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葬平生·二回
安陽王府。
月如霜,懸枝頭。
靈堂沒有地暖,只有清冷的月輝。
水千守在放夏暖屍身的軟塌邊上。
蕭羽不同意将屍身放在棺材裏停靈,就放在了一張軟塌上,夏暖着素衣不染塵,白绫覆身,洵青她們不讓旁的人觸碰屍身,她們給夏暖畫了個妝容,不是豔麗的死人妝,只是沾染了點兒淡淡的桃粉色,只看臉,音容宛在。
水千未佩劍,一身素白盤腿坐在地上。就算有軟墊,也止不住從地上透出來的陰寒。
三七已過。
那日據理力争後,又過去三日。
算算日子,該是就這幾天雲涯回京。
水千擡眼去看夏暖,并不覺得可怖,數九寒月的日子裏,屍身未腐,不過,怕是也就能再保持幾日時長了。如果雲涯碰上了什麽還不回,水千手指間微微曲起,不願去想這種可能……
入耳腳步輕靈,不多時,門前一人着黑色大氅,持柄紙傘,踏雪色而來。
收傘聲。須臾一身大氅帶着點溫度落在水千身上。
水千看水西,道:“我不怕冷。”
水西拿了個軟墊,坐在她身側笑言:“我怕你冷不行麽……”
水千不說話,也沒脫下大氅。
水西道:“三七已過,你不必日日守在此處。”
水千亦是不說話。
水西:“生死有命不由人,再舍不得也沒法變。”
水千抿唇。
水西輕擡眉,看着夏暖道:“或許你希望……”
“夠了。”水千打斷。
此次換水西沉默半晌。
水千忽然道:“清心訣,堂主已到九層,這一下去掉五年功力再回來……”
水西插嘴:“你還是不叫他阿雲……”
水千話進行不下去,深吸口氣,閉眼良久才睜開,緩緩道:“已經知道的事情,無須暗示,想說出來就說,不想說出來就咽下去!”
水西嘴唇嗫嚅幾番,終究不甘不願問:“你心思又活絡了?”
水千給他一個過于靜止的側面剪影,靈堂內未有燭火,他也看不清她臉上神情,只覺得耳邊聲音輕了許多道:“你一直知道的沒變,我沒有的心思,也沒生出來多的。”
水西憤憤心思慢慢淡了,底氣不足道:“那你這是……”
“守靈。”水千道,“能做的,只有這些。”
水西默然,看着夏暖,心中翻滾反複只有自己知道,面上不顯。
水西深吸口氣,道:“一直想問你,卻怕問了多事,今日又想問了。”
水千:“為什麽斷不掉心思?”
水西抿唇。
水千面色緩和,只道:“我說了你就走?”
“好。”
水千戚滿雪色的眉宇間,漸漸緩和下來:“當時他身量還沒長開,師父在對付前面的人,我縮在一隅,有人抓我擋劍,他的劍很準很穩,一劍就刺穿了我背後的人的喉嚨……你是知道的,那時候的他,端是有些美得男女莫辨,我就算樓裏見了那麽多人,也沒見過比他好看的。清理了要殺的人,師父和他都準備走了,他回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以為他要殺我,結果他手揩掉我臉上的胭脂,說,發式是個清倌兒,留下來活不成可惜了,踏雲樓他正好缺個端茶送水的……
“這些年,我也很想忘了,可是每次見着那臉那笑,就忘不掉割不斷,人就是這麽奇怪。”
話一頓,水千安然道:“你該走了。”
水西吸口氣,起身。
大氅卻披在水千身上,沒拿走。
聽得腳步聲遠了,水千也緩和下來了神情。
她将蒲團挪到夏暖榻尾,身子靠坐在榻下。
背後就是夏暖,她卻不怕。
半晌低聲喃喃:“郡主,後來我才知道,只是那段時間他恰好知道了母親的身份,對我一時移情才救下了我,我們樓裏哪裏有什麽清倌的發髻,我怕死所以跟着他走,恰好根骨好,年歲小,肯下苦工練才僥幸成為踏雲樓一員。”
