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交鋒
? 奉天殿。
月上九霄,殿內仍是燈火通明,恍若白晝。
劉璃顧念方庭正年事已高,特命人擡了把椅子,其餘二人則是依位而站,唯有沈遙芩一人直直跪于地上。
她來之前已經用冷水敷了下眼睛,消了點腫,眼睛還是有點紅,看上去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兔子,這倒叫方庭正有些動容:“陛下要保重身體,切莫太過傷心!”
沈從哲亦附和:“臣子有負陛下重托,害得太上皇與太子客死異鄉,縱然百死難贖其罪!”
她以手撐額,望着跪着一棵孤竹的沈遙芩,緩緩開口,聲音竟是無比的枯澀:“沈翰林,你講講自己的打算吧!”
沈遙芩亦是紅着一雙眼,咬牙說道:“先帝及太子久居關外,風霜難捱,身染沉疴,入關之後,心神放松,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還請陛下昭告天下,及早發喪!讓他們入土為安!”
此言一出,頓時一片嘩然,沈從哲更是抑制不住轉頭斥道:“你這個不忠不孝的逆子!”
她沉吟少許,問道:“馬順呢?”
“一不交東廠,二不交刑部,陛下親審,陳尚書陪審!”
刑部尚書陳晟在刑部主事多年,掌天下律令,近年來早就不親自參與審案了,聽了沈遙芩這麽一說,恨不得咬死他,雖說只是陪審,但是攤上這麽一個燙手的山芋,滿肚子有苦說不出。太上皇跟太子被一個東廠的番子燒得灰都不剩,這種醜聞他壓根就不想摻乎進去,更何況還涉及到東廠,只要一想到每次刑部都只能撿東廠的簍子,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跑的樣子,他整個人就覺得直不起腰來。關起門來悄悄審案,還要避諱東廠,他一想到薛審那玉面陰鸷的模樣,便如芒刺在背,渾身都不舒服。
她放下手,擱在黑漆描金大桌上敲了敲,發出咚咚的悶響聲,片刻後,緩緩說道:“如此,便交由陳卿去安排吧!此事宜早不宜遲,明日朕便來邢部禦審此人!”
陳晟嘴皮動了動,剛想辯駁,就被沈從哲的咳嗽聲給打斷了,他接到對方遞過來的眼神,怔了怔,又閉上了嘴。
“人死為大,沈卿,先帝和大哥的葬儀禮部要加緊操辦!”
“微臣遵旨!”
她緩步走下禦座,親自将沈遙芩扶起:“明日你同朕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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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閣老也來!”
方庭正咳了咳,正要借口年事已高,身體不适來推脫,在對上劉璃強抑悲痛,故作鎮定的眼神時,心下一軟,便應了。
奉天殿的大門緩緩打開,幾人踩着月華出了殿來,沈遙芩閉閉眼,猛得吸了口清涼的空氣,不妨肩頭被人輕輕一拍,他回首望向那人,恭敬施禮:“老師!”
方庭正放軟了聲音,眼中帶着擔憂:“遙芩,今日你挑了這擔子,日後免不得風霜刀劍,這又是何苦?”
“為臣者,禍及君王,此一罪便讓學生身陷桎梏,再難回首,此後種種就當是贖罪吧!”
他嘆氣:“你是為師最得意的弟子,前路難行,我也不會作壁上觀的!”
沈遙芩眼裏帶了點笑意:“學生自己不打緊,倒是陛下,還望老師諸多照顧!”
“陛下……是個好孩子!”方庭正到底點了點頭,眼神投射到前方竊竊私語的二人身上,眉頭一皺,又說道:“比她哥哥要好!”
那廂陳晟快步追上最先出去的沈從哲,不滿道:“方才沈大人是何意?”
沈從哲但笑不語,正欲繞過他,陳晟又是一個箭步攔在他面前:“沈大人慢走!”
沈從哲輕笑出聲:“陳大人,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你不接着,往外推是何道理?”
“哦?還望從哲兄不吝賜教!”
