不見,是不是死了。”前段時間仆人院兩個丫頭如此這般竊竊私語,我狠狠地踹了她們每人一個腳印,看着她們驚叫地跑開。
丫頭們向長公主告狀說我踢她們,公主問我可有此事,我惡狠狠地回答,她們咒我二舅!要不是後來公主找借口把兩個丫頭先後辭退,我可要逮着機會好好捉弄她們一番。這些新來的丫頭可不知道二舅之前有多可憐,小時候被外祖母送到北面很遠很遠的,比陳掌家還遠的北山裏去牧羊,因為二舅爹鄭季住在那裏。他給鄭家那群懶人做放羊娃好幾年,直到為外祖母吊喪時才偷偷返回平陽府。二舅曾表示,他一輩子都不想再回生父鄭家。
再接下來的事就是我不久前聽說的,二舅被一個叫窦太主的惡女人抓走,差點兒性命不保。我們衛家要錢錢沒有,要窮光蛋一籮筐,居然綁架我二舅,這女人腦子一定進水了。不過後來我聽人私下議論,窦太主和平陽長公主貌似有些過節,可能她綁架二舅不是為了錢財啰?
還好二舅吉人自有天相,他幾個京城的朋友把他救了下來。據說這事還驚動了陛下,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陛下就給二舅賞了官職,保證他的人身安全。前幾日大舅也離開平陽府去了京城,因為陛下也賞了大舅一個同樣的官職,這樣我們衛家一下就有兩個官,大舅和二舅可以互相有個照應,別人也不好再欺負他們。
陛下好厲害。小姨真是我們衛家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