“水西挺好的,只是我……我以前一直不願和你多說話,怕你看出個什麽,想不到……”
默然片刻,水千又笑道:“其實雲涯小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那個時候我們踏雲樓比較難,任務也多,他和陛下倒是極好的,哪想世态安穩了,他和陛下反倒生疏了,他身上有道很長的傷,是替陛下擋的,那一劍還有毒,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活不下來,他卻又很頑強。
“不過,料想他不會和你說這些腥風血雨刀光劍影的事情。”
“你送的那玉佩,他一直沒摘過。”
“走前那天,他說一句話就要笑一下。他以前最讨厭笑了,要麽就是皮笑肉不笑的,他正兒八經笑起來很好看,挺招人,舊朝有人說書童該有書童的樣子,新朝大臣老是說他媚上,他、就更讨厭笑了……”
“認識你他最初挺不耐煩的,後來就越來越惦記你,閑了總是念着去看看你,聽着你生病那會催着水南去問了好多遍,我們都說他鐵樹開花……”
水千聲音漸漸沉下來,半晌竟是落下淚來。
“你走了,留下他怎麽辦?”
偌大的靈堂,這點聲音瞬息湮滅在雪聲中、吹散于寒風裏。
夏暖生前愛攀折的那顆梅樹上。
花也凋了。
水千怕安陽王私下入葬,或有小人蠱惑,一直守在安陽王府中,連着這麽些日子,也消瘦了。
她每日白天無事,就親自在夏暖榻前念往生咒,蕭羽夏玮亦是有所感,也不趕走她。
頭七過後五日。
水千早上才手持起經書,準備念誦,水南從外間進來。
附在她耳邊道:“阿千,阿雲回來了。”
水千好似聽得命運振聾發聩的聲響。
沙啞着問:“何處了?”
水南道:“鴿子從蓉地傳回。”
水千起身,放下經書,振衣道:“青燕主事着喪衣,随我一起,城外迎堂主。”
蓉地。
雲涯稍事休息,還是問了京城的情況。
踏雲樓人回答的時候,他的手都捏緊起來。
那人道:“無異樣。”
聽到的那一刻,心跳轟隆,又安穩落地。
水北看着,心裏感慨一聲,也微微放下心來。
這人,不敢直問,怕任何不好的消息,卻又問京城近況如何,若是郡主已經殁了,怎麽會沒有異樣?
連日來的奔波,看來還沒白費。
匆匆用過午飯,雲涯便讓跟随的兩個青燕堂的人留在蓉地休息,帶着水北往京城趕。
一行到此,算是再也不會有什麽變故。
水北打趣道:“你這形容憔悴得,不怕小郡主見着不要你了麽美人!”
雲涯:“滾!”
水北:……
半晌後,雲涯:“你帶藥去安陽王府,我回去換個衣服。”
水北:……
你還真當自己是個大姑娘麽!!!
水北沒有水東那麽二皮臉,不再開口撩雲涯。
一路上安靜得很。
雲涯卻有些受不了這種安靜,過了會主動開口問:“她會不會眼睛……”
水北搶道:“不會……”
雲涯還想說什麽,又按捺住。一想到夏暖若是瘦骨嶙峋他就有些,不願去面對。雲涯搖頭,甩掉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疾鞭加快馬,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要接近城門。
水北心頭一松懈,連日來的疲倦就有些浮現,他趕忙深吸幾口氣,清醒幾分。
然則,再往前行幾裏,水北心猛然一沉。
四個素衣白裳端直腰板坐在馬背上一排。
看不清臉。
不過這人數……若是水西、水北、水南并水千,剛好,四個!
