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怪饞的。”
原本對人間的食物并沒有特殊愛好的蕭晗,在多次看見自家師兄用十分“虔誠”的态度進食後,漸漸的也生出了,原來吃飯似乎也挺有樂趣的想法。
李松雲微微掙動自己的手腕,有些不習慣對方突如其來的親近,卻發現對方急沖沖的,手勁用的不小,想要掙脫必然要多花幾分力氣,到時候拉拉扯扯反倒不太好看,索性就随他去了。
就這樣李松雲一路上被蕭晗拖着,臉上帶有幾分無奈。乍一看倒是挺像一對鬧了脾氣的兄弟。
兩人還沒有走過這條街的一半,就聽得前方一片喧嚣,李松雲不自覺的朝那邊望去。
只見一名頭上戴着幕籬,身材窈窕的女子,被幾個身材高大壯碩,滿臉橫肉的壯漢團團圍住。有紗幔遮蔽,沒人能看清那女面容,只見女子低垂着頭,身體微微向前弓着,看起來很是順從的模樣。
“你父親欠下我們賭坊十兩銀子,如今人雖然死了,但是父債女償,休想賴賬。”大漢,大聲嚷嚷着,女子聽了他的話身體瑟縮了一下,頭埋的更低了。
“我身上所有值錢的財物都已經交給你們了。”女子形容狼狽,聲音聽起來倒還算是冷靜,帶着一分清冷,語氣聽着有幾分無奈。
“呸!你就那點不值錢的東西,抵利息都不夠。”
女子擡起頭,似乎是看了的壯漢一眼,随即又低下頭。
“我們父女本來是投奔親屬途徑此地,如今我父親病死,我也身無長物,能賠的我都賠了,你們再逼我也是無用。”
那為首的壯漢被女子看了一眼,不知道怎麽的感到脖頸後竟然微微發涼,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大漢像是想給自己壯壯膽子,一擡手揭翻了女子頭頂佩帶的幕籬,那女子長發散亂,下意識的去捂自己的面頰。
他雙眼突然亮了亮,旋即又露出一個仿佛是吞了蒼蠅的表情。四周的人群裏也是發出一陣噓聲。
只見那女子生的杏眼峨眉,唇若含朱,肌膚也是細白如雪,只可惜,兩道猙獰的傷疤赫然橫貫在她原本美如畫的臉上,到頭來,白白可惜了那一副羨煞旁人的好眉眼。
他吞了口唾沫,大聲嚷道:“你怎麽長得這般醜,吓了你爺爺我一跳!原本你如若是長得平頭整臉些,咱們把你賣去紅袖招,倒也勉強能夠把債平了,可就憑你這模樣?咱們兄弟就吃點虧,把你賣給劉鐵匠的兒子,錢是少得了些,但憐你孤苦無依,也不再為難你。你以後也算有口飯吃,不算占了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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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衆人此時才發現那女子雖然身姿還算曼妙,但淩亂的額發之下,透出兩道道橫貫面頰殷紅的傷痕。那疤痕雖然不至于凹凸不平,但是顏色紅豔,而且約有兩指那麽寬,簡直半個臉頰都掩蓋在傷痕之下。
“那劉鐵匠的兒子又瞎又瘸都快三十了還找不到媳婦,這姑娘雖然臉上有傷,但是年紀輕輕的,又沒了娘家,唉……當真是命苦啊。”一時間只聽得四周的人竊竊私語,大多是在對那女子報以同情。也有人刻薄的說道着,這女子就這副品貌,有個人家肯收留已經是蒙受了天恩,算不得受委屈。
李松雲聽聞了事情始末,心中有意上前去幫那孤女。遂掙脫了蕭晗,想去詳細的盤問一下究竟,看看有沒有其他的緩和之法。但還沒有等他開口,就見到幾個,身着相同白底藍色滾邊交領窄袖深衣的少年将那大漢攔住。
“幾位好漢,何必為難一個弱女子?”
