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心匪石·一回
夏暖在溪邊摘了許多野花,看着心情好得出奇,見着什麽都要要,不多時就捧滿了兩雙手,夏暖道:“洵青,要不你先将這些花放回去罷。”
洵青一看溪流潺潺,想到了夏暖前些日子跌進荷花池,哪裏敢再讓夏暖一個人在這麽個地方晃悠,只得推着夏暖道:“郡主,你去放吧,你不是要溪流中間那個不好采摘的粉花麽,我給您采,你先去放花罷。”
夏暖嘟囔:“唔,一定要采啊!”
洵青忙不殊點頭:“好好好,您先去。”
洵青看着夏暖一步三回頭,總算送走了這麽個嬌貴的人,任勞任怨又去小溪那青苔布滿的石頭上給自己郡主采野花。
“我能不能遇見良人都是後話了,我有一言,這幾日如鲠在喉,卻不知當不當講。”
夏暖還沒走到入耳便是這一句,當場頓足。
不多時另個聲音道:“直言無妨。”
才月明星空的一顆心,又直直墜下去,夏暖抱着一堆花站在兩人看不見的角落,她亦是看不到那二人,卻不願走近也不甘走遠。夏暖所見恍似天地一色,唯有懷中的野花洇出點點馥郁香氣。
夏夜看着雲涯道:“其實這話我不當說,也不該說,但是我仰慕雲大人許久,這話便是怎麽不該說也拼着要講出來了。”
雲涯不言,靜待下文。
夏夜苦笑:“我也是無意間得知的,這事情皇宮內也就兩人清楚,雲大人知道寧植寧大人麽?”
雲涯心一跳,面不改色:“公主您說。”
夏夜:“寧大人是太後的侄兒,有一日在太後的宮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我聽太後宮裏的姑姑說,是為了想娶郡主而求情,那夜大雨作響,寧大人滴米未進跪到暈了被宮人擡出去,太後硬是沒有松口過。
“太後亦被氣得有些糊塗,沒有用飯,我第二日進去勸慰,太後拉着我的手訴苦道,她哥哥就這麽一個兒子,寧大人執迷不悟是、是要寧家香火斷絕,乃是大不孝。”
“當時我腦子懵了問了句,郡主乃是安陽王之後,配寧大人豈不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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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說完這句話,望着遠方,回憶仿似又回到了那日。
“這話問得不妥,但是太後真是被氣得不行,張口就接道,夏暖乃是天命不壽之人,安陽王尚且要白發人送黑發人,權當她對不住安陽王,她寧死不願寧家往這條不歸路上走。這話說完太後也料得說過了,便住了口。這件事我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後來又有一件事。
“當年太子太傅寧遠大人親自進宮,不巧宮裏人少,喜樂候常年不在京,我又在太後跟前侍疾,他們吵得很大聲,我縱然在外間也能聽見,太後當時說,什麽人都可以唯獨夏暖萬萬不行,哥哥不可選錯路,寧大人一再逼問,太後緘默不言,寧大人似是要一意孤行,太後才說了一番話。”
夏夜舔舔嘴唇,慢慢道:“太後言,哥哥可知為何我處處讓着安陽王,但凡立兒要做什麽分權的事我都勸着,是因着我對不住他啊,那年安陽王妃不是難産而死,卻是中毒而亡,正是我鬥垮車玉叢那年,這毒也傳給了夏暖,她天命不壽,從小就靈藥不斷方才保住命,前些日子我才找了尤複禮來問,安陽王讓他說,夏暖注定活不過二十,也不願耽誤了植兒。太後說完就哭起來,寧大人也消聲了,太後哀求寧大人,說是夏暖嫁給誰她都不阻攔,可寧家是一脈單傳啊,萬不能如此……
“我不敢再在外間待,偷偷出去,後來等寧大人走了再裝作失職回來的樣子請罪,太後看我的臉色,竟是釋然。
“這事,怕是宮中機密,我不知有幾分真假,不過……若不是真的,太後委實沒有理由拒絕郡主這個侄媳,我、多半是信的。”
雲涯聽了面色諱莫如深,夏夜以為他要問真假,熟料雲涯問了句:“太後真的這麽說?”
夏夜點點頭。
雲涯嘲道:“這般說,确實是沒什麽良心的人。”
這話乃是大不敬,夏夜一時不知道他所指,惴惴不敢接話。
夏夜試探道:“雲大人,我這話……”
雲涯:“我知道了,多謝公主好意。”
夏夜一時看不出他的心思,心只道,自己該說的已是說完,餘下的,都不是她的事。
“哎,郡主?”