水北手有點抖,也不知緊張個什麽。
心裏卻勸慰,哪裏那麽湊巧。
然而漸行漸近,那四人齊齊下馬。
水北手一松,鞭子落了,他只好并腿催馬前行,心卻再也提不上來。
前方雲涯好似也慢下了速度。
他看不到雲涯神色。
也不願看到。
再近些。
果然是,他們。
水千立在最前方,一身着白。
雲涯下馬,水北跟着雲涯一齊下馬。
雲涯看着眼前四人,略微幹澀問:“你們……踏雲樓裏……”
水北也想到了,若是夏暖殁了,不該是他們着白衣,且消息沒到蓉地,若是只有這兩日的事情,也不該……
水千往前走一步,身後三人眼睫微垂,不願和雲涯對視。
只有水千,眼神幹淨又堅定。
一步一步,似是踏在雲涯的心上。
水千直視雲涯,不避不閃。
她說:“阿雲,郡主殁了。”
眼前有片刻漆黑,雲涯再能看清東西,已是不知不覺退了幾步,水北手放在他肩頭。
他拂開水北的手,單手扶額,開口粗粝沙啞。
“皇室中人殁了,會敲喪鐘,蓉地為何沒消息?”
水千苦笑,難為他如此清醒。
“怕你回來有所耳聞,同安陽王商議,王爺應允。”
自己一呼一吸都響徹耳際。
雲涯眨眼,有些分不清方向。
他咬着牙:“什麽時候?”
水千:“三七已過,今日是三七後第五日……”
“下葬了?”他的聲音随着身體一起,帶着痛楚,帶着難耐,帶着顫抖。他強行壓着。
“王爺同意等你十日,現在停靈安陽王府……”
話未盡,雲涯翻身上馬,一騎絕塵奔進城門。
水千反應最快,登時道:“快跟着!”
踏雲樓主事們才回神,連忙緊追不放。
京城內忌疾行。違者杖十。
此刻,已然顧不得那麽多。
雲涯快的不可思議,水千亦是追的勉強。
好幾次要撞着人,又堪堪避過,水千拉缰繩的手隐隐在發抖。
雲涯在安陽王府前勒馬。
洵青立在安陽王府門前,府門前白花高懸,洵青喪服和水千一衆人如出一折。豈止是安陽王府,一路行來,哪家人門口無白布?
雲涯下馬,站立不穩,又退了兩步,口中似有絲絲生鐵味。
洵青安然道:“雲大人随我來。”
雲涯恍恍惚惚,只跟着她,途中偶有踉跄,洵青只作不知。
安陽王和蕭羽都站在門外。
雲涯木然看得兩人一眼,沒行禮,他們亦沒讓他行禮。
安陽王平視他,蕭羽卻低下頭去。
手中濡濕,雲涯低頭一看,指甲深陷肉裏,他連忙松開,又覺着不幹淨,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中的血。
洵青進門,在一軟塌旁靜立。
“郡主屍身在此。雲大人還有什麽話,對郡主一并說了罷。”
還是那張臉,也還是那容顏。
靜靜躺着,不谙世事的樣子,除了,不屬于活人的那種青白色,掩印在妝容下,蓋不住。
別人許是看不出差別的,雲涯殺人無數,和死人打交道亦是不少,如何看不出?
