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斷簪
? “不巧,微臣是專門在此等候陛下!”
她一向自诩體貼:“遞折子上來便是了,何苦大冷天的在這吹風?”
沈遙芩一本正經地答道:“陛下宮中似乎有雙無形的手,微臣的折子遞上去從來沒有半點回應,想去奉天殿找陛下又被告知級別不夠,是以微臣只好出此下策了!”
她摸摸鼻子,此等小肚雞腸的事絕對是薛審幹的,她雖然做不到心中毫無芥蒂,但是于公于私她還是分得開的。
“那咱們去議事房說吧!再在這站下去,朕都要凍成冰條了!”
她吸溜着鼻水,舉步正欲向前,身後那人卻換了熟稔的口吻說道:“公主還真不像個皇帝!”
她身形微頓,深吸一口氣,轉身勾起一抹微笑:“多虧沈翰林當年沒有娶我,否則這皇帝也輪不到朕做了!”
她及笈後不久,鞑靼便有使者入朝求娶貴女,雖然并沒有指明是哪位貴女,但依據父皇對她的不喜愛程度,這種犧牲小我實現大愛的美事十有□□會落她頭上,據說鞑靼的大王連孫子都有了,她可不想去當別人的便宜後奶。
她連哭的時間都沒有,第一反應便是去找薛審。
夜深人靜,花好月圓,花枝樹桠在窗紙上勾勒出縱橫交錯的身影,薛審來之前,她已經沐浴焚香,換上新做的粉色長裙,烏油油的長發松松挽了個髻,只由一只琉璃簪簡單裝飾着,不施脂粉,只別上一對明珠耳環,于熒熒燭火下散發淡淡幽光,更顯得膚色晶瑩,柔美如玉。
薛審一進門視線便落在那只簪上,眼中立刻漾起暖意,他剛從東廠的牢獄裏出來,只匆匆換了件衣服便披星戴月趕過來。
他接過劉璃遞來的熱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溫柔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而且今晚的她很美,這種美使他恍然意識到眼前的女子已經成人,正是待嫁閨中的花樣年華。
這種預知讓他眉頭一皺,不妨又聽到她說道:“崔姑姑說女子滿了十五便可以嫁人了!”
“唔!”
“我聽說鞑靼大王派人過來求親,可我不想嫁給他!”
他原想勸慰她事情還未到那一步,他已經在着手處理此事了,卻聽見她用輕柔的聲音說道:“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語氣平淡的就像是在談論天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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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如鼓擂,激烈地就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一樣,腦中一片空白,只呆呆說道:“可我是個太監啊!”
“我喜歡你與你是不是太監沒有半點關系!”
一陣狂喜向他襲來,他竭力克制住自己激動的心緒,尚未開口便又聽到她說道:“薛審,你願不願意帶我出宮,咱們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
他就像被人迎頭潑了一盆水般,心火頓時熄滅,劇烈的心跳終于平穩下來,他廠督的位子還沒有完全坐穩,萬古的餘孽還沒有徹底肅清,他還不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若是就這麽走了,不僅大仇不能得報,這麽多年的辛苦也會付之東流。誠然,劉璃的提議對他而言是個巨大的誘惑,若是可以,他也願意與她抛掉一切煩惱,去過無憂無慮的生活。可他忍辱負重進宮不是為了一時的情情愛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興慶自己剛剛沒有失态地抱住她一訴衷腸,便謹慎後退半步,跪倒在地:“公主,事情尚有轉機,出宮并非良策!”
劉璃半響無言,只緩緩走到他面前,抱膝下蹲,炅炅直視他道:“那你喜不喜歡我?”
他在她的注視下低下頭,但很快又定定望着她,深邃似幽潭般的眼睛劃過一抹狠訣:“奴婢一直把公主當妹妹一般對待!”
她咬咬唇,又追問道:“薛審,你還記得剛到仁壽宮那晚你說的話嗎?你說有時候人言不可盡信,坦誠相待固然是好,欺騙隐瞞未嘗是錯!你剛剛說的話是不是完完全全發自內心,沒有半點隐瞞?”
“是!”
“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什麽送我簪子?”
“奴婢聽聞家有女兒及笈,做兄長的便會贈她一只簪子,以求……”
“夠了!”
她只覺心被撕開了一條大口子,呼呼灌着風,刮得她全身一陣寒涼,她一把抽出簪子頓于地上,頓時青絲如洩,而那簪子也被摔成兩截,幽幽反着凄光。
她拼命抑制住自己發抖的聲音,背對他指着門外:“出去!”
時間仿佛被拉鋸得無限漫長,她多希望他能抱抱她,然後笑着說不過是個玩笑,也許只有一瞬,又或是一生,等她再回頭時,冰冷的地面上已空無一物,人連同簪子都沒了。
她一整晚都沒睡,第二日腫着一對眼睛又在去端本宮的路上逮住了新科狀元沈遙芩。
這個宮裏除了沈遙芩她再也不認識第二個男人,都到這個時候了,什麽矜持什麽尊嚴她也不想要了,她也沒有多少時間來緬懷剛剛死去的少女情懷,當務之急便是擇一人嫁了來躲過這場和親。
可是當她面對翩翩佳公子沈遙芩時,打了一整晚的腹稿頓時忘到了九霄雲外,支支吾吾一句囫囵話也沒說出來。
許是看出了她的困窘,他先開口問道:“公主何事?”
