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情
? 薛審從文淵閣回來,普一進門,趙初年便迎了上來。
“督主,端本宮娘娘派人請您過去一趟!”
他皺眉,天已漸暮,此時再進宮免不了又得挨到月上中天才能回來。
“何事?”
“只說是與先太子有關的!”
他沉思一會,抿了抿唇,尚未來得及換衣,便又匆匆往端本宮而去。
紅燭搖曳,輕紗飛舞,侍女将他送進殿後便全數退了出去,他一動不動地盯着鮮豔幽箐的錯金博山爐,用的是西域進貢的香料,香氣濃烈馥郁,不多,一小盒全給了端本宮。金絲楠木桌上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盤、珊瑚樹相映生輝,西洋運來的瓷器、南海産的鲛绡紗随處可見,整個大慶朝最好的東西都在這了。
水晶珠簾後一點響動,他循聲望過去,卻很快低下頭。
昔日太子妃杜蘅正一身紅袍,紗不紗絲不絲的,領口微露,款款向他走來,嬌若海棠豔似芍藥的一張臉上,閃過幾絲幽怨。
“三請五催地也不來,督主如今好大的架子呀!”
他恭恭敬敬行禮:“娘娘安康!”
杜蘅呲笑一聲,煙眉露目掃向他:“什麽娘娘?以前好歹還是個太子妃,如今連個正經稱號都沒了,成日躲在端本宮裏,跟個喪家之犬似的!”
他側身,躲過她投射過來的灼熱視線:“陛下對娘娘還是很上心的,娘娘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好東西也是緊着我先,可我要這些東西做什麽呢?夫婿遠在萬裏,娘家毀于戰火,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就連督主你…”她眼波一轉,幽幽嘆道:“秋扇見捐啊…”
他直起身子,冷冷道:“內府事多,娘娘若無要緊事,奴婢便回了。”
“怎麽?急着去服侍我那小姑子?看來拜倒在督主高超手段下的不只我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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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審面帶冷意,黝黑深邃的眼中寒光一閃,厲聲喝道:“娘娘請自重!”
“自重?”,杜蘅凄然一笑:“當初督主爬上我那沉香木拔步床的時候怎麽不說自重?”
他身子一僵,握緊拳頭不語。
“原來男人沒有那東西,一樣可以讓女人舒服,說起來,我還要多謝督主讓我這枯木逢了回春!”芊芊素手點在他胸膛上,一路流連而下,近到小腹時被他一把蕩開,她啧啧撇嘴:“喲!生氣了?”
他半眼都不想再看她,只怕自己會忍不住殺了她,抽身便往門外走去。
“薛審,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我賠上了全家人的性命來助你成事,你卻翻臉不認人!我告訴你,別想丢下我去逍遙快活!”,她追着他的腳步,跑到殿門時卻被侍女、太監們攔住,她捂着臉,淚水從指縫中滑落,嗚嗚哭道:“你有多久沒來看我了…”
他快步出了端本宮,又折返幾步,對守在外面的小太監說道:“看緊點,不準她踏出一步!”
“是!”
他眼神滑過身上的深紫曳撒,一陣厭惡,狠狠脫下來,扔到那小太監懷裏:“燒了它!”
那小太監吓得腿直打哆嗦,抱着司禮監掌印的官服放也不是扔也不是,看得薛審心頭越發郁燥,劈手奪過來,手中灌勁,嗤得一響,繡着金線的曳撒頓時裂成兩半,他冷冷瞥了眼那快吓哭的小太監,施施而行。
包括司禮監在內的內監所都設在北安門內,呈品字狀拱繞着紫禁城,司禮監便位于內監所正中之處,又被其他十一監衆星拱月圍繞着。自他來了以後,除了一個秉筆太監,其他的太監都被他遣到別的監室去了,前任掌印王英留下來的那套拍須溜馬亂認幹爹幹爺爺的規矩徹底破除,他自己帶來的東廠隊伍全是從風裏雨裏走過來的,廢話從不多說半句,各人都是憑本事說話,也因東廠之人平日裏冷酷狠肅慣了,進駐內宮後,唬得內監衆人都恨不得繞着司禮監走,生怕一不小心撞上來。
可是偏偏就是有人不長眼,這日薛審一行人方從北安門進入內監所,拐角時就有人噗通一聲跪倒在他身前,顫顫巍巍遞上來一物件。
那是一枚玉佩,正面刻着花瓶,背面是兩只鹌鹑,在鹌鹑之間還有一絲裂紋,不細看的話根本注意不到,那是他五歲那年失手跌到地上磕出來的痕跡。
這枚寓意平平安安的玉佩此刻重回他手,他卻只是往上抛了抛,又在手中掂了掂,這才笑着對跪倒在地之人說道:“朱公公,這是何故啊?”
