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批紅
? 治大國如烹小鮮,此話在劉璃聽來甚是舉重若輕,可真的輪到她來掌勺,油鹽醬醋料怎麽放,放多少,都是一門學問。
她人生的前十年被棄在仁壽宮,大字不識,為君治國之道更是狗屁不通,如今半路出家,在楊太傅填鴨式的粗暴教學之下,倒也漸漸有點君王的樣子了。其實她自己心裏門清,她這個初學者,連門邊都沒有摸到,唯有勤勉才能補拙。
所以當她在乾清宮前殿,命小太監将所有奏折從文淵閣搬過來時,即便做好了心裏準備,依然心裏抖了三抖,滿滿三大竹筐的奏折壓彎了小太監的腰,要知道她父皇通泰帝在位二十年親自批的折子攏共加起來也不過數百而已,她打量了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突然生出一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悲壯。
那日她裁撤司禮監,收回批紅權的豪言壯語還言猶在耳,如今怎能被區區奏折給吓跑了?
她視線望向跟在小太監身後面無表情的薛審,皺眉道:“你怎麽來了?”
“陛下要看奏折,微臣雖能力不足,但求為陛下分憂!”
是了,內閣有票拟權,司禮監有批紅權,所有的折子由內閣先将意見寫在小票上,夾在奏折裏,然後交司禮監批示。論批奏折的經驗誰能比得過薛審這個掌印太監呢?
她初登帝位之時,也被薛審逼着去批了幾日奏折,可她那時在幹嘛呢?喝茶偷懶看話本,根本就沒上心。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薛督主若是能力不足,大慶朝也就無可用之人了!”
薛審目光沉沉地在她身上看了一圈,一言不發地從竹筐裏翻出奏折放到她書案上。
三大筐的奏折被他分成三沓疊在案上,壘成一小堵高牆,将她堵得密不透風,她坐在書案後,伸直脖子才能露出個眼睛。
“微臣已經将奏折分好類了,中間是六部官員的奏折,左邊是各地官員上報的奏折。”
她指着右邊那一大疊明顯高出來的奏折,費力地看向他:“這個呢?”
他漫不經心地笑道:“彈劾東廠和微臣的奏折!”
都察院的設立,東廠的失寵,朝廷上風向變了,連彈劾他們的奏折也多了起來。
其實都不用她翻開,奏折裏面寫些什麽她一清二楚,無非就是草菅人命,結黨營私,□□弄權,沈從哲那七大罪都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了,如今舊事重提,不過是那些個先鋒官在探路,朝臣們都盯着呢,看她這次怎麽動手。
Advertisement
可是,現在不是動手的時候,而且她也不會遞刀子給那些個首鼠兩端,鑽營取巧的官員。
她示意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監:“拿去燒了”
薛審抿緊唇角,眼裏洩出一抹苦澀,僵在那裏不做聲。
簾子突然被打開,粉衫青裙的宮女端着托盤蓮步輕移,款款生香地走了進來,一杯冒着香氣的六安瓜片輕輕擱在書案上,劉璃正好渴了,端過來吹着熱氣正欲送到嘴裏,眼一瞥就看見徐棠從托盤裏端起另一杯瓜片送到薛審手中。
她視線一轉,就定在了徐棠頭上那朵珠花上,這是江南那邊禦制上來的,她自從當了這皇帝後,便極少在打扮這件事情上花心思了,頭發也是束個發髻,用簪子固定,珠花便全都賞了下去。如今望着,果然是禦制的東西,光是那色澤便襯得徐棠那張俏臉娴靜嬌柔,她大刀闊馬地頂個發髻,越發像個漢子。
這麽一想,她心裏就有點不是滋味起來,再定睛一看,便見那徐棠一張小臉粉紅,期期艾艾地盯着薛審,見薛審低頭飲茶,眼底便流露出幾分雀躍來。
她把手中的茶重重地擱在案上,揚聲道:“茶湯這麽黃,怎麽泡的?”
徐棠立刻跪倒在地,也不辯解,一口一個陛下息怒。
薛審低頭望了眼杯中清澈的茶水,又擡頭看了眼上首不知為何怒氣沖沖的劉璃,便向徐棠揮揮手,示意她下去。
可這在劉璃看來,便是他憐惜徐棠的證據了,這下連折子也不看了,索性扔了朱砂筆,雙手抱胸,冷冷說道:“薛掌印真是好大的本事呀!”
他微微皺眉,但還是順着她的意思,服了個軟:“微臣有罪!”
劉璃本就心中有火,見他這幅做低伏小的樣子便氣得更甚,只覺得眼不見為淨,便說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定定望着她,少頃,翹起唇角:“不可以!”
