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年
? 年三十的時候,仁壽宮破天荒擺了一大桌,崔姑姑甚至把自己多年私藏的桃花釀給貢獻了出來,劉璃偷偷倒了一小碗,抿第一口的時候只覺得酒香醉人,花香撲鼻,咂咂嘴就把剩下的一口給幹了。
也不知是她的體質天生不能喝酒還是桃花釀的後勁十足,用膳用到後半段的時候,她就開始蹦跶起來。一會摟着崔姑姑邊哭邊哼小白菜,一會又拉着薛審的袖子,眼淚巴巴地說道:“你在我心中比男人還男人!”
他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見她哭得眼淚鼻涕一把,只好抱過她溫言細語地哄着,她倒好幹脆就往他胸襟上這麽一蹭,把那些液體全數糊了上去。
崔姑姑笑着摸摸他的頭:“多大點事!崔姑姑年紀大了,熬不住,你們兩個替我好好守歲!”
他笑着應下,目送崔姑姑回了房,轉頭就對上了劉璃一雙朦朦胧胧的杏眼。
他眉一挑,端起自己面前的桃花釀悠悠哉哉喝了一口,劉璃的視線立刻盯住不放。
“還想喝?”
“好喝…”她舔舔嘴,無力地靠在他身上,一只手就要去搶那碗酒。
“叫聲薛審哥哥,就給你喝一口!”
她皺眉,歪頭想了片刻,在他期盼的眼神裏脫口而出:“薛審大壞蛋!”,随即小嘴一扁,眼裏又迅速積聚起兩泡淚水。
他嘆氣,怎麽一喝醉就哭,當下卻拿起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捶了幾下:“不哭不哭,我錯了,公主打我消消氣!”
劉璃的手被他握着,凍得一激靈,腦袋不甚清楚的她抱起那只手,呵着熱氣,水洗過的眼睛澄清透亮紅紅腫,像只小兔子。
薛審眼中一片晦澀,默然良久,将懷中之人箍緊幾分,臉上也露出一絲真心的笑意,他柔聲問道:“薛審是壞人,以後阿璃再也不理他了,好不好?”
醉鬼的腦袋立刻搖得像撥浪鼓:“不好不好!”
“那你可要說到做到!”他摸摸她腦袋,眼中深意如許,幽幽說道:“不管我變成什麽樣子!”
夜已深,小小殿內依然燈火不絕,他攬住趴在他膝頭的女孩側耳細聽着更鼓聲,新舊交替那刻他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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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阿璃平安喜樂,歲歲常相見!”
劉璃一覺睡醒時,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她撐着頭,擁被坐在床上正發着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薛審端着碗走了進來。
“來,喝點熱茶醒醒酒!”
她目瞪口呆望着他,這是薛審第一次主動進她的房間,更別說此刻臉上的表情和煦得簡直如冬日暖陽,她開始反省自己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些什麽,只可惜腦袋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讷讷地接過茶杯,低頭假裝吹氣時偷偷瞥了他一眼,居然還在笑,她很是詫異但更多是歡欣,喝完水,她清清喉嚨,咳嗽一聲說道:“本宮昨夜可有出醜?”
“并無!”
氤氲熱氣裏她臉上透着一絲可疑的嫣紅,她握着杯子,低聲問道:“那你還惱我嗎?”
“我從來沒有惱過你”
她只當他客套,放下杯子,一字一句鄭重說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你教我的!”
“嗯”
“所以你原諒我,我也原諒你,好不好?”
他望着她,久久之後展開一個微笑,如春風乍起,又似星河燦爛:“好!”
這年開春,劉珏就滿了十五歲,皇帝下令在民間甄選太子妃,本朝吸取前朝外戚幹政的教訓,嚴格控制後族的勢力,因此後宮諸人多為小家碧玉,來自民間。由于當今的皇帝與皇後鹣鲽情深,後宮形同虛設,因此不論是皇室還是民間,都格外重視此次選太子妃,老子沒戲,兒子總還能争一争吧!
經過幾輪選拔,送到京城的只剩五十人,再由尚宮、尚儀和太監們篩掉四十五人,送到帝後和太子面前的便只餘五人,最後選了大同縣一名小小秀才的女兒為太子妃。
劉璃沒去湊熱鬧,倒是崔姑姑回來說得繪聲繪色,直說那幾個姑娘一個賽一個的好看,杜家女兒顏色不算是最好的,可太子一眼就相中了她,連婕妤、昭儀都不願意冊封,只要了她一人。
她瓜子磕得四處飛殼,偏偏話還說得極溜:“咱們老劉家不是出情種嗎?這不,太子也趕上趟了!”
