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忱
? “你為什麽要進宮?”
薛審提燈的手緊了緊,風輕雲淡地說道:“自然是走投無路了才入的宮!”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嗎?”
“父親、母親,還有…一個妹妹。”
“他們舍得?”
“不舍得又怎樣,人逼到絕境總要想法子生存下去!”
她還想細問,就被他手所指向的地方給吸引了目光,那裏人影綽綽,燈火如晝,是她從沒見過的紅塵俗世,她眼中一亮,嬌呼一聲,朝那處奔過去。她跑出幾步,見身後未有響動,回頭一看薛審依然持燈靜靜矗立在宮門,眼底沉沉,不動如山,她立刻掉頭跑到他身邊,拉過他。
“別磨蹭!”
歷朝皇帝信奉佛教,全國各處都建有不少寺廟,京城裏面更是香火不絕,而隆福寺是朝廷敕建的香火院,也是著名的大廟會,往來人群如織,雜耍攤販們更是沿街擺了一路。
劉璃頭一次見到這麽熱鬧的場所,只覺得兩只眼睛都不夠用,一會摸摸舞龍舞獅的腦袋,一會去攤子上拿着面具戴着玩,左手還支着串糖葫蘆,右手已經伸出去撈灌腸了,薛審跟在她身後不僅大包小包地提着,更是個移動錢袋,任勞任怨得完全沒有堂堂廠督的威儀。
劉璃後來是被一陣香味吸引地停下興奮腳步的,那是從街邊支起的一個馄饨攤子裏冒出來的,雖然她已經半飽,但是耐不住香氣實在逼人,于是一屁股坐下去,叫了碗馄饨,又回頭問道:“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哪裏還有薛審的影子!她東奔西跑地,從攤子上拿了東西就走,薛審忙着善後,轉頭就沒了她的蹤影。
她剛想去找他,那碗馄饨就擺到了她面前,擡起的屁股就又坐了下去,她舀起一個往嘴裏送,反正他會過來找她,還不如乖乖坐在這等!
一碗馄饨很快見了底,她心滿意足地坐在那支着手看熱鬧,老板見她吃完了也不走,走過來笑呵呵的伸出手:“十文錢!”
她這輩子最缺的就是錢,最不需要的也是錢,所以當她支支吾吾縮手縮腳時,閱人無數的老板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個沒錢的貨。
“小姑娘家家的,想吃白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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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上燒得慌,低頭細聲說道:“我跟家人走散了,錢在他身上,他會過來尋我的,你再等等就好!”
老板見她這幅軟弱可欺的樣子,越發底氣足起來,正欲呵斥,忽然眼前出現一吊錢,持錢之人一身飛魚服,濃眉大眼,氣勢逼人。
京畿衛!他慌得連忙作揖:“既然是大人的家眷,這點小錢便不用了!”
“少廢話!給你就拿着!”那人繞過老板,舉步欲走,劉璃便急忙從馄饨攤子上奔出。
民間話本她沒少看,這赫然就是英雄救美的橋段啊,她要是不上道那這麽多年的書也是白看了。
“英雄留步!”
姜忱因今夜手下兩個小旗告假,便自己擔了廟會巡視之職,那一吊錢也不過順手為之,眼見這個小姑娘巴巴的,亮若繁星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一口一個英雄,不禁撓撓頭,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劉璃眉開眼笑,連這詞都跟話本裏的一模一樣,于是她扭捏着身子,細着嗓音說道:“那英雄府上在哪?改日小女子好登門拜訪!”
姜忱有些啼笑皆非,這小姑娘為了一吊錢有些鄭重過頭了,他摸摸鼻子,仍舊溫言問道:“姑娘獨自一人嗎?”
“我與家人走散了!”
“那姑娘府上在哪?在下送你回去吧,大晚上的你一個姑娘家在這鬧市也不安全!”
她踮起腳往人群裏看過去,還是沒有發現薛審的身影,又看看他那一身官員制式的服裝,也不敢說自己就住皇宮,只說家在東安門附近,反正東廠就在那,到了那還怕找不到薛審。
東安門離隆福寺不遠,他在後面靜靜走着,就見前頭姑娘蹦蹦噠噠的,邊走邊踢着路邊野草,完全不是剛剛那副羞怯怯的樣子,他舉起袖子,這一趟巡視下來,早就汗流浃背,額頭上也是汗珠點點,忽然衣袖一緊,一面帕子遞了過來。
“這…于禮不合!多謝姑娘好意!”他推辭道。
劉璃卻大咧咧往他手中一塞:“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這到底是哪裏蹦出來的人啊!他覺得這姑娘甚是有意思,看她那衣着打扮,精精致致的,可說出來的話不像個大家閨秀,倒像是跑江湖賣藝的!