洵青快步走進來,看了一圈蹙着眉眼。
雲涯面色一變:“你說什麽?”
洵青也鬧不明白,道:“方才郡主說要回來放采的野花,可我久等郡主不來,一路找回來,難道郡主不在?”
夏夜和雲涯齊齊變色。
雲涯呼吸不穩幾番,擡步走到外面轉了一圈,指着那和青草格格不入的紅豔花瓣手抖着道:“你來看看,是不是夏暖手上的那花?”
洵青點頭:“是這個,可是郡主呢?”
雲涯糟心得不能再糟心,壓着聲音只道:“你們等着,我去尋她。”
那廂。
夏暖抱着一大叢野花,深一腳淺一腳走着,雙目無神,腦中空白一片。
除了最初小心翼翼忍着,輕手輕腳從那處出來,走遠了,她的那麽點力道也散了,她随意選了一條路走着,有時候一腳踏進了水中也渾不在意,本來抱在懷中緊緊的花朵也散了一路,夏暖心知該撿起來不該這樣,可她又知道若是停下來了定是走不動,只想堅持着再多走幾步,走遠一點也是好的。
一路人越來越少,夏夜那番話就像是夢魇一樣,壓不住又努力跳出來。
她哥哥就這麽一個兒子,寧大人執迷不悟是、是要寧家香火斷絕……
乃是大不孝。
夏暖步伐凝滞,深深吸了口氣,壓着呼吸往前。
他們吵得很大聲,我縱然在外間也能聽見,太後當時說,什麽人都可以唯獨夏暖萬萬不行,哥哥不可選錯路。
夏暖痛苦閉起眼睛,不,她不要想這些,不要想。
該想什麽?想些太後的好罷,夏暖記得初進皇宮的時候,太後給了她一個牛乳作的糖,甜絲絲的,太後誇她,喲,這小姑娘,長得真是水靈我一看就喜歡,那時太後就将她抱到腿上,心疼地說她身子有些輕了……
夏暖初初好受些,太後的笑就晃在眼前。
那聲音又在心中破空開——哥哥可知為何我處處讓着安陽王,但凡立兒要做什麽分權的事我都勸着,是因着我對不住他啊!
夏暖搖頭,疼欲裂。
那年安陽王妃不是難産而死,而是中毒而亡……
這毒也傳給了夏暖,她天命不壽……
不不,不是這些話。
太後還賞過她玉玲珑,賞過她無匹的绫羅珠寶,還要賞賜她郡主封號只是被爹以自己身子不好壓不住這尊貴拒了而已。
前些日子我才找了尤複禮來問,安陽王讓他說,夏暖注定活不過二十,也不願耽誤了植兒……
不,為什麽要想?
太後、太後從小對她那麽好。
太後哀求寧大人,說是夏暖嫁給誰她都不阻攔,可寧家是一脈單傳啊,萬不能如此……
夏暖哇一聲哭了出來,跪在石子路上,雙手捂臉,淚湧如泉。
野花散了一地,她蜷着身子,幾欲痙攣,一方天地肅穆,只剩了她嘶裂的哭喊。
她知道啊,知道自己活不久,她沒有想要霸着子玉哥啊,難道她不夠乖巧不夠為人着想麽,難道她不夠好不夠體貼麽,太後太後……
夏暖早就心知太後不會喜她和子玉哥的往來,可為什麽要這般說,天命不壽,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些都不是她能抉擇的啊!這些都是命啊,難道能因着她的命怪她麽,命又不是她選的,她生來帶毒,不是她選的啊!
