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舊事1
? 再過三日,便是除夕,外庭官員們都放了假,內宮十二監卻全都忙活起來了,崔姑姑也閑不住,趁着日頭正好,将劉璃裝在楠木箱子裏的衣服被褥全都拿出來曬。彼時她正窩在南窗炕上,背靠錦枕,有滋有味地翻着《搜神記》,炕上小幾擱着一碟香瓜子,一盞六安瓜片,正看得入神,崔姑姑就揮着一帕子進了屋。
“阿璃,你猜我找到什麽了?”
她紮在書裏,沒擡頭:“什麽啊?”
一條泛黃的手帕遞到她眼前,一角繡着朵小小的黃蕊梨花,她怔了怔,接過帕子,握在手心,仍舊低着頭:“怎麽找出來的?”
“這帕子早幾年前陛下不是說弄丢了嗎?可巧今天又讓我從箱子裏翻出來了!可惜弄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幹淨!”
她揉揉看得有些酸澀的眼角,笑道:“有什麽好洗的,反正也不能用了!”
“這可是從前你最喜歡的帕子!”
她放下書,細細摸着帕子上黑色的污跡,那是鮮血經年累月的演變而致,幽幽一嘆:“是啊,很久以前!”
那時她尚沉浸在第一次出宮的韻味中,即便因着和親一事與薛審有些龃龉,但還是耐不住心癢,隔三差五便遞條子要薛審帶她出宮,薛審哪裏走得開,便叫卓雲代他随行護衛。不得不說卓雲是極好的向導,無論是瓦肆市井還是山光水色,吹拉彈唱抑或醫命蔔訟,三教九流皆通,旁門左道盡曉,又兼他能說會道,口若懸河,劉璃跟着他混,真是逍遙快活極了。
某日,她毫無形象地跟着三兩個乞丐蹲在一家金石店門口,等着被她指派去買糖炒栗子的卓雲,只見眼前一雙黑底白邊皂鞋在她跟前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一個猶疑的聲音響起。
“阿梨?”
她擡頭,陽光太刺眼,她眯着眼睛,待看清楚來人後頓時蹦起來:“姜..姜忱?”
他眼睛一亮:“你還記得我?”
“那當然!我還記着你那個笑話沒說完呢!”
他撓撓頭,嘿嘿一笑:“你怎麽又是一個人在這裏?你家人又弄丢你了?”
“我在這等人呢!他去買栗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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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人如今不關着你?”
“他們要操心的事太多,分不出精力來管我!”她沖他眨眨眼,叉腰大笑:“如今我可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哈!哈!哈!”
“小姐還是小心點說話,萬一咬了舌頭,小人回去就不好交代了!”斜刺裏突然冒出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她縮頭吐舌,一把抓過包着栗子的紙袋,往嘴裏扔了一顆,含混着說道:“你也用不着事事都跟他交代嘛!”
“這位是?”卓雲卻轉頭看向姜忱,眼神飛快從他身上溜了一圈又收回來。
“京畿衛總旗,姜忱!”他拱拱手,一派爽朗。
“在下卓二,不過區區一個家奴!”
劉璃一口栗子差點噴出來,二檔頭你這名字太沒誠意了,合着那馬順就是馬大,趙初年就是趙三喽?還有家奴是怎麽回事?
姜忱探過身子低聲問她:“這是中秋夜那人嗎?看身形似乎不太像!”
“不是,那個是…是我哥!”她随口扯了一句。
卓雲重重咳了一聲,微微躬身:“小姐,天色不早,該回去了!”
她無語望天,明明還是碧空如洗,萬裏無雲的大白日,那麽早回去幹嗎,她擺擺手,又指着姜忱:“要回你先回吧,他陪着我就行!”
“小人身負小姐安全,怎能輕易離去?”
“卓兄若信得過京畿衛,阿梨的安全在下可以負責!”
卓雲內心都快捅翻天了,阿璃、阿璃是你一個小小總旗能叫的嗎?他就知道陪公主出來游玩是費力不讨好,只賠不賺的買賣,又要哄得她開心,這樣督主才能開心,但是不能讓她太開心,這樣督主又不會開心,他堂堂二檔頭東廠的事情不管,放下身段來當地陪,每晚都要咬着被子默默流淚,本以為至少讨了公主歡心,今天居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其貌不揚的小子,就這麽輕易地取代了他!還搬出京畿衛來壓他,當他是吃素的嗎?
他、不、服!
卓雲使出殺手锏:“大人怪罪下來怎麽辦?”
“那我就說是你護衛不力!”劉璃笑得如同偷腥的貓兒一樣,黑如點漆的眼睛靈活至極,作勢又拍拍他肩膀,一副哥倆好的口吻說道:“你就去東安門的茶寮那等我,到時候了我自然會來找你的!”
卓雲不吭聲,臉上明顯一副受傷的表情。
她又軟了幾分:“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那就遠遠的跟着我們也行!反正我不要現在就回去!”
他含着一泡熱淚目送二人走遠,随手扯起門口蹲着讨飯的乞丐,皺眉吩咐道:“查查他!”
方才還猥瑣怯弱的乞丐立刻将手中讨飯的什物一扔,抱拳領命:“是!”