“沈遙芩,我還沒恭喜你獨占鳌頭,高中狀元呢!”
“多謝公主!”
“都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不知狀元郎..咳咳…如今可有婚配?”她聲音越說越細,頭越垂越低,如果有道地縫,她毫不懷疑自己會鑽進去。
沈遙芩初初一愣,很快微微一笑:“微臣尚未婚配!”
她猛地擡起頭,勇敢直視他,握緊雙拳道:“那你覺得我怎麽樣?我既勤儉樸素,吃穿上沒有什麽要求,又賢明大度,你想娶多少妾室都沒有問題!如果你找到了真心喜愛的姑娘,我肯定二話不說就把位置讓出來!”
“那麽微臣為什麽要冒着被陛下不喜,從此仕途無望的風險來娶一個并不喜歡微臣,拿微臣做跳板的公主呢?”
她認真想了想,一臉鄭重地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就當本宮剛剛放了個屁!”
她過于雲淡風輕,似乎剛剛表白被拒絕壓根在她心上沒有留下一絲影子,這般,沈遙芩一直從容淡泊的面容方有一絲波動。
“公主若是擔心遠嫁之事則大可不必如此,今日陛下已經選定了一高門女子和親!”
劉璃繃着的雙肩重重一跨,立刻眉開眼笑地拍拍他胳膊:“早說我就不來攀你這根高枝了!”
她掩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本宮一晚沒睡,先回去補覺了!”
一轉身便瞥見薛審靜靜立于數步開外,眼中千山萬水,辨不出情緒,薄唇勾出一道譏诮的弧度,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風起,吹得三人袍角紛飛,梧桐落葉潇潇而下,蕭瑟寒風裏遠遠傳來一聲嘆息,她恍恍惚惚想着,這真是一出好戲啊!
一晃時光已做流水浮燈,與她相伴的只不過是那些片刻的吉光片羽,向來回首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收了久遠的記憶,又拿着火鉗捅了捅炭火,讓它燒得更旺些,雙手放到薰籠上取暖,詢問道:“沈翰林找朕何事?”
“臣鬥膽想知道陛下是否真心願意迎回太上皇及先太子?”
她一怔,立刻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真!”
他咄咄逼問:“即便他們曾經苛待于陛下?即便他們回朝後會威脅到陛下?”
“畢竟骨肉親情,朕總不願他們在那種地方受苦,至于這皇位,他們想要,還給他們便是!”
“陛下登基半年來,難道未有對這帝王權勢有半分留戀?”
“沈遙芩,你也許會覺得朕只是婦人之見,比起坐在高高的奉天殿執掌江山,我更願意用自己的雙腳去一寸一寸丈量這片山河,比起手握生殺接受群臣山呼跪拜,我更願意與書為伴,坐看雲卷雲舒。這宮裏我呆了十幾年,上上下下全是假的,每日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着,處處都是禁忌,時時都有規矩,連吃道菜都不能超過三口,有什麽意思呢?九萬裏蒼穹,千秋北鬥,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她頓了頓,突然苦笑道:“只怕到時父兄不會放我走!”
沈遙芩口中默念數遍劉璃那句“九萬裏蒼穹,千秋北鬥,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一時竟有些癡了,待回過神來時,見劉璃臉上堆滿憂愁,知道她傷心自己身世凄苦,又恐懼前路未明,不禁心念一動,言語中摻雜了一絲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柔和:“陛下心胸寬廣,未嘗被一宮一殿所束,見識已遠勝諸多男兒!”
劉璃只當他是敷衍之詞,勉強勾勾唇角,不發一言。
可他卻突然起身離座,跪倒在她面前,肅容說道:“陛下若信得過微臣,臣自請北去迎回太上皇及先太子!”
她以手撐額,怔怔地望着他,口中喃喃自語:“似乎只有你去最合适了,我那多疑的哥哥可不放心別人!”
通泰帝與劉珏被抓的這大半年,鞑靼多次帶着他們二人在邊城一帶徘徊,招搖撞騙,索要財物,守城的将領得了旨意,一概沒有搭理,因此鞑靼人對着這兩位毫無一點用處,還要供吃供喝的劉家人早沒了興趣,只寄希望最後訛一筆大的就送走他們。偏偏使臣來了幾撥,不僅慶朝這邊一毛錢也不想出,而且劉珏也不願意跟他們走,只得自己掏腰包又供着這兩位奇貨,隔上十天半個月就在邊城喊話叫人過來領走他們。
她知道劉珏是不放心她,他一向自诩天縱英才,心高氣傲,如今遭此大辱,行事怪誕謹慎,她能理解。
“如今國庫捉襟見肘,你此番前去,一無財物傍身,二無天子聖谕,能不能迎回他們二人,全在你一人之力了!”
“陛下放心,待他們二人回宮後,臣及臣父一家都會扶持陛下,畢竟您才是如今的正統!”
她毫不在意地揮揮手:“随便吧!”
沈遙芩踏出書房時,忍不住回頭看了劉璃一眼,小小的身子縮在寬大的龍袍裏,原本是朵不染纖塵的雨後梨花,卻偏偏要故作堅強,抖落寒峭,不禁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與憐惜,轉瞬便又恢複清明。
在其位謀其政,一日是帝王,這一生也掙不開這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