劉璃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就聽見他不徐不疾說道:“陛下要裁撤司禮監,收回批紅權,微臣很是贊同,只是司禮監由高祖創立,陛下說廢就廢,初登大寶便如此急吼吼地收權,一則吃相不好看二則恐怕會寒了下面人的心。所以微臣應時時陪在陛下左右,這樣陛下行事起來一來便宜很多二來也好安定人心。”
她先是心中一緊,沒想到薛審看出了她的意圖,還沒等想出對應的計策便聽到他說自己吃相不好看,被人窺破心意的心虛及羞臊讓她臉上頓時紅得滴出血來,再聽到後面他還要時時刻刻在她左右時,心頭頓時燒起一股野火,當下帝王的身份,涵養什麽的都不要了,沖到他面前罵道:“薛審,你無恥!你混蛋!你那樣欺負了我以後還在威脅我!你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裏?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薛審只距她一步之遙,不遠不近,不離不棄地看着她哭鬧,他知她這些時日将所有苦悶委屈都憋在心裏,今日總算可以毫無顧忌地發洩出來,總這樣憋着,于她身體不好。
他忍住将她擁入懷中的沖動,不動如山,眼底沉沉地看她哭得鼻涕眼淚一把,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後将自己那杯茶遞到她面前:“喝口水。”
劉璃哭得混沌,随手接過來往喉嚨裏一灌,到了嘴裏才砸吧出味來,當下也止住了嚎哭,瞪向他。
可惜她現下這個樣子一點威懾力也沒有,薛審心裏又苦又甜,終于還是忍不住摸摸她腦袋,說道:“陛下哭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迎接他的是摔在地上的茶盞。
薛審出了殿,等他多時的徐棠連忙上前施禮:“多謝督主方才維護之恩。”
徐棠雪白的脖頸彎成一截美好的弧度,柔軟地就像太液池邊的春柳。
他不耐地皺眉,眼底洩出絲絲冷意,瞥了她一眼,腳步未停地走了。
徐棠待他走遠後方才直起微曲的身子,雙手捂着微燙的臉頰,癡癡一笑。
出了宮,薛審沿着皇城根不緊不慢地走着,身後四人擡着黑頂青布小轎遠遠地跟着,正模模糊糊想着心事,腳步忽然一頓,轉到一株五針松後,發現一只黃色小奶狗蜷在一只死去的母狗身下氣息微弱地叫喚着。
他喚人過來在樹下挖個坑,葬了那母狗,抱着那小狗便去了東廠的醫署。
東廠的醫官姓趙,是個面黃肌瘦的男人,守着冷冷清清的官署,連個熬藥的童子都沒請,大部分時間都打瞌睡,反正東廠那些不要命的不到要死了才不會找他,至于那些關在牢獄裏的囚犯,誰會那麽好心去給他們看病呢?
是以當督主大人抱着一只粉嫩嫩的奶狗從天而降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當時便震驚了,瞌睡去了大半。
督主是誰啊!多少人聞風喪膽的鐵血人物啊,別的不說,牢獄裏走一圈,那些駭人聽聞的刑具都能把人膽子吓破。
身為東廠的靈魂與舵手怎麽能一臉溫柔地抱着狗呢?
狗主人依舊彪悍:“救它!”
督主,其實它需要的是奶不是藥,而且他也不是獸醫這話到了嘴邊他又咽了回去,認命地接過小狗,握住它的前腿朝薛審晃了晃,笑道:“下官一定還大人一個活蹦亂跳的狗!”
翌日,劉璃又在乾清宮看到了薛審,這次她直接把他趕到了殿外,自己埋頭在殿內批,遇到不懂的才把他放進來請教一二,問完了又往外面趕,典型的過河拆橋。薛審也配合她,沒事的時候或捧着杯茶或閉幕養神在配殿靜候傳喚,幾日下來,兩人倒也相安無事。
十日一休沐的時候,她便懶在自己寝殿裏,哪裏也不去,這幾日奏折批下來,整個人頭昏腦漲,連做夢都是哪裏官員又犯事了哪裏又招災了!
當窗外小宮女叽叽喳喳的聲音傳來時,她才從滔天滅地的洪水中逃脫出來,出了一身的汗,正欲喚人,就聽見有人說道:
“碧玉姐姐,再過一個月咱們就有石榴吃了吧!”
“嗯,不止咱們這,宮裏種了那麽多,到時候管你吃個飽!”
這個貪吃的小宮女是新來的,叫小虹,圓圓的臉蛋,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劉璃每次看見她,袖子裏總是鼓鼓囊囊塞着些零嘴。
她想起小宮女吃起東西來一臉滿足的樣子,微微笑了。
“石榴多好吃啊,寓意又好,多子多福,以前我老家就種了一棵!陛下大婚有一個多月了吧?怎麽晚晚都是一個人睡?陛下這樣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小太子。”
然後她掀被的手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