夏暖好似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這沒人的一方天地,再好不過。
夏暖揪着心口,低低咳嗽,越演越烈。
雲涯甫一到就看到這麽個場景,三魂瞬時去了七魄,慢慢走近,跪下扶了扶夏暖的肩膀,她擡起頭來,一張臉盡是淚痕滿布,雲涯心碎了一地。
雲涯顫抖道:“小暖、小暖,你怎麽了?別哭,有什麽說出來……”
夏暖呆愣愣看着雲涯的臉,淚水一時收不幹淨,委屈得不管不顧,哀聲道:“我心好痛,雲大哥,我心好痛……”
雲涯虛虛将夏暖攏在懷裏,輕拍着夏暖的背脊,輕聲:“小暖,你有什麽說出來,我聽着好不好,別壓在心頭。”
夏暖哭着聲音尖利:“我是好舍不得的,是好舍不得的,子玉哥和我從小長大,我就是喜愛這麽個人,我只想多看他幾眼,我從沒想過要嫁給子玉哥啊~我從來沒有想讓寧家斷絕香火啊~”
“我亦是人吶,我好痛,我是好心痛才一次一次拒絕子玉哥的,我……太後從小對我那麽好,在她眼中我就是那麽不祥的一個人麽,嗚,為什麽要這麽說,這不是我選的,我不想的,我有什麽辦法,有什麽辦法。
“娶了我就是大不孝麽,就算娶了我又怎樣,我也是安陽王的郡主啊,我也是金枝玉葉長大的啊,我自小習聖賢書,知禮儀……我……”
哭聲一哽。
“可是我活不久,縱是再好也沒用,我是知道的。”
雲涯眼眶染紅,固執摸出一方素帕子給夏暖擦淚,夏暖呆呆看着他,委屈一層一層又漫上來,就算沒了寧植,就算她又喜愛上了雲涯……
夏暖低頭咳嗽,攤開手又是血淋淋一片觸目驚心。
她終是木然看着手掌。
雲涯沙啞柔聲喚着:“小暖,小暖……”
她半晌沒有絲毫反應。
是了,她在走一樣的老路,當初推拒了寧植,現在又要被人推着去勸雲涯選公主,可是,望着滿手血,夏暖那根堅韌的心弦崩斷,就算是香火斷絕,就算是大不孝,她何苦要這樣一遍一遍淩遲自己,她何苦要逼着自己勸着違心的話,他們是人,她亦是人。
她當初一夜又一夜睡不着,好不易忘了子玉哥,難道又要再來一遍麽,再在雲涯和公主的婚宴上去祝酒一杯還冠冕堂皇說着違心的話?
這口血,就像是她的心頭血一樣,□□裸告訴她,她做不到。
她不是聖人,不是苦行僧,不是大善人……她、她只是夏暖,是這個身體不好的夏暖,是這個活不久的夏暖,是這個傷到極處會吐血的夏暖。
她只是,最普通平凡的世間女子。
夏暖看着雲涯拿帕子心疼給她擦盡掌中紅,眼眶紅着,滿臉的憐惜,她擡手又去觸雲涯眼角的淚痣,嫣紅嫣紅,好看。
雲涯吃驚擡頭來看她,眸中含着小心翼翼,唯恐說着什麽惹了她傷心似的。
這種眼神,和小爹的爹的并無二致,她被看着,就是被那人捧在手心的,如珠如寶。
夏暖将血沫咽下,靜靜問:“我活不久,你還貪着我什麽呢?”
雲涯扯個苦澀又無奈的笑:“怎麽忽然問這個?”
他又低頭給她擦着手心的血,就近就有活水,他将帕子浸濕了洗淨又給她拭手心的血漬,雲涯手上的繭子擦着夏暖的柔軟,他見夏暖還看着他,終是道:“也沒什麽,按你的說法也就是,我心匪石,罷了。”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是了,是了,就是這一句話。
人的心意,怎麽能像一根繩子掰折擺成無數種想要的樣子呢?
她的心意,又怎麽能生生切斷再續上所謂的世态之願呢?
夏暖木木張開手,她和雲涯本就靠的極近,她一動就能牽着他,雲涯愕然看着她,夏暖淺淺笑将起來,無力合攏手松松圍着雲涯的勁腰,頭靠上他的胸膛,所感都是他衣衫幹爽的味道。
夏暖問:“你真的會抗旨麽?”
雲涯初被她這動作帶來的喜悅一霎散盡,冷冷道:“你又要勸我選公主?”
夏暖搖了搖頭,只問:“你真會抗旨?”
雲涯見得她這動作,舒口濁氣,只道:“沒事,死不了的。”
多的,再也不願說。
夏暖累了,阖眼倦倦道:“我不哭了,你帶我去換身衣裳罷。”
說完這句,怯怯喚了聲:“阿雲~”
雲涯:“你說什麽?”
夏暖卻不再開口,似是睡了,雲涯嘆口氣,這名字是極少聽着她喚他的,素日喚着鐵定沒好事,不是求他就是要推拒的話,這一叫只叫他心驚,熟料夏暖沒了下文,總覺得有些不真切。
雲涯熟門熟路抱起她,感覺好似夏暖這些日子沒瘦還胖了幾分,心裏啐道,不僅是個小騙子竟還是個沒良心的麽?
這話卻只能扪心自問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回,吃完最後一口□□,就是糖了,信我~~~(頂鍋蓋~~閃避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