“姑娘是本地人?”
“土生土長!”
“家中幾口人?”
“三個!”她答得幹脆,又歪頭去看他:“你是查戶籍的嗎?”
“職業習慣,職業習慣!”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像咱們京畿衛,護衛皇城,平日裏巡查緝捕的,碰到人總免不了要多問兩句!”
她一下來了興趣:“那你有沒有抓過什麽飛天大盜?采花賊?殺人狂魔?”
夜深人靜,他被她每說出一個詞眼中就越來越盛的光芒給刺得倒退一步,不由得苦笑道:“姑娘,你這口味忒重了點!”
“別一口一個姑娘了,你叫我阿璃吧!”她眼中光芒一暗,悶聲說道:“你不知道呀,我被關在家裏,很難得才出來一趟,什麽都不懂,所以才會鬧出這些笑話!”
他暗自怪自己多嘴,又不知道怎麽去安慰人,抓耳撓腮了半天,開始自顧自地說着巡視時發生的趣事,他性子爽朗,又說得活靈活現,不一會就逗得劉璃樂不可支。
“城內有兩家自幼訂了親,女富男貧,男方恐其賴婚,某日率人搶女,結果不小心把小姨子給背了出去,女家的人追在後面大聲喊:搶錯人了!這時候背上小姨子卻說…”他故意拉長聲音,只拿眼去瞟劉璃。
“說什麽?”她急哄哄地拉着姜忱袖子,一蹦三高。
“阿璃!”夜風中,清洌的聲音冷冷傳來。
她愣愣地回頭,就見薛審于身後數步之外,夜色溶溶,月映萬川,他的衣角暈開了一抹霜白,臉卻融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偶有聲更鼓聲回蕩,這一聲聲似是敲在她心頭,她帶着點雀躍,又有些心虛,向他跑去。
她趕在他發怒前抱怨道:“我等了你好久!”
他淡淡瞥了眼不遠外的姜忱,牽起她,神色淡然:“回去吧!”
“等等!”
薛審手中忽然一空,劉璃已經跑向那人。
“你叫什麽名字啊?”
他咧嘴一笑:“姜忱!”
“我要回去了,改日我再來找你,到時你再告訴我那小姨子說了些什麽!”她沖他笑笑,轉身踩着這一地月光翩然離去。
直至二人身影消失無蹤,姜忱才從怔忪中回過神來,展開那面帕子,一角繡着朵小小的梨花。
“阿梨?”他握緊帕子,半響又傻愣愣地笑了起來。
回宮的路上,薛審一直無言,只寒着張臉,他步子邁得大,人又高,劉璃在後面怎麽都跟不上他的腳步,只好氣喘籲籲地一屁股蹲在路邊:“我走不動了!”
他背對她,腰杆挺得筆直:“我瞧着公主剛剛倒是玩得很盡興嘛!”
“你…生氣啦?”她無奈地捶捶腿:“是我不對,不該亂跑,你找了我很久吧?”
他動了動,終于轉過身來,面色有些不悅:“你為什麽要跟不認識的人走?”
她駁得極快:“我沒有跟不認識的人走啊,他叫姜忱,隸屬京畿衛,是個總旗,幫我出了馄饨錢,還好心好意送我回去,你看,這世道還是好人多!”
“要不要我幫你去打聽打聽他是否婚配?”他問得極輕柔,眼睛卻是危險的眯了眯,劉璃心中咯噔一下,笑着打着哈哈:“我有你跟崔姑姑就夠了!”
他勾勾唇,霍然蹲下,将寬闊的後背留給她:“上來吧!我背你回去!”
月朗風清,桂香陣陣,她兩條細腿就這麽晃蕩着,趴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薛審,謝謝你今晚帶我出來!”
回到仁壽宮,那只琉璃簪還靜靜擱在桌子上,她咬咬唇,對着銅鏡輕輕插入發髻中,黃澄澄的鏡子裏映出一位一臉喜意的姑娘,高高的發髻,小小的臉,雙頰酡紅,笑得見牙不見眼。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前事太美好,才會陪襯出後來的慘不忍睹。
再親近的人一朝也會變得面目全非。
而她注定此身,此生皆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