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順天
? 劉璃一雙手緊緊抓着衣袍,翹首望着殿門,眼裏神情既期盼又緊張。薛審雙手攏在袖子裏,閉目養神,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直到卓雲領着兩人上了殿行禮,他依舊沒有睜開雙眼。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璃讓那二人落了座,還未開口,就有人搖頭晃腦地四處打量,嘴裏還啧啧作響:“老妹兒~你這真氣派!”
殿內頓時一片抽氣聲,卓雲腿肚子一陣一陣地抽得疼,和着昨晚上的功夫全白費了,上來一張口就給他捅婁子,他已經不敢去看薛審的臉色了,只盤算着等下如何請罪。
薛審眼睛睜開條縫,瞥了瞥那一臉輕佻,吊梢眉下三白眼滴溜溜直轉的男子,又重新閉了眼。
宋轶老是覺得有兩道寒光直射他,瞅得他心裏發毛,看了一圈,除了那個死人臉的廠督在睡覺,其他人都是低着頭的呀!他索性懶得去探究,直接打斷正話家常的父親跟劉璃,說道:“爹啊,咱們一家人不要那麽拘謹嘛!放開點,放開點!”
劉璃自兩人上殿後便看出她這位表哥是個不靠譜的,便不大搭理他,只拉着宋大福說話,偏宋大福卻是個老老實實,唯唯諾諾的,三句話蹦不出個屁來,她正要開口,臺詞就被宋轶給搶了。
她張了張嘴,額角抽了抽,又笑着看向宋大福:“舅舅,你再多說點我娘的事!”
“你娘從小就懂事,家裏裏裏外外都是她在操持,小時候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騎在我肩膀上去打棗子,如果不是為了我,她也不會進宮!”他嘆了口氣,黑瘦的臉龐上兩道吊梢眉深深皺出一條溝壑:“皇帝外甥女,不是咱們不願意來看你,實在是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以前都是靠你娘的俸祿過活,你娘走後除了那一點薄地,就沒了生計,哪來的錢來京城?”
“那您這次怎麽來的?”
“村裏知道你做了皇帝,家家戶戶湊了點錢送我們爺倆過來的!”宋大福似乎有些坐立難安,眼神也一向游離閃爍起來,後面說的話更是吞吞吐吐:“其…其實,這次來我…我是想陛下能不能…能不能…”
宋轶看他爹連話都說不出來,眼一翻,大腿一拍,氣勢昂揚地說道:“能不能派個人去咱們那赈災!”
劉璃還道是什麽難事,赈災一事原本就義不容辭,只是跟鞑靼的一場大戰不僅打得國庫空虛,甚至連赈災的糧食都要多方籌集,便有些赧然說道:“舅舅放心,赈災的錢糧都在籌措中,不久便會運往各地!”
宋大福還有些話沒說出口,原本因他家窮人弱,在村裏很不起眼,沒人把他們一家當回事,自從劉璃當了皇帝,他搖身一晃成了皇親國戚,村裏人見了他一個個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國舅爺,他頓時覺得腰杆也直了,膽子也壯了,拿了大家不少好處,這次來還打了包票說承諾大家的事情一定會辦好,到了京城見了這世面便熄了回去的心思,正琢磨着怎麽開這個口,便聽見他兒子又在那嚷嚷。
“老妹兒,你看能不能給咱們換個地方住啊,東廠也不是不好,就是半個女人的影子都沒有,哥哥我很不習慣,很不習慣!”
劉璃深呼吸幾下,默念無數遍冷靜冷靜,這才擠出一個笑容:“先委屈舅舅跟表哥住在東廠,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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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找了,當初太上皇将萬古的宅子賜給了微臣,可由于東廠事務繁忙,微臣脫不開身,那宅子便一直空在那,若是二位不嫌棄的話…”不知何時,薛審睜開了眼睛,鳳眼彎出譏诮的弧度,似笑非笑地望着宋家人。
“不嫌棄,不嫌棄!”宋大福連聲說着,興奮得直搓手,宋轶倒是比他爹冷靜多了,對着薛審點點頭就當意思了。
卓雲眼睛都看直了,咱們陛下都不敢對督主這麽敷衍,這兩個草包到底是哪裏借來的膽子,還能不能活着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啊?
劉璃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扯扯一旁薛審的袖子,輕聲詢問道:“那你以後住哪?”
他視線滑到牽他袖子的那只小手上,目光露出一絲欣然:“陛下以後賠個家給我吧!”
她笑意盈盈地點點頭:“好說!”
請走那兩尊菩薩,她信步走出殿外,倚着白玉欄杆,單手托腮,冬日的陽光來之不易,她沐浴着溫暖靜谧的光束,陰郁卻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沖刷着心房,不由得重重嘆氣。
薛審立在她身後,傾斜的陽光并沒有照到他身上,陰影裏他放任自己肆無忌憚地将目光流連于她臉上,許是由于陽光的照射,劉璃嬌嫩的臉頰上暈起一抹淺紅,像極了江南雨後最嬌豔的桃花,秀眉微蹙,又像是三月裏的柳芽,飄飄蕩蕩,撥動心弦。在聽到她那聲嘆息後,他禁不住上前一步,手堪堪伸到半空,又垂了下來,幽幽說道:“陛下在難過?”
她垂眸,稍稍猶疑,輕咬粉唇說道:“難過說不上,就是有些不心甘,怎麽我爹、我哥、我舅都這麽讓人心塞呢?”
他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徐徐說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陛下親緣寡薄,上天必在別處有厚報!”
