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杖責
? 薛審第一次被杖責是拜劉璃所賜,某日皇後娘娘招了戲臺班子進宮唱戲,她偷偷溜過去看熱鬧,不知從誰嘴裏學會了“小白菜”,然後經過二次加工,就開始在仁壽宮有事沒事哼唱起來。
“小白菜呀,地裏黃呀,剛出生呀,沒了娘呀,親娘呀,親娘呀,跟着爹爹,沒好日子!”
剛開始薛審不知道她在唱些什麽,還覺得挺簡樸生動的,後來仔細一聽,趕緊捂住她嘴,一個“親娘呀——”還在喉嚨裏就被他給捂得變成了尖叫。
“不許唱!”
她奮力扒開他的手:“不如我改改詞?改成跟着姑姑,過好日子,總行了吧!”
“不行!”
“跟着薛審,偷雞摸狗?”
“不行!”
“就自己宮裏唱唱也不行嗎?”
他斬釘截鐵:“不行!”
“好吧!”她點點頭,很是乖覺的樣子。
她其實在外面哼過一次,前幾日關外進貢了一只獵鷹,皇帝特意賞給了太子,她跑去瞧稀奇時,看着劉珏吹口哨逗弄這只被困在籠子裏的大鳥,也有樣學樣,只是怎麽都吹不出聲音,只好哼小白菜,希望那鳥能有點反應。
鳥沒反應,太子倒是瞅了她一眼。
過了幾日,就有太監過來,說公主出口不遜,目無尊長,随侍太監以身代責,杖責三十,公主禁足三月。
那日天氣極好,秋高氣爽,崔姑姑在院子裏擺了張桌子,她跟薛審就趴在書桌上,薛審寫一個字,她便照着臨摹一個。忽然院門被人一把推開,魚貫而入幾個太監,宣完口谕後,薛審就被人給順勢壓在書桌上打起來。
直到朱漆木棍打在人身上的悶聲傳來時,她才從呆愣中清醒過來,大叫一聲,就要撲上去搶人,卻被崔姑姑一把卡在懷裏動彈不得。她睜大眼睛望着薛審,只見他慘白着一張臉,一聲不吭,下唇被咬出斑斑血跡,見她死死盯着自己,居然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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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雪白的宣紙漸漸被他身下沁出的血染紅,他氣息奄奄地趴在那裏,下半身早已血肉模糊,太監們打完便回去複命,方才還擠擠攘攘的院子一下空了下來。
她顫顫巍巍走過去,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冰冷一片。
“別…哭…”他吸了口氣,臀腿像着了火一樣,痛楚直沖腦門,就這斷斷續續兩個字都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崔姑姑當機立斷抱起他,直往薛審房間裏沖,将他輕輕放在床上後,端來一盆清水,拿出幹淨的白布和藥粉放到一旁,就要褪他的褲子。
哪知他居然激烈反抗起來,這麽一動,更多血水便從他身下溢出。崔姑姑只道他不好意思,連忙要劉璃出去避避嫌,又笑着對他說:“羞什麽,姑姑一把年紀了啥沒見過,治傷要緊!”
“我……我是太監!”
“太監咋了,太監屁股就不一樣?不就兩瓣肉嘛!”
他還是不肯,崔姑姑知道這些去了勢的人本就敏感自卑,生怕別人看不起,腰部以下更是不會輕易示人,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這樣,我不脫褲子,把這些破布剪了,然後洗洗傷口總行吧?”
薛審這下倒是同意了,崔姑姑動作也不敢太大,稍微碰到一點,他整個人就跟蛇一樣扭來扭去,結果越動越痛,就在那裏開始叫喚起來。
劉璃被關在門外,只聽見裏面一聲比一聲凄慘,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好跟着拍門,薛審叫一聲她就拍一下門,叫聲越大拍門聲也跟着變大。半刻鐘後,崔姑姑擦着汗走出來,垮着一張臉:“兩位祖宗诶,你們就可勁折騰我吧!”
她就要沖進去,卻被崔姑姑一把拉住:“他痛得暈過去了,公主先別進去吵他,老奴出去找點藥!”
她點點頭,又扒着門偷偷探出腦袋去看他,就見他一團破布似的躺在床上,褥子上、榻上血跡斑駁,她蹑手蹑腳小走幾步坐到床榻上,視線移到灰白的牆壁上,那裏到處都是大片大片暈開的黴斑,房間裏也散發着一股腐朽的異味,她打開窗戶,又跑去院子裏采了些野山菊用清水養着放在他床頭,這才敢看他。
他臉色蒼白,發絲淩亂,臉頰上又有些潮紅,唇上一抹血色,可憐卻又凄豔至極。雖然她總是很嫌棄他,一直在挑他的刺,隔三差五就要跟他唱反調,但他是這個宮裏除了崔姑姑外對她最好的人,她雖然小可是不傻,知道誰才是應該放在心上的。
她俯下身,悄悄在他耳邊嘀咕道:“你要是醒來我就管你叫哥哥!”
