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牽扯
? 薛審住的院子在東廠西北角,她走到深處轉過一個月亮門便是,劉璃還是公主的時候便來過東廠,只是那時她也不過在東廠的前廳徘徊了一二而已,從未深入其腹地。
院子不大,也無什麽花花草草,只在院中種了一棵梨樹,梨花已經開敗,白雪一樣的堆了滿地。同樣堆滿一地的,還有一沓沓,一箱箱的卷宗,許是放在檔案室久了,就連空氣中都散發着淡淡的黴味。
他就住這?萬古的那套宅子他也沒去住過,只寄住在這小院內,這裏有什麽好的?比仁壽宮還不如的地方。
想起仁壽宮,她臉色一白,那晚的畫面又再一次浮現在腦海。
被翻紅浪,鴛鴦錦帳。
她搖搖頭,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蹙眉轉頭問道:“通泰七年到十年間的卷宗在哪?”
她不知道那件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但是從她與薛審第一次見面的時間來推算的話,應該不會超過三年。沒錯,她就是想看看這案子,薛審說的是一回事,她自己不親眼看看,始終無法死心。退一萬步講,薛審說的都是真的,憑什麽要他們三人來背負上一代的恩怨呢?
沈遙芩注視着劉璃,她臉上此刻閃過的那絲情緒太快,太複雜,他隐隐約約生出一絲不安,這個姑娘,他的妻子,慶朝的皇帝,是他能把握得住的嗎?
卓雲對着這一地的卷宗也有些犯難,他在東廠一不管後勤二不管內務三不管辦案刑訊,只負責偵緝,浩瀚如海的卷宗,沒頭沒尾的他怎麽找?況且東廠辦的那些案子九成都是見不得光的,翻出來被劉璃抓住馬腳的後果他簡直不敢想象。
于是他就帶着幾個番子在一堆卷宗裏翻翻找找,往往一本看上好半天才丢開,劉璃知道他們是在拖時間等薛審過來,她今日出宮前就派人傳了口信給他,讓他去西山給徐依人送禦膳,一時半刻他根本就趕不回來。
她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檐下,端着杯六安瓜片細細茗着,望着卓雲那群人忙來忙去。
日頭漸斜,滿地染黃。風卷着梨花吹到她腳下,她抓起一把深深嗅着,風吹的她的裙裾飛揚,她一下一下蕩着腳尖看着卓雲一臉無奈地搬來幾疊案卷放在她腳邊。
他擦擦額間的汗:“陛下,通泰七年到十年間的都在這了!”
“你們退下吧!”
“這…”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望着他:“是不是需要朕下旨,二檔頭才會乖乖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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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聽命于陛下,卓雲不知好歹,是微臣管教不嚴,微臣願意領罰!”
她扔掉手中花瓣,擡眼望去,嘴角噙着一抹譏笑:“薛督主禦下不嚴又豈止一個卓雲!”
薛審立于月亮門下,幽深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劉璃,梨花皓若白雪,模糊了二人面容,三日未見,他卻覺得自己好想她。
一城風絮,滿腹相思,繁花落盡,一身憔悴。
他大步踏入院內,跪倒在劉璃腳下:“陛下想要看卷宗,微臣自當親手奉上,陛下不該屈尊來此處的!”
她用腳踢踢那堆卷宗,語氣淡漠:“督主既然來了,就将那卷宗拿出來吧,也省得朕去找了!”
他跪在地上半響,最終擡首看向劉璃,眼裏是隐忍的漩渦與暗湧:“陛下可否屏退旁人?”
“見不得人啊?”她哂笑。
他沉默不語,到叫劉璃面色也沉了下來,未幾,她看向沈遙芩:“遙芩,你先去前廳坐坐,我一會就過來!”
沈遙芩眉頭微微一皺,視線盯在薛審身上,到底沒說什麽轉身就走了,他一走,卓雲也帶着一幫番子走了,方才還擠擠攘攘的院子一下空了下來。
薛審也無二話,起身繞過劉璃腳下的書卷,徑直進了屋。
劉璃氣得臉都白了,跟在他身後,一句“薛審,你真無恥!”剛剛罵出來,就見他從書案的抽屜裏掏出一紙發黃的案卷遞到她手邊。
“在這裏!”他靜靜望着她,被罵了也不反駁,眼神柔和得像明朗的月光。
她避開他的視線,接過案卷,不客氣地坐到書案後,翻開細細看着,又有一杯冒着熱煙的瓜片放在她手邊,她眼皮都沒擡一下,繼續看着。
一刻鐘後,她放下案卷,眼神平靜地刺向對面男人:“我該叫你什麽?薛審還是顧慎之?”
