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僵局
? 張太妃一行人從西山回宮時,她正忙着應付突然上門號稱一敘兄妹情誼的宋轶。
“老妹兒,你要封個官給我!”
劉璃被他劈頭蓋臉這麽一句話給震得目瞪口呆,運了半會氣,這才開口說道:“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想當官了?”
“皇親國戚連個九品的芝麻小官都夠不上,說出去太丢人了!”
“你識字嗎?”
“不識!”
她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和和氣氣說道:“我朝于官員受制頗多,一去不了賭場,二去不了歡場,像表哥這等風流人物,怎能被一官職拘束,失了快活?”
“此言有理,此言有理啊!”宋轶摸着下颚許久,一拍腦袋,三白眼放着精光說道:“那陛下借點錢給我吧!”
“幹嘛?”她本能地做出一個捂住錢袋的動作:“我很窮的!”
“以前沒事做,整天我就琢磨着賺錢的門道,一直苦于沒有本金,這下好了,借着咱表妹的東風,還怕吹不到大慶朝的大江南北!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後仰,仿佛眼前已經堆滿了金山銀山,又伸出五根指頭:“五百兩銀子即可!”
劉璃不知道五百兩銀子自己拿不拿得出手,反正她是不好意思去找戶部開口的,自家私事動國庫的敗家娘們她做不來,內帑一向都是崔姑姑在保管,她從來都是甩手不管,想來也是寒碜的很。
二人正為這錢頭疼之時,就有太監幾步跑過來哆哆嗦嗦抖成一團:“陛下,陛下不好了!張太妃回…回宮了!”
“回來就回來,慌什麽?”
“還有…還有太後!”
話音剛落,便見一宮裝麗人伴着侍女蓮步輕移進了殿。
她是後輩,位置爬得再高見了太妃也得按規矩來,可她卻是轉個方向,沖着那裝扮樸素的侍女俯身行禮:“母後回來也不通知兒臣,倒叫朕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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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本家姓徐,小字依人,雖已年過四十,依然姿容豔美,光華耀目。這會聽了劉璃一番言辭,柳眉一豎,連聲冷笑道:“陛下祭祀大典,哀家怎能缺席?”
她笑得和煦,一臉動容:“兒臣體恤母後年老體弱,這才命張太妃代勞,早知母後如此心系兒臣,假扮侍女也要回來為朕慶賀,兒臣一定早早親自去西山接您了!”
徐太後亦笑得慈愛:“陛下一向純孝,哀家很欣慰,宋太妃想必也能含笑九泉!”
宋轶看着這兩個女人刀光劍影地你來我往,幹脆往柱子後面一躲,娘們就是麻煩,他心想。
劉璃一聽她提到宋小花就要炸毛,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有當庭撕破臉,命人将畏畏縮縮的張太妃和一副勝利者嘴臉的太後送走,沖着柱子後面嘆一聲:“看到了吧!我都處境堪憂,那錢夠懸!”
宋轶眼睛一閃:“姑父的私房錢呢?”
她呆了呆,才驚覺他口中的姑父是指父皇,宋轶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看,姑父、表妹兀自喊得順口,這會子連父皇的內帑都惦記上了。
她氣急反笑:“他的錢我哪裏知道藏哪了?一把火燒了也不會留半個子給我的,你省省吧!”
“要是我有辦法弄到手呢?”他笑得一臉奸滑,那兩條打眼的吊梢眉都快挑到頭頂了:“他老人家當了這麽多年皇帝,沒少屯錢吧?咱們國庫不是缺錢嘛,反正你爹留着那些錢也沒用,拿出來多救濟幾方百姓不是更好?”
劉璃倒是有幾分動心:“他要是回來知道了還不得宰了我?”
“哎呀!到時你就給他扣幾個高帽,立碑樹撰什麽的,再讓學子們寫上些吹捧文章不就得了!名利名利,可是名在前啊!”
她還是不放心:“你打算怎麽做?”
宋轶附耳低語數句,她越聽越樂,情不自禁拍掌,陰陰一笑:“佩服!佩服!”
“你是我表妹,我不幫你誰幫你!”他幾乎就要得意忘形地拍上她的肩膀,在接收到門口傳來的一聲冷哼時,生生頓住,半空中劃了個圈,往胸膛上一拍:“再說我也看不慣那老女人!”
她被他這麽一哄一逗,笑得見牙不見眼,對這看不上眼的表哥倒有了幾分情誼,真心感嘆道:“表哥,以後咱們兄妹同心,其利斷金!”
宋轶噎了噎,搓搓手又撓撓頭:“別斷啊,好好的金子留個整的不更好?”
她嘴咧得更開,一偏頭終于發現一直站在殿門口的某人,就聽見宋轶在一旁碎碎念:“哎呀,我先走了,最不想跟這死人臉打交道!走了!走了!”
薛審熟視無睹地與他擦身而過,氣得宋轶嘴角抽搐,又不敢發作,無聲地罵罵咧咧着出了宮。
劉璃這幾日想明白了,薛審不是對自己無情,不然那天也不會啃她嘴,只是如今她與他之間隔着身份,世俗,他顧慮重重,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這份感情倒叫她也不舍得質問他,只好随他,由他,而她亦要為二人的将來做打算,朝朝暮暮她不稀罕,長長久久方是所願。
“陛下見過太後了?”他拱拱手,做足禮數。
她以前氣他這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臭德行,如今也樂得配合他:“東廠眼線衆多,太後下山一事督主為何不早早報與朕?”