薛審是被痛醒的,白天不過靠一口氣強撐着,到了夜晚再強大的意志不免也會憊弱,再加上崔姑姑的藥粉藥勁十足,痛得他一抽一抽的,回想起以往一家四口和樂融融的情景,恍若隔世,眼淚竟緩緩流了出來。
門口忽然傳來細碎的聲響,他動不了,只得偏頭去看,就見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然後滾進來一個團子。
是的,一團鼓鼓囊囊的東西,他屏住氣息,冷眼望過去,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那一堆裏面爬出來,又抱起地上的物件蹭到他榻上來。
“公主?”
“啊!”她一聲尖叫,立刻壓低聲音,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被吓到的人是他,好吧!他暗自腹诽,往裏面挪了挪,給她騰出位置:“公主怎麽過來了?”
“我給你換被子呀!你這全是一股子血腥味、黴味的,怎麽能睡得好?”
她扯了他身上的被子扔到地上,把自己帶來的棉被蓋到他身上,刺溜一下鑽進來。
“……”
她皺皺眉,自顧自說着:“還是有血味,等你能動了再把褥子給換了!”
“公主,你為什麽睡到奴婢的床上?”
“我就這床被子,不睡這睡哪?”
暖和的被子裏還帶着一股甜甜的奶香味,蓋在身上一點重量都沒有,就像陷在雲層中一樣。他僵着身子,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空氣:“公主金枝玉葉怎麽能和奴婢擠一個被窩,再說男女七歲便不同席,公主還是帶着被子走吧,您的好意奴婢心領了!”
“你別一口一個奴婢,薛審哥哥!”
他如遭重擊:“你叫我什麽?”
“哥哥呀!”她湊過去,将頭擱在他肩膀上:“你比我親哥哥要好百倍!”
曾經也有人晚上偷偷跑到他房間蹭被窩,軟軟糯糯地抱着他一口一個哥哥,他心中一澀,又滴下幾滴眼淚,他太懷念這種感覺了,這讓他有種錯覺,仿佛自己還是那個衣食無憂,幸福美滿的少年。
“再叫一聲!”
“哥哥!”她頓了頓,又叫道:“哥哥!”
他将頭重重埋入被窩裏,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
他自幼體寒,從小到大不知喝了多少藥,求了多少方子,一到秋冬便總是睡不暖。此刻劉璃躺在他身側,就像個源源不斷的發熱體,他靠着她,連心都暖和起來。
這晚他不知何時睡去,每晚糾纏他的噩夢再也沒有如期而至,呼吸間滿是香甜的味道。
他在床上整整趴了一個月,每晚劉璃都溜到他房間,然後一大早又抱着被子回自己寝殿睡回籠覺,崔姑姑一點都沒發覺,等到他下床那日,劉璃再來就被他無情地關在門外。
“快點開門,冷死了!”
“奴婢已經大好,褥子和被子都叫崔姑姑給換過了,公主可以不用每晚過來了!”
“薛審,你這是卸磨殺驢!”
他哀嘆一聲,這個成語不是這麽用的,他覺得最近這段日子有些太過危險,劉璃給予他的脈脈溫情誘惑太大,而他前方的路黑暗而又曲折,陷阱太多,他無謂自己再挖一個跳下去。
“公主,男女授受不親!”
“你又不是男人,怕什麽!”
此話一出,劉璃頓覺失言,宮裏常有主子嘲笑太監不是男人,久而久之她也沒覺得這話有什麽不對,只是薛審素來矜重傲然,既自負又自卑,這話無疑在他臉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果然門內再無聲音傳出,她實在沒臉再去拍門只好轉身回了自己寝殿。
此後整整半個月薛審的臉都是黑的,見了她也是既恭敬又疏離,日子久了,連崔姑姑都察覺出不對,卻也只當是兩個小孩鬧脾氣,并沒放在心上。
她心急如焚,見縫插針地示好,就連用膳時也将最肥最好的那塊肉夾給他吃,他倒好,放了碗給她磕一個頭:“謝公主賞賜!”,那語氣那模樣要多讨厭有多讨厭!
次數多了,泥人也有脾氣,她也懶得搭理他,只是仁壽宮就那麽大點地方,兩個人擡頭不見低頭見,劉璃幹脆躲在自己房間不出來,崔姑姑還感嘆她終于有了點閨閣女子的風範。
如此,挨過三個月的禁足期,已近年關。
崔姑姑特意求來紅紙,說她好歹也識字開化了,因此今年的春聯一定要她來寫,她硬着頭皮接下這個任務,關在房間裏熬了一整晚,毛筆都快咬禿了才寫完,打着呵欠把春聯往門上兩邊這麽一貼,她就回房補覺去了。
同一時間,西邊廂房的門開了,薛審慢慢走到堂上,負手望去。
但願人長久
千裏共婵娟
這幾個字實在稱不上好看,歪歪扭扭地爬滿了整張紅紙,可任誰都看得出來寫這幾個字的人用了多大的心,這一瞬間他的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酸酸澀澀,又有幾分窒息。
宮牆上的地錦已經掉光了葉子,只餘藤蔓,縱橫糾葛,錯落難解,一如他此刻紛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