朱必達後背冷汗涔涔,恨不得将頭磕進地縫裏,之前仗着是王英的幹兒子,料想薛審即便是東廠廠督也要給他幹爹幾分薄面,因此一直對薛審避而不見,如今他幹爹因随太上皇出征時,不顧行軍困難,哄着皇帝駕臨他老家,以示尊崇,導致拖慢隊伍回撤速度,被鞑靼大軍趕上,皇帝被俘,大軍全軍覆沒,王英也被義憤填膺的軍士剁成肉泥。他失了後盾,又見內官監那些昔年欺負薛審的太監們全都一個個突然消失無蹤,便再也自欺欺人不下去了,主動攔在他必經的道路上請罪。
“早年間奴婢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督主,還望督主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一條賤命!”
“哦?你何時冒犯過本督?又何事冒犯過本督?”他仍舊漫不經心地把玩着玉佩,連眼風都不掃他一下。
朱必達雙股顫顫,幾欲失禁。他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癖好特殊,肆意折辱于他,卻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更是沒少克扣責罵于他,早就聽聞薛審在東廠時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擔任掌刑千戶時,東廠牢獄那些駭人聽聞的刑罰盡出他手,如今自己落在他手上,哪有活路可走?
他自忖必有一死,反到解脫,歪坐在地上,揚起頭,冷笑數聲:“人人都知當今廠督是個睚眦必報,無所不用其極的人物,我得罪了你,想要逃出生天簡直是癡人說夢,可是薛審薛督主,咱明人不做暗事,您的前任萬古萬督主是怎麽死的?我幹爹又是怎麽死的?這本賬可都在我這記得清清楚楚!”
薛審聽聞後撇撇嘴,連眉毛都沒擡一下,微微俯下身,帶着厭惡的口吻,淡淡說道:“聽說朱公公的妹妹上個月剛生了個兒子,挂在你名下?那就恭喜朱公公後、繼、有、人!”
這話說得極慢極客氣,可在朱必達聽來無疑是晴天霹靂,震得他肝膽欲碎,五內俱焚。他将頭不停地往青磚路上磕去,每一個都磕得咚咚作響。
大雪化去後的路面水漬猶存,薛審腳下的那一灘水中隐隐有血跡蔓延開來。
“督主要殺便殺奴婢吧,請放過我妹妹一家,她們什麽都不知道,剛剛那些話也是奴婢胡言亂語,做不得數的!”
他皺眉,嘴裏咂了一聲,正經着神色說道:“可我暫時又不想讓你死,那就太沒意思了,最近東廠的監獄裏有些冷清,委屈朱公公去那做做客!”
癱成一堆肉的朱必達根本站不起身,還是被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拽着才拖走,薛審招來趙初年:“把他同今日馬順抓到的那個鞑靼人關一起,先不動刑!”
“督主,不如讓那番邦蠻人過一遍刑?那小子中原話說得賊溜,實在太可疑!”
他鳳眼微眯,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不打自招,豈不更好?”
趙初年望着他負手而去的背影滿是敬意,放眼整個大慶朝他最敬佩的人便是薛審。當年他們二人同為百戶時,他是頗看不起這個靠皇家恩賞順順當當進來的太監,要知道他是靠自己一步步賣命掙命才拼了個百戶的名頭,況且他一直對東廠廠督由太監擔任頗有微詞,本是男兒血性的地方,領頭的卻是個不男不女的算什麽回事?如今又來個太監,長得比女人還好看,他望着渾身都不得勁。
原以為也是個混飯吃的角色,剛來的那一年根本沒有人派任務給他,他卻日日都去找功夫最好的廠衛喂招,逮上人家心情好,還會指點一二,心情不好直接把他打得起不了床。十四五歲的人,之前一點底子都沒有,想要學功夫根本就是癡人說夢,趙初年與他比鄰而居,每晚看見他拖着沉重的腳步瘸着身子回房,第二日一早又在他吱呀推門聲中醒過來。
他偷偷去看過薛審學武,發現他出招完全沒有任何招式而言,身姿靈活,出手快而準,只知進攻,不懂防守,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某日他把瓶接骨續筋膏放在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門外,又跟千戶提了句下次任務帶上薛審試試,從此開始了二人搭檔的生涯。
後來一次去某大臣家執行緝捕任務,遇到埋伏,是薛審冒死救了他一命,再後來他看着他一步步登上高位,清瘦颀長的身影似乎蘊含無限潛力,若不是他那光潔如玉的下颚和精致的容顏太過搶眼,很多時候,他都快忘了這人原是個太監。
第一次,他覺得也許太監當他的頭并沒有那麽讓人難以接受。
劉璃又一次熬過老太傅兩個時辰的訓誡,正撐着快要僵掉的腰回乾清宮時,于回廊處得見一人白衣溫雅,長身玉立,淺淺笑道:“陛下大安!”
“沈翰林呀!真巧,真巧!”
沈遙芩與其父同朝為官,官員們為了區別,都以官職稱呼對方,沈遙芩于通泰十七年大魁天下,為一甲第一名,入翰林院當值,又因風姿卓越,德行奇偉,世人皆稱其為翰林第一秀。宮裏幾乎所有女人見了他都會走不動路,而她卻總是別扭至極,她想,如果有個人曾經幾乎從頭到尾地看到甚至參與了她那麽悲催的過去,任誰都不會想再見到他吧!
“不巧,微臣是專門在此等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