大歷的皇帝似乎都情有獨鐘,先帝便是極愛比自己年紀大了整整一輪的貴妃,貴妃死後連皇帝也不做跟着去了,她父皇更是為了皇後廢了後宮,情深是情深,可子女緣便淺了。老劉家到這朝便只剩劉珏跟劉璃這兩根獨苗,遠房的叔伯兄弟們早就凋敝了。
太子妃杜蘅進宮後,并沒有馬上與劉珏完婚,而是送到皇後處學規矩。據說她為人極是恭謙有禮,很是讨未來婆婆的歡心。劉璃遠遠的見過她一面,只瞅見一張瓜子臉的白面,五官看不大清,身段倒是娉娉婷婷,弱柳扶風的很。
反正這些都跟她無關,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吃了睡,睡了吃。她曾經窩在仁壽宮一心一意地指望終老于此,也許等到太子當皇帝的時候她可以去求求他,然後帶着崔姑姑跟薛審出宮,找一個小村落落腳,養幾只雞,再種上幾畝菜地,采菊東籬,悠然信步,遠離皇宮這個樊籠。
後來的變故來得太快,她的這些夢想早就碎成了一地渣渣。
先是薛審從太液湖中救起了不小心入水的準太子妃,皇後正要大大提拔他時,他卻一口咬死了想去東廠,皇後念他救人有功,又長得俊美纖弱,不忍放他去東廠受苦,只打發他回去再仔細考慮。
接着太子又找上了她,還是笑得一如既往的親切,問她為何那麽久不來看他。
她笑笑:“太子哥哥都是要成家的人了,阿璃哪裏那麽沒眼色!”
“是不是還在怪我上次責罰你一事?”
“不敢,太子哥哥是為我好,阿璃曉得的!”
“是不敢不是不會!”劉珏臉上依舊挂着笑:“你那個小太監幫你擋了一回,又救了太子妃,這次我就如他所願送他進東廠,還給他封個百戶,如何?”
她心下黯然,卻依然強擠出笑顏,虛拜了拜:“有勞太子哥哥了!”
回到仁壽宮,她徑直去薛審房間找他,卻發現他就着一盞小油燈在疾筆寫些什麽,走近一看滿篇的子曰。
“公主已經啓蒙,《三字經》讀過了,接下來便是《論語》,《論語》二十篇,篇篇都是精華,裏面說的都是先賢們修身明德、體道悟道的言論,我會盡快将這些全部寫出來,以後公主便照着我的抄寫溫習便是!”
她笑得言不由衷:“你為什麽不等以後親自教我?”
他微微一頓,停下的筆繼續筆走如飛:“公主須用一二個時辰工夫在讀書上,然後用一二個時辰,将讀過的書,挨次溫習。不可專讀生書,忘卻看書溫書兩事。以後我不在你身邊督促,不可偷懶懈怠,優忽過日!”
她一腔子委屈心傷終是難以忍受地迸發出來,一把奪過毛筆擲于地下:“我、說、你、為、什、麽、不、等、以、後、親、自、教、我?”
他嘆氣,重重靠在椅背上,擡眼深深凝望于她,一雙琉璃鳳眼裏滿含不舍與糾結:“我并不是不願意陪在你身邊,只是如今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攥緊拳頭,強忍淚水:“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進東廠那種人人說起都要往地上吐口唾沫的地方,既然這是你的夙願,我也不會阻攔你的大好前程,你…好自為之吧!”話音剛落,她便奪門而出,抱住簌簌發抖的身軀在殿門口哭得不能自己。
須臾,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用衣袖替她擦着眼淚,不厭其煩地反複說道:“我會回來找你的,你要相信我!”她埋首于他衣襟之間,呼吸間都是少年清爽的氣息,額間忽然一涼,淚眼朦胧裏看到的是他那一抹颠倒衆生的微笑。
薛審走的時候,她睡得正熟,等到她收到消息趕到他房間時,留給她的只有厚厚一疊《論語》。
她雖人在深宮,有關薛審的消息依然源源不斷地傳到她耳裏。
他入東廠第三年便升了掌刑千戶,第四年已是名聲在外,時人聞之色變,到第五年時任督主萬古一死,終于升任東廠廠督,位高權重,風頭更甚。
其實真正說起來他與她在一起的時間不過一年多一點點,五年下來,人事兩隔,他與她應該早已淪為對方往昔生活的一個剪影,可每當她燈下溫書時,寒夜聽雪時,舉杯邀月時,想起的都是他最後留給她溫暖的懷抱和額間淺吻。
這五年她唯一見過他僅有一次,通泰十五年太子妃不幸小産,東廠由他帶着一幫子人在後宮調查,那時她正躺在太液池邊的山石上曬太陽,他一身玄色曳撒,胸前繡着五色團花,腰挂青縧、牌穗和牙牌,面容肅穆,身後跟着十來個番子匆匆從假山中穿行而過。
她在打不打招呼上掙紮猶豫之時,身體早就先于思想做出了決定。
“薛審!”
他立刻駐足,回首往山上望去,少女雙頰暈紅,清麗的小臉上挂着燦爛的微笑,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顧盼生輝,動人心魄。
她長大了!
薛審止住上前的腳步,恭聲行禮:“公主!”
她楞了楞,一雙手無所适從地扯着裙裾,再說出口的話頓時變得結結巴巴:“我…我把《論語》全都背了下來,後來又…又讀了《詩經》,你…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可以來…來考我功課!”後面幾個字細若蚊吟,幾不可聞。
他眼裏閃過一絲笑意,對上她清澈單純的眼神,心口一窒,立刻垂下眼斂,道:“薛某身負皇命,職責所在,就不叨擾公主了!”
劉璃聞言臉色微變,卻依然故作灑脫地擡擡手:“那你去忙你的吧!”
她久久杵在山石之上,遠望玄色背影漸漸與這皇宮融為一體,扁扁嘴,咕隆道:“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