她臉色淡了幾分,酸澀憂傷湧上心頭,幹硬說道:“報在哪?唯一願意娶我的那個人早死了!”
他胸中一緊,噬心蝕骨的酸,纏纏綿綿的痛此刻全部如山呼海嘯般向他襲來,他忍不住用手抓緊胸口的大紅曳撒,帶着最後一絲期盼問道:“你在恨我?”
她抿唇不語,腦海裏浮現出一張憨憨傻傻的笑臉,眼眸頓時一濕,她狠狠把淚逼回去,轉頭對他桀然一笑:“不,那樣太累!”
他寧願她大哭大叫地沖上來打他,在姜忱這件事情上,她一直都這麽安安靜靜,不哭不鬧,仿佛他只是個不相幹的路人,可他分明知道姜忱于她根本就是個特別的存在。她只有在他身邊時才笑得那麽酣暢,也只有在他身邊時才那麽自在輕松。
她曾經活得那麽自得其樂,堅強無憂,而這一切都被他們二人聯手給毀了!
他還記得刺向姜忱的那一劍寒光凜冽,幹脆利落,直捅心口,是他的手筆。
很多時候,薛審與劉璃之間會故意回避姜忱的話題,彼此都小心翼翼,生怕說出口,一切便再也回不到從前。
欲哭不成還強笑,諱愁無奈學忘情。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處燈。他曾經教她讀遍聖賢書,可自己卻再讀不進孔孟,裝不下蒼生。他曾經傳她何謂人情世故,可自己卻變得冷血無情,刻薄寡恩。時光,容易把人抛!
年關将至,因是新帝登基,要改元紀年,因此欽天監上了道折子要劉璃在“天命”、“順天”、“正統”、“祥瑞”這幾個裏面擇一個作為自己的年號。盡管欽天監将這幾個年號吹得天上有地下無,吉利得不得了,她只要聯想到父皇的“通泰”,既不政通人和又不國泰民安,就對欽天監的占蔔能力失去信心。
況且她心裏還有自己的小九九,等沈遙芩把她父兄帶回來,她就馬上退位,所以這些個年號在她看來能不大氣就盡量不大氣,是以最後她在“順天”上用朱砂紅筆畫了一個圈。順天,順應天意,無可奈何,希望她的父兄能夠看懂。
因她當初是匆匆登基,于祭祀和禮儀這塊不免有些疏漏,因此禮部會同欽天監都意欲借此次祭祀大大操辦一番。所以當禮部尚書沈從哲于廷議上提出将太後從西山接回來時,劉璃就有一種一腳踩進圈套的感覺。
天知道,她有多讨厭看到那個女人!
當初她父皇跟劉珏被抓的消息傳到京城時,皇後深受打擊,卧床不起,再度醒來時已是換了一番光景,皇後變太後,那時她正在奉天殿議事,太後歪歪斜斜地坐着鳳辇就這麽闖到殿外,義正言辭地指責她心懷不軌,意圖竊國,高貴凜然,一派國母風範。可是話鋒一轉,她就如市井潑婦般咒罵劉璃命中帶煞,克父克母。她對太後從來都沒有什麽好感,頂着仁孝的名頭聽她數落了半天,最後還得恭恭敬敬送她回坤寧宮。半個月後,薛審就以養病為由将太後送到西山,因着這事,彈劾他的折子像雪花一樣飛進內閣,都被她給扔炭爐燒了。
薛審這個廠督做了不少壞事,唯獨這件最得她心。原本她已經夠鬧心的了,現在沈從哲又給她使絆子,兒子要去迎回太上皇跟太子,做老子的要接回太後,是要在皇宮上演狗血大團圓嗎?
她肚裏冷哼一聲,對沈從哲的建議假模假樣地點點頭,轉頭看向又在養神的方庭正:“首輔怎麽看?”
方庭正哪會不知道劉璃那點小九九,他被薛審從廟裏抓回來時就打定主意做個閉眼首輔,随他們去鬧,他反正兩不偏幫,相安無事了這麽長時間,冷不丁被皇帝點名,他稍稍思忖一下,便回道:“微臣以為太後乃陛下之母,況如今後宮無人,太後作為表率理應出席祭祀大典,但考慮到她老人家鳳體違和,不宜勞累,張太妃暫代其職即可!”
老狐貍!她暗暗腹诽,餘光瞥見沈從哲身形微動,便搶在他開口之前說道:“首輔此言有理,就這麽辦!”
張太妃是除了太後外她父皇唯二猶存的女人了,原本是當初随着皇後一起進宮的家生丫鬟,這還是看在皇後的面子上才随随便便封了個婕妤,也沒寵幸幾回,就這麽一朝成了太妃,跟着太後去了西山,印象裏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
劉璃今日心情很好,就連去聽老太傅上課也專注了很多,笑眯眯的樣子讓楊太傅不禁放下書本,用對自己孫女一樣和藹的語氣問道:“陛下可是有什麽喜事?”
她邊說邊笑,樂不可支:“今日早朝朕讓沈從哲吃了癟,只要想起當時他那個表情,就忍不住想笑!哈哈!”
哪知楊太傅臉一板:“君臣之道,恩義為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陛下不應想着如何鬥贏臣下,而是應該想着如何讓臣子忠于陛下!”
她心中委屈,可又覺得太傅說的話有些道理,讪讪一笑,垂頭不語。
哪知太傅卻突然笑呵呵地湊過來,一臉奸險地眯着眼說道:“陛下,想知道如何讓沈尚書完全、徹底地忠于你嗎?”
诶?太傅你變臉這麽快,還笑得這麽惡趣味你的家人知不知道啊?
“納了沈遙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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