為首的白衣少年向前一步,與那為首的那名牛高馬大的漢子對視,對比之下他雖看起來文弱了些,但目光堅毅,絲毫沒有閃爍。只見他面貌清俊,氣質不俗,腰間還陪着一把鑲嵌了青玉的寶劍,一看就十分貴重。
“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正所謂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女人的爹生前欠了我們十兩銀子,難道不該還嗎?”那漢子見對方雖然人比他們人多,但是看起來年紀都不大,且各個生的白淨斯文的模樣,心想着這樣的小白臉,縱使來的再多也不夠看,要是動手,就憑自己這幫兄弟的身板,保管手到擒來不在話下。
他心中不齒,言語上也盡顯嚣張。說着,竟直接伸手去拉扯那名女子,想要先遠離了這片是非地,省得等會再來一些多管閑事的,壞了他們的事。
沒想到大漢剛一伸手,就覺得自己腕間一痛。
那看起來小白臉似的白衣男子竟然力氣不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大漢心中氣惱,發動了全副之力去掙紮,自己的手腕卻仍舊是攥在對方手裏。
眼看那白衣少年氣定神閑,任憑自己掙紮,依舊是巋然不動,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大漢終于明白,自己是碰上了“硬茬子”。
白衣少年嘴上仍在客氣,手上卻是暗自發力,箍着壯漢的手腕,疼的那壯漢,覺得自己的手腕仿佛要斷了一般。
只是自己兄弟還在一旁站着,不好失了顏面,壯漢只能咬牙硬撐道:“幹什麽?給我讓開!找打是不是!”由于疼的冒汗,這句話說起來還真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
“這位姑娘,既然說已經将身上的財物,盡數賠給了你們,說明她并沒有絲毫賴賬的意思,這位大哥又怎好為難一個弱女子?若是覺得還不夠,在下這裏還有一支幾十年的山參,不如就充做是為這位姑娘補足了欠款。”言畢,白衣少年松開了手。掏出一支細長的匣子,直接推到壯漢的胸口。
大漢不動聲色的微微轉動受傷的手腕,緊接着将匣子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整只須發皆全的,有了些年頭的;老山參,大約也值得上好幾兩,再加上那女子身上的財物着實是不虧。
“既然如此,姑娘得了貴人相助,補足了欠款,我們兄弟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就先告辭了。”
幾人得了山參,也不多做停留,轉瞬間就消失不見。那幾個白衣少年其中有幾個年紀更輕的似乎不服氣的抱怨了幾句。而之前為首的那一位則來到女子的面前,低頭詢問起來:“這位姐姐,可曾受傷?”他眉目溫潤,一看就是謙謙君子的模樣,加之長相俊朗,一般的女子若是被他這麽關切的一問,哪怕沒有疏財仗義的恩情,只怕都要羞紅了臉。
可是那名女子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多謝公子,我沒有受傷。”言畢,又朝那少年行了個禮以示感謝。
白衣青年見那女子直起身後,竟然身長與自己相差無幾,不免的有些吃驚,愣了一下,旋即臉上露出一個和善的笑,臉頰左右浮起一對小小梨渦,為他更添幾分稚氣,一下子沒了方才對陣大漢的氣勢。或許是鮮少與女子交談,心性又純良,絲毫沒有看不起女子臉上胎記的意思,反倒是略顯羞赧的搔了搔自己的頭發。
見二人又對答了幾句,李松雲卻沒有再看。
☆、第 16 章
李松雲無端的看了一出是非,心中同情那孤女,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意興闌珊,無心逗留。便攜着蕭晗按照前世的記憶一路摸索往玄霄派的山門尋去。
近千年來,玄霄派雖然于修仙一途并上未有太大成就,但畢竟是底蘊深厚的大派,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護山大陣聲勢浩大,精巧玄妙,讓尋常人等奈何不得。沒有秘術法傳根本無緣進入真正的山門。正是因為這護山陣法,這千百年來,附近的山民根本不得而入,将連綿峰群硬生生隔絕成了一處世外桃源。
李松雲前世也曾在玄霄派修行,想要入山自然是不難。只是如今以他們的身份,擅自入陣只怕會引人懷疑。所以只得在山門前結界附近注入靈力,觸動陣法,就好比是用自身靈力遞上拜帖。這靈力,還得拿捏得當——既不能太少,以免受人忽視,也不能太霸道,免得讓對方誤以為是上門找茬的。
此時明月初懸,山間風寒露重,染濕了身上單薄的衣袍。晦暗的光影勾勒出李松雲瘦削的肩背與腰身,宛如一筆挺秀的蒼竹,勁瘦而不失堅韌。他的長發被一段靛青色的發帶束起,耳邊垂下幾縷柔軟的碎發,襯上他剛毅的眉目倒是有了一點剛柔并濟的味道,平添了幾分溫潤。
蕭晗看着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再次湧起,腦海的深處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呼之欲出。
蕭晗不自覺收緊手指,指甲幾乎刺入掌心。他重生後,過去的記憶多有所折損,許多事情已經含混不清,過去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已經忘記了大半,可是那個人的記憶近日來在他腦海中愈發清晰。自從看見李松雲身上獨一無二的紫氣,蕭晗就無時無刻都在懷疑,那二人之間必然有某種聯系,或許李松雲就是千年前故人的轉世。只不過二人面貌毫不相似,性情也大相徑庭,若真是轉世,面貌有異還能理解,何至于性情大改?
