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奉天
? “陛下!”
“陛下!”
她睡得正香,就被重複且不帶一點感情的聲音來回折磨得不得不睜開眼睛,春蘭一張圓臉不出意料地映入眼簾,她在床上滾了幾圈,哀嘆道:“折壽十年啊,朕将來一定會英年早逝!”
“呸!呸!童言無忌!老天莫怪!”崔姑姑恰好進了殿,一聽她在咒自己,連忙雙手合十連連拜天。
她吐舌,洗漱穿戴好朝服,偷偷接過崔姑姑塞過來的點心裝進袖中,擺駕奉天殿。
父皇禦駕親征時随行有不少大臣,一仗打下來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六部折了一半,兵部尚書、工部尚書、戶部尚書都是由侍郎臨時頂上的,內閣幾位閣老更是紛紛請辭,如今就剩下方庭正這個首輔獨自支撐了。說起來方庭正也是個趣人,早在大軍出征前,他就打了辭職報告,也不管皇帝批不批,自己就一個人住到京郊的廟裏去了,皇帝跟太子被俘後,由于朝中無人,他被薛審從廟裏抓了回來,老老實實摁在內閣當他的首輔。
她如今上朝,放眼望去,撐死也就十來個人,可就這點人也能把奉天殿的屋頂給吵翻。
這不,這會子又吵上了。
“現今山東、河南、江西等地相繼告災,當務之急乃舉國之力赈災,不是厲兵秣馬去救人!”争得面紅脖子粗的這個是從前的戶部侍郎,如今的尚書高陽。
“高大人的意思是不管太上皇死活了?”剛剛升上來的兵部尚書龔超群質問道。
沒錯,她父皇在前些日子終于變成了太上皇,這還是群臣們吵了三個月後,見鞑靼遲遲不放人,大歷又無力救回本尊後在首輔力排衆議之下不得不封了太上皇。
她覺得要是父皇知道了自己活生生變成了太上皇,還不得氣得變成先帝。
高大人牛眼一翻:“救太上皇你兵部如今有将可用?”
“你!”龔超群氣得雙手亂戰,雙目灼灼地望向她:“臣願一馬當先,與鞑靼決一死戰!”
她瞅了方庭正一眼,果然他正在閉目養神,臉上一副與我無關,不要找我的表情,座下龍椅硌得她屁股有些發麻,她挪挪身子,實在無法,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最右側的薛審。
他一早就注意到劉璃自進殿後望天望地望群臣,就是眼風也不往他這邊掃一下,這下倒想起他來,不由得輕笑一聲:“龔大人新官上任就急着去送死,可見兵部尚書這個位置也無可留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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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你還不如不說,一說就把別人摁到地底下去了。
刑部跟吏部的尚書都是老油條了,望着這情形不對就開始出來和稀泥。
“太上皇當然是要救,但也不急在這一時,如今兵部百廢待興,龔大人任重道遠啊!”
“陛下骨肉至親,必不會忍心讓太上皇他們受苦的!”
說這話的是一直沒出聲的禮部尚書沈從哲,他倒是從不出頭,只是他兒子沈遙芩自小就與太子親厚,他想脫開這層關系都難,作為□□的中流砥柱,他幹脆也懶得藏着掖着,總是有意無意地拿父父子子這套壓她。
有時她望着他那一副浩然正氣的樣子,都恨不得一腳踹上去,呸!你當我樂意當這皇帝!
亂成一鍋粥的廷議終于結束,她就要甩手走人,不妨薛審在她身後涼涼說道:“陛下,請移步文淵閣批閱奏章!”
她腳步一滞,回首望向他:“朕不是昨天才封了你掌印一職嗎?你看着批就行了!”
“天子當陽,乾綱獨斷,陛下怎能事事假手他人?”
劉璃勾勾嘴角,懶懶說道:“督主是朕的肱骨之臣,朕這是信任你!”
他忽然笑起來,這一笑,端的是魅惑至極,他因容貌精致又年輕,未免他人看低,行走內廷時常是以冷面示人,如今這笑得春暖花開,卻無端端讓她後背發涼。
他突然朝她邁了一步,她下意識地就後退,才一動身子就暗罵自己不争氣,她如今是皇帝了,怕他做什麽?
“你不是最喜權勢嗎?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正如了你的意?”她破罐子破摔,索性将憋了許久的心裏話一五一十說出來:“我從來都不想當什麽勞什子皇帝,我只想活下去,我要是勤政愛民,聖燭高照,以後父皇和劉珏回來,我能有什麽好下場?”
他停在她面前,眼神幽微,鳳目含冰:“你在怕這個?他們能不能回來還另說,即便他們回來了,那時大局已定,能翻出什麽浪花?”
“薛審,不準你傷害我家人!”
“家人?”他嗤笑一聲:“把親生女兒扔在後宮十幾年不聞不問,被俘後妄圖把親妹妹送去鞑靼和親來換得自由,你管這種人叫家人?”
震撼太大,她呆呆望着他,半響無語,眼中水霧彌漫,仿佛一場大雨即将須臾而至。
他見她紅着眼眶,死死咬着嘴唇,眼神即倔強又受傷,不禁放柔聲音:“本想瞞着你這事,可你現在是皇帝,不再是那個偏安一隅的公主!”
她用袖子遮住眼睛,哽咽聲從寬大的袖袍下傳來:“我不傷心,我不會為了不在乎我的人傷心!”