只一眼,能辨。
雲涯顫着手拉開搭在夏暖身上的白布,藕色的衣裳透着朝氣蓬勃,他道:“你這身,真好看我……”餘下的話哽咽,吐不出。
雲涯喉頭抖動,就是沒聲。
他要去拉夏暖的手,又想到什麽,拿出那帕子來,狠狠眦幹淨手心殘存的血漬。收好帕子,才拉她的手。軟塌矮,他跪在她身邊,小心翼翼拉起手。
冰涼的,不屬于夏暖的溫度,這涼透骨,不是平日的微寒。
雲涯愣神一瞬,慢慢用手舒展開夏暖的手指,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又仿佛覺着,并不太僵硬。
他用她的手貼着自己的臉,凍徹頰面。
用臉頰去厮磨那手,不知過了多久,終究是沒再暖起來。
已經,不會暖起來了啊……
雲涯這念頭一起,徹底愣住,半晌又将臉埋在夏暖的手中。
洵青見雲涯肩頭微微抖動。
水千随後而至,一見此情此景,腳步頓時放緩,慢慢走到雲涯背後,往身邊走幾步,驀然心頭大恸。
雲涯肩身顫不止,熱淚滾燙落在夏暖掌中。
再從夏暖掌縫中落下,灑在膝頭,跌于地上,消弭于無聲寂靜。
水千閉目,不忍睹。
雲涯一霎想到許多。
他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夏暖抿抿唇,回複:“我乃安陽王夏玮之女,夏暖。”
這是初遇。
花燈會。
夏暖道:“雲大哥,你真好。”
周圍嘈雜,雲涯愣愣,道:“什麽?”
夏暖咬口糖葫蘆,大聲道:“我說,雲大哥,你人真好。”
這是相識。
夏暖看着雲涯,看不清臉,她輕聲問:“雲大哥,那,你娘呢?”
雲涯淺笑道:“死了。”
這是相知。
她哭起來,含糊不清道:“雲大哥,你真好。”
她木讷着又道:“雲大哥你這麽好,會有好姑娘的,何必在我身上花心思。”
這是情動。
斯人已逝。
往事在目,紛至沓來。
“我知道是毒血,我殺過的人比你見過的還多,我會不知道這是毒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吐毒血!你倒是說啊!”
“雲大哥,自然是譬如蜉蝣,朝生而暮死。”
“是,雲大哥,我喜歡你,很喜歡。”
“難道你不明白嗎,我馬上就要死了,我死了,我爹和我小爹就會肝腸寸斷,他們到死之前都要來給我祭墳,我已經夠難過了,我已經努力活着了,可是,我活不成,我活不成的,我生下來他們就努力不讓我死,我死了他們還要給我打理後事,我在地底下難道還要看着你也來我墳頭哭一遭嗎?!
“京城裏那麽多貴女,比我漂亮的比比皆是,你随便找一個都是白頭偕老啊!你纏着我幹什麽,我是短命之人,我死了,你怎麽辦,你說啊,你怎麽辦!”
“今後是,我的,要愛惜自己,少受傷。”
“我做第一個好不好?”
“不怕疼。”
“我、等你回來。”
是啊,她走了,留下他怎麽辦呢?
雲涯問:“你不是說要等我回來麽?你說過啊……”
哭腔厚重。
驀然一止。
雲涯想笑,淚流滿面:“果然還是,小騙子!”
這手,曾溫柔撫着他的淚痣,她愛重着誇他容貌昳麗。
這手,曾拂過他身上周身的傷痕,雙眸不掩難過望着自己。
而今這手冰涼在他臉側再也暖不起來。
他擡頭淚眼斑駁看着這手,夏暖衣袖下滑,雲涯怔住,盯着手臂上那烏紫的一點,顫着唇卻說不出一個字。
那痕跡似乎在嘲諷着。
她等了他太久。
這具俗世肉身,已是長出了屍斑,不該再停留紅塵。
夏暖,
不在了。
雲涯胸中翻湧不止血氣,他将夏暖的手擱回塌上,單手捂着心口,咬着牙關。
手再将白布慢慢拉好。
他想強自壓下去,奈何這次壓不住,內息紊亂。
一張嘴便是吐出口血來。
水千看着雲涯慢慢倒下去,心裏一霎停了跳動。
下一刻立即去接住他,一探脈象,心頭冰涼。
清風決要求修煉者靜心凝氣,他失了五年內力,又情緒起伏過重。
本就是清風決第九層。
練岔了,俗稱,走火入魔。
水千想叫叫不出,想說話也說不出。
半晌:“麻煩洵青姑娘,能叫水東進來麽?”
只有水東能止住他周身大脈。
雲涯嘴角那血,紅的觸目驚心。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是互相傷害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