“陳大人可知馬順是誰的人?”,未等陳晟作答,沈從哲又追問道:“那人又是聽命于誰呢?再者,此次先帝被害最大的受益者又是誰?”
陳晟到底是反應快,眼珠子朝奉天殿的方向轉溜了一圈,恨恨一拍大腿:“那我更應該撇開,從哲兄你害了我啊!”
“若是陳大人甘願邢部永遠屈居東廠之下,大半輩子都這麽被一個閹人壓着,為兄也無話可說!機會稍縱易逝,陳大人甘為人後,此刻大可回去與陛下再周旋!”沈從哲搖頭嘆息,就要拔步走人。
陳晟急忙堵住他,恨不得給他鞠躬道:“從哲兄,你就不要賣關子了,索性都說了吧!”
“若馬順供出了薛審,則薛審死罪難逃,若沒有供出薛審,薛審也逃不過治下不嚴的株連之罪,他一倒,東廠便不足挂齒,明日你只管當你的陪審,半句話都不要多說,就等着看場好戲吧!”
“薛審可是陛下的心腹!”
沈從哲帶着點輕蔑地哼道:“一個小姑娘,何足為懼?”
“父親!”沈遙芩已大步上前,半弓着身子,垂眸道:“兒子不孝,讓您擔心了!”
沈從哲重重哼了聲,拂袖而去。
陳晟早有耳聞這對父子的關系,見此情景上前道了聲辛苦,也便随沈遙芩而去。
劉璃心神俱殇,早已累極,衆人一走,全身的氣力仿佛都被抽走,便趴在桌上,埋首于兩臂之間,正是昏昏沉沉之時,有人在輕聲喚她。
“阿璃!”
她擡起頭,望着不知何時出現的薛審,直愣愣地,齊刷刷地,眼淚流了出來。
薛審默默看着她,片刻後伸手将她抱入懷中,在她耳畔低語道:“你可以哭出聲來,這裏沒有別人!”
她卻咬緊牙關,背部一抽一抽的,哭濕了薛審大半個胸膛,他摸了摸自己新做的曳撒上面的莫名液體,一股酸沉悲傷便湧上來,淹沒了後頭即将出口的話。
“其實我也沒有那麽傷心,反正…反正他們對我又不好,就是不知道怎麽回事,眼淚總是控制不住,可能…可能是因為他們是這個皇宮我僅存的兩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了!以前我總是裝着不在乎,不過是因為不想讓他們看見我在乎的樣子,如今人死了,什麽都…沒了,我長這麽大還沒親口叫過他一聲爹!”她說得斷斷續續:“劉家就剩…剩我一個人了!”
“不會,你還有我!”
她發洩了一番,吸吸鼻子,擡首皺眉問道:“馬順為什麽要這麽做?”她曾經見過馬順幾次,印象裏他渾厚沉實,是個磊落之人,為何會喪心病狂做出這種事?
他避過這個話題,淡淡提了句:“東廠與邢部向來不和,我想把馬順遷到東廠的牢獄裏。”
她知道薛審素來是個護短的人,自己的屬下怎麽打罵都行,就是輪不到別人去指手畫腳,她有些為難:“明日就要親自審他,就先不急着挪地兒吧?”
“好!我今晚想去探探他!”
她知道他已經退了一步,馬順押在邢部,沒有她的禦牌任何人甚至陳晟都不可以接近半步,她腦海裏閃過沈遙芩白日裏的私語:
“馬順之舉,薛審有洗不掉的嫌疑!陛下莫要輕信于他!”
情感與理智之間,她還是退讓了,她定定望着他,幽幽說道:“我帶你去!”
她沒有知會陳晟,由薛審領路徑直去了邢部,那守獄的牢頭見劉璃拿出禦牌,又謹慎地往帷帽裏瞧,淡淡微光下,但見一十七八歲的明豔少女,還想瞧仔細點,就被一個冰冷的聲音給吓得雙腿一軟。
“眼珠子不想要了嗎?”