不過片刻,她便放下袖子,眼角還有些濕潤,可神情已經恢複如常,一擡眼就看見薛審手裏端着包錦帕,正翹着蘭花指從裏面拈出一塊桂花糕往嘴裏送。
“崔姑姑手藝越來越好了!”
她氣急敗壞地搶過來,把剩下的全塞進自己嘴裏,含糊道:“這是朕的!”
他連連點頭:“哭也哭過了,脾氣也發了,陛下該随臣去文淵閣了吧!”
劉璃微微一愣,他變得太快,仿佛剛剛那個跟她你你我我了半天的人不是他似的,她肩膀一垮,拖着沉重的步伐邁向文淵閣,有氣沒力地說道:“昨兒崔姑姑還在念叨你,改天抽空去看看她老人家!”
“好!”
奉天殿去文淵閣要穿過前頭的廣場,除了十步一個侍衛外,再也任何其他裝點,獵獵西風裏,她于這曠野中突然生出一絲感傷,斜睨了眼落後她半個身子的薛審,喟然嘆道:“我昨夜想起了很多從前的事情,感覺像是做了場夢似的,十年前我就已經認命,直到遇到一個人,我很想留住他,可惜造化弄人,如今我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還有什麽是能握在手心的?”
薛審腳步陡然一頓,半響輕飄飄的聲音生硬地從喉嚨裏擠出來:“你還是忘不了他!”
昨日一場大雪過後,天際一望通明,劉璃看得移不開眼,聽了他這話,也只是輕嘆道:“薛審,你總是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麽!”
劉璃人生中第一朵桃花是在通泰十七年的中秋綻放的,那天是她滿十五歲,也是她及笈的日子,那時薛審已經是朝野側目的廠督,而她還是那個籍籍無名的公主。
白日她已在崔姑姑的安排下行了簡單的及笈禮,并已束發加笄,因此當薛審踏月而來,看見劉璃雲鬓微斜,延頸秀項之姿時不禁心中一跳,與她隔窗對望半響,這才舉步踏入殿內。
劉璃早就已經亂了心神,這是自禦花園一別後兩人再次相見,瞧見他來既歡喜又委屈,默默垂頭不語,崔姑姑倒是臉上笑開了花:“喲!稀客到了!”
他正色道:“姑姑,仁壽宮對我而言從來不是做客的地方!”
“既然是一家人,小審子以後可要常回來看看!”她慈愛地拍拍他肩膀:“公主雖然嘴上沒說,看得出也是挂念你得緊,我去給你泡壺茶,你們慢慢聊!”
他笑着點點頭,待崔姑姑走後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一直沉默的她:“禮物!”
那是一只琉璃簪子,晶瑩剔透,光澤碧潤,還帶着他胸膛的溫度,劉璃握在手裏,隐隐有些發燙,她嗫嗫道了謝,幹巴巴坐在一旁。
氣氛有些尴尬,薛審清咳一聲,問道:“公主近來可好?”
“很好!”
“可有什麽心願?”
“沒有!”
他皺眉:“公主可是不喜奴婢前來?”
她搖搖頭,默了片刻,将簪子擱到桌上,又端來一碟月餅,遞到他面前:“從前你分了半只月餅給我,如今我還你一個整的!以後這仁壽宮你就不要再來了!”
“理由?”薛審浸淫東廠多年,早已不是那個可以随意供她驅使的小太監,如果說他以前還只是個清冷別扭的少年,如今整個人就像出鞘的寶劍,寒光洌洌,帶着逼人的氣勢和冷意。
劉璃被他那一瞥看得氣急,骨子裏的不甘跟桀骜讓她拍案而起:“一則督主貴人事忙,仁壽宮乃後宮最不起眼一處小地,恐與您身份有失,若是拖累了督主,這便是我們的不是了,二則本宮如今已經成年,這般私相授受委實不可,督主一番好意,本宮心領了。仁壽宮廟小,供不起督主這尊大佛,你若還要聽,本宮這裏還有大把的理由!”
他愣愣瞧了她半響,忽然一笑,拉住她的手就往門外走,她正欲疾呼,就見他眉峰一挑,半勾着嘴角問道:“想不想出宮去看廟會?”
她潑天的氣勢頓時萎了下來,也不管之前是不是正在與他撕破臉皮,立刻認慫地由他拉着走。
出宮啊!這輩子長這麽大她就沒出過後宮這一畝三分地,天知道她有多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本《帝京雜記》都快給她翻爛了,天橋下面的雜耍、知味居的砂鍋涮肉、博望齋的名人字畫、雨花樓的醬牛肉都在她夢裏想了千把遍,甚至是那些暗巷妓寮所在之地她都想去看一看。可她不急,出宮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只要…
她躲在鬥篷下,小心翼翼跟着他亦步亦趨,月夜下的皇城寂靜而又詭異,沿途偶有侍衛看見他們一行兩人于宮內穿梭,要上前盤查,看見薛審亮出的腰牌立刻退避三舍。
她側首望過去,薛審一身石青色錦袍被吹得瑟瑟作響,面容沉靜,指節修長的手提着燈,柔和的光芒淡化了他眉眼間的銳利,俊美得不似凡人。這樣的相貌,這樣的才學,原該被父母呵護寵愛着,怎麽跑到這種風刀霜劍、爾虞我詐的牢獄?她這樣想着,不由得話已出口:
“你為什麽要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