他呆在原地出了會神,在跟上去與回東廠之間搖擺了一會,腦海中浮現起薛審那陰郁冷然的臉,立刻嘆口氣,拔腿追向劉璃。
這廂劉璃跟着姜忱,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你今天不要巡視京城嗎?”
“這種事一般是手下人做,我偶爾巡查一下即可!”
她接着問道:“那…你帶錢了嗎?”
姜忱有些摸不找頭腦,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回道:“帶了!”
“太好了!”
“……”
直到她一襲男裝從成衣店出來,然後二人舉步走到□□樓前時,他方才明白那句太好了是什麽意思。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招!
她刺啦一聲打開折扇,輕搖淺笑,年少風流:“據說這是全京城最大的妓院,姜兄有沒有進去過啊?”
“沒有!阿梨,這種地方不适合你一個女…”
話還沒說完,劉璃就大步走了進去,他張張嘴,半響之後嘆了口氣,舉步跟上去。
此時尚早,大堂裏客人不多,酥胸半露的豐腴女子挽着客人經過他們身側時,沖着他們二人抛了個媚眼,劉璃激動得不能自己,姜忱則是臉紅得不能自己。
跑堂的引着他們到了大堂一處圓桌坐下,她收起折扇,一雙眼從樓頂裝飾到柱子雕花,再到窯姐兒身上,瞟個不停,開口卻是:“你們花魁呢?”
跑堂的打他們二人一進門,便看出這兩個是頭一次逛青樓,生嫩得很,也不知天高地厚,居然點花魁,當下卻也是笑着說道:“公子要見芸娘,不知是否帶了千兩黃金?”
她端着茶杯的手重重一抖,瞪圓了眼睛問道:“錢不夠是不是就見不到芸娘?”千兩黃金這輩子她連見都沒見過,更別說拿出來了!
“咱們芸娘千金都難見一面,今日小人是看着兩位公子年少英俊,人品貴重,這才替她做得主,不然…”跑堂的頗為遺憾地搖搖頭,又适時喚來另外兩名女子:“這是紫衣和綠腰,雖然比不上芸娘,在我們樓裏也是拔尖的,公子要是不嫌棄的話,就讓她們二位伺候您?”
始終沉默的姜忱終于憋不住了,那位穿紫衣的姑娘一只手已經勾住他脖子,咯咯嬌笑聲直沖他耳朵孔裏鑽。
“阿梨,既然見不到花魁,咱們還是走吧!”
“來都來了,不要辜負這大好春光嘛!”她已然握住綠衣女子的手,又湊到姜忱耳邊悄悄說道:“就坐一下而已,等會咱們就走!”
姜忱無奈,只得将纏着自己的紫衣拉拔開,一副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樣子,只悶頭喝酒。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樓已是處處花團錦簇,看客們各是擁花簇蝶,猜拳行令,嬉笑狎酒,一片莺歌燕舞,屋屋銷金帳暖。
這頭劉璃倒是如魚得水,跟着紫衣二人猜拳玩得不亦樂乎,對姜忱幾次示意要走都充耳不聞。
忽然就有一人沖進大堂,左顧右盼幾下,幾步跑到劉璃這一桌,沖着姜忱急哄哄說道:“大人,百戶有令,今晚突擊巡查,趕緊回衛所報道吧!”
姜忱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撐着身子舉步就要走,又猛地看向劉璃,一臉踟蹰。
劉璃擺擺手,正準備厚着臉皮說人走,錢留下之類的話,居然看見卓雲晃晃悠悠地進了店,一路走到他們面前,直接用衣袖開始擦起椅子,不疾不徐地說道:“姜總旗有事可以先行,小姐有人照顧!”
姜忱還有些猶豫,耐不住那下屬一直在催,只好跟劉璃做了個揖,再三定了下次相聚的時間,這才随那人而去。
不知何時,□□樓已是人走樓空,恩客們忽然一下作鳥獸散,窯姐們都被趕回了房,瓜殼杯盞七零八落散落在桌上,劉璃笑着對有些不知所措的紫衣和綠腰說道:“你們找個地方躲起來吧,不礙事的!”
她又喚來一旁提着大銅茶壺戰戰兢兢的跑堂:“沏壺六安瓜片!”
暮色沉沉,晚來風急,廊柱下的珠簾被敲打着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一盞盞紅燈裏燭火亂搖,她抿了一口新泡上的茶,低頭整理自己已然整齊的袖口。
“怎麽跑這裏來了?”一個低沉輕柔的聲音響起,薛審一身月白曳撒靜靜負手而立,修長挺直,面容俊美似神祇,神情莫測。
大堂已空無一人,就連卓雲也不知所蹤,她端杯茶放到桌上,指指方才擦過的那張椅子:“坐吧!”
他不動那杯茶,又将她手中的茶盞拿走,一掀袍子坐下,語氣不善:“青樓裏的東西你也敢喝?”
“我覺得沒什麽問題啊!能有什麽事?”
她輕描淡寫的神情顯然讓他很不爽,薛審不由得提高聲音說道:“好好的姑娘家去哪裏玩不好,偏偏要往青樓裏鑽!”
“南開朱門,北望青樓,古人今人,兼好此口!”她開始搖頭晃腦地念起詩來。
他徹底黑了臉,蹭的一下起身,胸膛劇烈起伏着,悶着一口氣,陰不陰陽不陽地躬身說道:“奴婢不知哪裏惹公主生氣了,還請公主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