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焚毀
? 即便是上賓一般的待遇,也不過是一行人擠在一個氈房裏,馬順知道讀書人的脾氣,特意用屏風隔了個後室給沈遙芩,自己帶着東廠幾個兄弟在前面打地鋪。
這夜他尿急出帳解手,回來後聽見屏風那邊傳來細碎的響動,便壓低聲音問道:“是不是吵醒你了?沈大人?”
許久,才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無妨,是我自己睡不着!”
“這幾日沈大人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可是此行有什麽變故?”
“大檔頭放心,目前一切都很順利!”
他這番不冷不淡的态度倒叫馬順有些無語,他想了想便笑道:“我剛剛出去見月華動人,不知沈大人可有興趣觀一觀這大漠風塵月色昏的奇景?”
屏風那頭又沒了言語,片刻後,只見沈遙芩一襲月白長袍轉了出來,他心中暗自好笑,從氈壁上取下一件皮襖遞給沈遙芩:“風大,沈大人只穿這點可是會着涼的!”
沈遙芩裹着皮襖出了帳,果然見得眼前豁然開闊,月色下的大漠隐隐泛着銀色光芒,他俯身抓了把如雪的沙粒任它們在指縫中流走,揚眉說道:“聽大檔頭言語,像是讀過書的?”
馬順聞言一笑:“不過認得幾個字罷了!”
“東廠之中像大檔頭這樣的人倒是少見!”
馬順搖頭一嘆:“我知道世人對東廠頗有微詞,沈大人這一路不也是對我們避若蛇蠍,其實兄弟們都不容易,在其位謀其職,誰不想當個清閑的文官總好過在刀口上舔血吧!有誰生來便願意做那過街老鼠呢?”
“那大檔頭是如何進了東廠的?”
“幼時随家中武師學了點拳腳,除此之外身無長物,恰逢東廠招人便做了個番子!”馬順原本是想套沈遙芩的話,卻不想被他拉扯到自己身上,匆匆說了幾句便狀若無意般問道:“對了,這幾日太子殿下派人來請沈大人過帳一敘,為何大人都稱病不出?”
指間沙早已流空,他拍拍手,淡淡說道:“我不想見他!道不同不相為謀,此間事了,我便辭官歸去!”這是他苦思幾日後得出的解答,待劉珏回了宮,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麽,他隐隐有種不詳的預感,恐怕這一次他難以全身而退。“九萬裏蒼穹,千秋北鬥,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腦海裏隐隐閃過一個纖巧身影,也許到時可以與她作伴,他這樣想着。
借着月色,馬順細細打量着沈遙芩,見他不似作僞,便喟然一嘆:“有人曾對我說過,一切随心而行!我将此話轉贈給沈大人,祝您滌塵靜心,得償所願!”
沈遙芩微微揚唇,将目光從沙丘轉到馬順臉上,見他眉眼無華,神情真摯,踟蹰少許還是正色說道:“回京後大檔頭且及早抽身吧,東廠乃是非之地,薛審怕也是自身難保,太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Advertisement
馬順卻哈哈一笑:“督主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背棄他的,只是——”,他話音一轉,向沈遙芩拱拱手:“若往後馬某有什麽不當之處,累及大人,還望大人海涵!”
沈遙芩并未作他想,只當他打官腔而已,當下也推脫一番,二人又絮語幾句,便回了氈房。
過了幾日,鞑靼權貴之間又傳出了不小的笑話,汗王長子脫脫的一名小妾紅杏出牆與也先厮混時被當場逮了個正着,大哥追着白花花的小弟滿營帳跑也是一奇觀。為此,這兩兄弟是徹底撕上了,一時間也先也顧不上與大慶這邊談判,沈遙芩又買通了汗王最受寵的妃子吹枕邊風,再加上劉景業與劉珏二人又配合着越發不好伺候地嫌東嫌西,汗王幹脆大腿一拍,果真放了這二人回朝。
劉珏擔心又有變故,便催了衆人連夜出發,夜行兩百裏入了九邊重鎮之大同鎮。
大同鎮剛剛歷經戰火洗禮,尚未恢複過來,即便趁着夜色,也能清晰看見自城門入內的一路斷壁殘垣,衆人一時都沉默無語,馬順提議去總兵府留宿,也被劉珏給否了。劉景業想起自己在這栽了個大跟頭,實在有些臉上無光,因此也附和劉珏的意見,只說不想擾民,讓沈遙芩不要走漏風聲,對外只宣稱是做生意的。
倒是沈遙芩記起這裏是杜蘅的娘家,随口提了句,卻惹來劉珏一聲冷笑:“杜家殉難則已,否則我定不饒過他們!”
杜家全家殉于戰亂,滿門十一口除遠在京城的杜蘅,于城破那日全都死于鞑靼鐵騎之下,沈遙芩原本還想提議劉珏去老丈人墳上祭拜一下,見他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當下便緘口不言。
“若不是當日杜祁苫那老頭虛報軍情,唬我開門迎敵,我怎會遭受被擒之辱?不過是個小小的秀才,擡舉他做了大同指揮同知便忘了本,得意猖狂,不懂軍務,誤人誤己!”