他卻勾勾嘴角:“難道陛下不想看她扮作下人,一路跋涉,風塵仆仆的樣子嗎?”
她當然想!但是此舉未免有些大不敬且大不孝,她只亮了亮眼睛,又沮喪地揉揉額角:“可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當這座皇宮沒有讓她留戀的東西,只是人間地獄,傷心之地時,她自然會走!”他嘴角那抹笑容魅惑而又殘忍,玉面花容下,冰涼的眼神裏透着森然,又有一絲難掩的悲傷,劉璃心裏隐隐升起一縷說不清的懼意,連忙甩甩頭,将這不安從心中趕走。
“怎麽了?可是那日夜裏受了涼?”他伸手欲去探她額溫,卻被她避頭躲過,掌心一空,他不由得愣在原地。
劉璃也不知道自己幹嘛躲了這一下,但當看到他臉上明顯的怔仲時,為了破解二人之間這無言的尴尬,急忙挑起話題,張嘴就問:“對了,沈遙芩有消息沒?”
這一下,薛審的臉色便徹底沉下來。
他今日本就是為了沈遙芩赴鞑靼一事而來,可如今見她這麽關心他,他便犯了性子,又不想告訴她了,反正遲早她也會知道,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馬順還沒有傳消息過來,沈大人洪福齊天,定能順利帶回太上皇同先太子!”
她料想也是,沈遙芩去北地,沈家也不會毫無準備,沈從哲日日在朝廷上氣定神閑,想必也是因為兒子差事辦得不錯。
時值歲寒,殿內的四尺掐絲琺琅香爐正徐徐發散着零陵香,她不喜龍涎香的濃重,卻偏愛零陵香的清幽,爐頂上的金猊張牙舞爪地吐着袅袅輕煙,她腦子裏突地冒出一句: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可不就是她如今的寫照?
正兀自發着神,薛審卻一掀曳撒,重重跪倒在地。
“東廠自高祖創辦起經七代帝王,深受皇恩,夙興夜寐,戰戰兢兢,不敢虛領其職!東廠領天子之命,行緝查之事,行事、手段上未免苛嚴,于朝野、市井更是名聲在外,人兼稱:京師亡命,诓財挾仇,視幹事者為窟穴!臣在東廠多年,對于東廠的沉疴流弊自是心中通透,為了陛下的聖譽,也為了東廠長遠計,臣請改制東廠!”
薛審這一跪本就驚到了她,這番話更是讓她瞠目結舌,東廠名聲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帝王做事又怎會顧忌爪牙的聲譽?她之前對東廠也是諸多不滿,但繼位之後發覺東廠确實是把趁手的利器,皇權的延伸與鞏固也要倚靠東廠的威懾。
東廠改制,可大可小,薛審有心破除東廠積弊,破舊出新,她沒道理不支持,斟酌一番,她幾步扶起他,鄭重說道:“你拿個章程出來,我也好特批特辦!”
他許是十分着緊此事,見她應了,便領命匆匆而去,劉璃目送他離去,他身後兩個小太監佝偻着身子,唯他身體繃成一根瘦竹,又挺又直,腳步輕快,束手而行,完全沒有後宮太監們常見的扭捏與畏縮。其實若不是他面相太過俊美,聲音又有些陰柔,乍一看,沒人會知道他是太監!初到仁壽宮時,她甚至看見他在偷偷擦粉,還好這個習慣近年倒是戒了,只是偶爾端茶時翹着的那蘭花指讓她有些不适。
其實她同意薛審改制東廠,多少有點自己的小心思,無非是不希望有人罵他作閹黨罷了。即便身體殘缺,人也要體體面面地活着,薛審不應受到一絲一毫的折辱!
薛審回了司禮監,便喚人招來趙初年。
他行至窗前,目光越過窗棂,不知是誰在地上灑落一把米粒,招得大大小小的麻雀落了一地,小尖嘴們不斷刨啄着,叽叽咋咋聲落滿庭院,倒是給素來清靜的司禮監添了幾分熱鬧。
聽到腳步聲,他未曾回首,只是淡淡問道:“初年,陛下同意了,你認為第一步應該怎麽走?”
趙初年面露喜色,說話擲地有聲:“翻案!”
薛審斜刺了他一眼:“這不是打自己臉嗎?”
“這些年東廠名聲不好,無不跟大興冤獄有關,重塑東廠,挽救民心,首當其沖便是要為那些冤假錯案平反!東廠是屬下的家,各位兄弟都是屬下的家人,請督主相信屬下與督主對東廠之情是一樣的!”
薛審拍拍趙初年肩膀,安撫他激動的情緒,低聲嘆道:“因羨春光覓遠芳,才停一樹又奔忙。風寒翎羽聲聲亂,破草屋檐飲嚴霜!初年,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
趙初年楞楞的看着他,方才他那一身的哀傷,仿若陌生人,那幽深的雙瞳裏翻滾洶湧着的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