“通泰九年,揚州顧銘、傅應恭等人結黨上書,俨然以疾風勁草自居,止圖博一己之名,致陛下顏面無存,東廠奉诏将其下獄,後顧家人心生不滿,多有怨言,為正風氣,殺一儆百。”
短短數十字,一筆帶過,風輕雲淡。
她卻翻來覆去看了數遍,殺一儆百,這四個字其實便已足夠。
東廠的案卷正如其名,簡短凝練,卻裹挾雷霆之力,所到之處,萬物俱滅。
通泰九年那一夜的慘狀,她即便沒有親見也能想象的到,東廠羅織罪名,誣賴良民,而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為什麽不銷毀?不怕暴露真實身份嗎?”她将案卷握在手心,敲打着案沿:“還是督主大人要日夜察看,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血海深仇?”
他繃緊嘴角:“有想過毀掉,只是…我瞞了你那麽多,不想再讓你失望。”
她心頭火起,抄起茶盞就往他身上砸去:“你心心念念想着報仇,如今仇報完了,就想快快活活跟我長相厮守,世上哪有這種好事?”
他不躲不避,任由茶盞重重打在額角上,頓時紅腫一片。
她楞了楞,剛剛擡起的身子又坐了下來,冷冰冰問道:“原來的薛審呢?”
“死了”
她氣急敗壞:“你又害人性命?”
“我當年不過一個落魄的少爺,手無縛雞之力,怎麽害人?”他垂着頭:“反正如今無論我說什麽,你也不會相信。你說是我殺的那便是我殺的吧!”
她快被他氣死了,明明被他欺負的人是她,他這幅受虐小媳婦的樣子是做給誰看啊?
“你給我說實話!”
“他在宮內不堪內監們侮辱,跟着采辦的太監出宮想回老家,路上露白被歹人害了性命,我那時剛到京城,身無分文,見他那身袍子還算光鮮,打算扒了去當,後來發現他是太監,跟我長得又有幾分相似,就頂了他名頭進宮。”
怪不得當年她趕都趕不走他,他千方百計要離開內官監,就是怕自己身份曝光,後來離開她去東廠恰好避開了三年一檢,但是…她心裏咯噔一下,瞪圓了眼睛,僵着脖子,冷哼道:“你跟杜蘅厮混那麽久,怎麽她沒發現嗎?”
他僵了片刻,艱難開口:“我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從未除下衣裳。”
她與他隔着一張書案,黑黝黝的眸子深若寒潭,辨不清情緒,半響後“刺啦”一聲黃花梨木椅與地面發出刺耳的拖拽聲,她大步向門口走去。
須臾,腰腹便被人緊緊箍住,抱住她的那只手又熱又硬,她索性放棄掙紮,冷冷問道:“怎麽?一個晚上還不夠?”
薛審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松了手後退幾步,臉色煞白,低聲問道:“你為什麽不殺我?”
她冷冷哼道:“薛審,解決仇恨的唯一方式就殺戮嗎?”
“是嗎?”他自嘲一笑:“我還以為…”
“對你餘情未了嗎?”她此刻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刻薄的話加注到他身上:“你少自以為是!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牽扯!”
劉璃快步走到月亮門下時,前方數步遠是沈遙芩束手而立的颀長身影,見她向他走來,彎起的嘴角蕩出溫暖的弧度,她餘光瞥見身後那抹失魂落魄的人影,向他伸出手:“回吧!”
也不知沈遙芩用了什麽法子,劉璃修完婚假沒幾日再上朝就看見鄒師誠,賀其芳兩位老臣子杵在方庭正身後,臉上倒沒什麽不樂意的神情,她瞥了眼沈遙芩,勾了勾嘴角。
“看見沒,陛下上朝還要跟沈大人眉目傳情,啧啧…”
“沈大人濯如春柳,風光霁月,陛下愛慕他這很正常嘛!”
薛審冷冷瞥了眼那兩嘴碎的大臣,又望了望鄒師誠,賀其芳這兩個之前死活不肯來上朝的老油條,最後視線落在了沈遙芩身上。
沈遙芩是翩翩佳公子,身世好,才學高,品德美,慶朝人提到都要豎起大拇指的人物,有他在的地方人群都會自動聚集過去,如沐春風,如臨秋水。阿璃授他都察院禦史一職,專事官吏的考察、舉劾,為百官表率,便是對他的全然信任。
都察院重新設立,原先由東廠負責的官員監察的職責便分了出來,東廠就好比被人砍了一條腿,雖然依然能震懾群臣,但到底失了底氣。他被分了權,也比不上剛剛劉璃那一眼對他造成的傷痛。
她的夫君是人人敬仰的君子,光華璀璨。
而他呢?
一身罵名,怙惡不悛,就像陰溝裏的老鼠。
不過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反正他的人,別人休想染指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