一直緘默的馬順沉吟少許,于馬上躬身抱拳說道:“屬下在大同有一處宅院,久無人居,只派了個老仆守門,若是貴人不嫌棄,可在那處暫借一宿!”
劉珏對東廠的人并無好臉色,但見人馬都已疲憊,尤其是他父皇劉景業一路奔波,早已體力不支,城內又是百業蕭條,根本沒有落腳之地,也便點頭同意。
月夜烏啼,破舊的老宅暗影重重,馬順連聲喚了幾聲那老仆的名字,見無人應答,便一把推開吱呀作響的屋門,回首視線在沈遙芩正俯身撿起地上傾倒的木椅時頓了頓,随即微微低頭側身讓開一條路,語氣卑微:“家中下人想是避亂去了,屋貧簡陋,貴人莫怪!”
沈遙芩是被臨睡前那碗喝得有些漲肚子的茶給鬧醒的,他同馬順兩人擠在原來老仆的房間裏,照例是他睡床,馬順打地鋪,房間狹小,為了避免自己下床不小心踩到他,沈遙芩往地上一掃,卻沒有發現馬順的身影,好像有什麽隐隐閃過他腦海,他擡首往窗外一看,猛然驚覺,夜黑如此,為何窗外光芒大盛?
他來不及披衣,赤着腳跑出屋外,卻見眼前火光熊熊,劉景業與劉珏住的主屋大火沖天,他側耳細聽,并無呼叫的聲音,寂靜的四野裏只餘枯柴和朽木被火焰吞噬的滋滋聲,他心中一亂,大喊着陛下與劉珏的名字,正欲沖進火海裏,突然手上一緊,馬順不知從何處竄出來大力拉着他。
“放開我!”他又驚又怒:“陛下和太子還在裏面,為何不救?”
讀書之人如何與武夫搏鬥,任他用勁渾身氣力,都掙不開馬順那宛如鐵一樣的手。
火光下,馬順剛硬平直的臉龐棱角分明,說出來的話也是刻骨至極:“時也,運也,命也,非吾之所能!”
烈焰灼人,而沈遙芩卻仿佛身處數九寒天,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馬順:“好好地為什麽會起火?”
馬順默然不語,緩緩擡起左手,沖着沈遙芩的後頸砍下。
“沈大人,以後做一個好官吧!”這是沈遙芩昏倒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馬車上,辚辚車聲,蕭蕭馬蹄,他腦裏有一瞬間的空白,但當看到對面坐着的人時,黑夜、老宅、火光、震痛都一一湧上心頭,他沖上去抓住那人衣領,一拳揮過去,吼道:“你這個亂臣賊子!”
馬順不發一言,索性閉上了眼,任沈遙芩拳打腳踢,臉上神情是從未見過的平和與解脫。
沈遙芩打得手腳皆痛,見他仍是一臉漠然,不由得一把抽出馬順身上的佩刀,擱在他脖子上逼問道:“為什麽?”
馬順此時卻睜開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我并非怕死,只是我現在還不能死,所以請沈大人刀下留人!”
沈遙芩從未握過刀的手顫顫抖着,他胸膛極速起伏幾下,哐當一聲将刀擲下,一臉鄙夷:“我不殺你,你等着陛下與國法的審判吧!”
此後二人再無任何交談,直至馬車駛出宣化府,馬順擡眼望着漸漸遠去的城門,這才打破沉默,問道:“沈大人為何不命宣化府的官員将我抓捕起來,裝入囚車?”
沈遙芩冷哼道:“連陛下最信任的東廠都能做出弑君之舉,事到如今,還有何人可信?”
這幾日來馬順臉上的平靜終于被打破:“此乃我一人所為,大人莫要牽累東廠!”
“牽累東廠的人是你!”
馬順長嘆一聲:“我自知罪孽深重,如今不肯輕易赴死,便是為了東廠的兄弟,待我在陛下面前陳明情由,便再無牽挂!”
沈遙芩面沉如鐵:“別人暫且不提,薛審治下不嚴,縱容行兇之罪已是板上釘釘!大檔頭,你如何為他脫罪?”
馬順聞言一怔,随即垂下眼眸,不再言語。
馬車駛近京郊時,沈遙芩掀簾望見蔽日遮天的旌旗及浩浩蕩蕩的人馬時,猛然下車的身影頓了頓,回首望向車內閉目養神的馬順,眼內閃過一絲掙紮:“你為何不連我也一起燒了?”
他眼未睜,靠着車壁,淡淡說道:“沈大人風度閑雅,翩翩君子,是曠世的良才,不該折在我手上!”
風停,最後一絲餘晖消失在天際,呱呱群鴉回巢,衆人皆等得不耐煩之時,緊閉的玉辂終于打開,紅着一雙眼的劉璃緩緩走出,自她身後,來時的路徑已被沉沉暮色籠罩,仿若坎坷未明的去路,而她所流露出來的悲怆及傷痛亦深深震撼着在場的每一個人。
“來人,将馬順押入刑部大牢,傳閣老并沈尚書、陳尚書速去奉天殿,自今日起,京城宵禁,凡犯夜者,一律交由…京畿衛鎖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