那身蟒袍曳撒,天下只有一人穿得,那人肯親自提燈照路的少女是誰,此刻已不言自明,他匍匐在地上,連忙掏出鑰匙遞給那人,再也不敢擡頭。
刑部的牢獄裏薛審走得駕輕就熟,時時提醒着劉璃注意腳下,至最深處,掏出鑰匙,将木門打開,對上馬順陡然激動的眼神時,身形一閃,現出劉璃。
“陛下!”馬順臉上頓時閃過一抹羞愧:“罪民該死!”
“是!你是該死!弑殺君王,是為不忠,陷害主上,是為不義,視人命如兒戲,肆意殘害生靈,是為不仁!像你這種不忠不義不仁之徒,朕恨不得将你千刀萬剮!可我今天不是來殺你的,個人私仇不應淩駕于國法之上,你的罪孽會有報應的!”,她說得很冷靜,可緊握的雙拳,輕顫的身體無一不洩露出劉璃此刻的憤怒。
薛審在聽到那句個人私仇不能淩駕于國法之上時,皺了皺眉,眼裏閃過一絲譏诮,對着跪在地上半響無語的馬順問道:“後不後悔”
馬順是條漢子,盡管對劉璃抱有歉意,卻仍舊梗着脖子,一字一句說道:“屬下不悔!”
“你原本可以殺了沈遙芩掩人耳目,為什麽還要留他一命?”
劉璃震驚地望向薛審,他為什麽這麽問?是不是這一切都是他指使的?
若是這樣,她該如何?
“我要尋仇的對象只有劉景業和劉珏,沈大人是無關人等。”
薛審對他直呼先帝和太子的名諱毫無反應,仍舊冷冰冰繼續問道:“你同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
思緒紛雜的劉璃漸漸從薛審的問話裏品嘗出一絲不對勁來,這…分明是在借他的口給馬順順坡下驢呢!
“他們害了我唯一的親人!”
“哦?”他特意拉長了調。
“罪民是太原人,父母走得早,家裏沒個主事的,後來家道便漸漸中落,家中奴仆,遠房親戚見我家再無利可圖,就如樹倒猢狲散般,再也不肯上門,家中只餘一個乳母操持家務!十五歲那年,我們變賣家産來到京城,在東廠尋了份差事,原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平淡淡過去!可是通泰十二年的時候,那時我剛當上大檔頭,第一件任務便是負責祭祀的護衛!”他說道此處,停了停,眼底洩出一抹柔光:“我那乳娘一心替我高興,便到北郊來看我,哪知她從林間小路尋過來時,驚了劉珏的馬,當場便被他一腳正中心窩!”
他說到這,喉嚨已是沙啞,恨意卻不減半分:“她積勞成疾,身子本就不好,哪受得了這一腳,當場便去了!可那劉景業為了隐瞞劉珏草菅人命一事,竟然誣陷她是刺客,讓她曝屍荒野,我趕過去的時候,她老人家連屍骨都是不全的!當年若不是有奶娘,我這條命早沒了,可她無辜慘死,我若不幫她報仇,我還是人嗎?”
濕冷的牢獄裏,劉璃對上馬順猩紅的眼眶,不由得地打了個寒顫:“所以你一直等了十年才等來這個機會?”
他不語,顯然是默認了,劉璃轉向薛審:“你想保他一命,是嗎?”
薛審負手而立,了然地望了眼馬順,眉眼間一派沉靜:“不是,他大仇得報,這世間再無可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微臣保不了他,也不會保他!我只是想讓陛下明白,忠于自己內心,不殺無辜之人,他并非不忠不仁不義之徒!誰又願意手染鮮血呢?總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這副超然淡泊的樣子,倒叫劉璃心頭浮起淡淡的恐慌:“薛審,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馬順大聲疾呼:“督主什麽都不知道!”
對着劉璃一雙澄靜清澈的眼,薛審稍頓了頓,他心頭一松,突然不想瞞她了,于是便移開眼神,改口說道:“當初是我和他一起給奶娘收的屍。”
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明知道馬順此去必然會取她父兄性命,他還是讓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