李松雲原本正凝神靜氣,全心探知這山間靈氣的流動。突然感受到身邊之人氣息有些紊亂,一旁的蕭晗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神思不屬。他轉頭看向蕭晗,疑惑着輕聲發問:“師弟?”
蕭晗朝他擺了擺手,神色疲憊,似輕聲說道:“這山間金屬性的靈氣太盛,與我有些沖撞,一時不太适應,不過無甚大礙。”
李松雲感受一番,這神霄山上的靈氣确實比別處濃郁,并且帶着一股淩厲的味道,蕭晗此身乃是蓮花所化本性屬木,加之化形的時間不長,身體不甚強悍,金屬性的靈氣的确可能會讓他感覺到不舒服。
他心中不免有幾分擔心,剛想開口詢問就被蕭晗擡手打斷。
“方才沒留意,被這裏的靈氣一沖,心神确實有些紊亂,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見李松雲眼中透着關切,蕭晗心中騰起一分古怪的情緒,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厭煩。那些情緒在心頭轉了又轉,還沒等分出個頭緒,就聽見山中傳來一道清冽的男聲。
“不知何方仙友來訪,貧道玄霄派祭酒張旻有失遠迎。”
話音方落,只見山間的岚氣散了散,一道高聳山門現于眼前。山門下立着一名面貌看起來二十四五歲的青年道士。
只見他身着白色作底,衣襟和腰帶上裝飾着兩指來寬藍色花紋滾邊的窄袖長袍,袖口用護臂緊緊纏住,頭發也被一絲不茍的束好,用一道青玉發簪收攏于道冠之下。
那道人氣質沉穩,相貌不俗,讓人一見不由得心生好感。他修為應當尚未結丹,但周身靈力豐沛,已經隐隐有突破之相,真實年歲或許不及看起來那麽年輕,但也絕對算的上是年輕有為,出類拔萃的了。道人腰間的佩劍光華內斂,隐隐能感受到靈氣的浮動,多半是個修行有成的劍修。
他本名張旻本是派中執掌教規的真人之一,被弟子推舉為門內的祭酒,在門中頗受器重。
今夜,張旻本來正帶着弟子巡山,卻突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靈力觸動法陣。此時已經入夜,此舉多少有些唐突,但是感受對方并無惡意,應該是身負修為卻不得門徑的道友來訪。況且這股靈力雖然并不淩厲,但是深厚綿長,料想對方應當是修為不俗。為求穩妥,他只得囑咐了手下那些初入門徑的弟子回門內禀報掌教,而自己前來一探究竟。
李松雲朝那道人施禮道:“真人有禮了,在下與師弟一心求道,卻難觑天機,家師屍解前曾經囑托我們二人,玄霄乃是當今天下道門執牛耳者,特此前來求教。”他神情懇切,言辭有禮,雖然只是片面之語,卻讓人信服。
這月色雖暗,可這張旻又是何等目力,只見李松雲相貌堂堂,周身氣度磊落,心中也添了幾分好感。
與此同時,他識海中收到玄霄派的傳音秘法,說是掌教已經知曉此事——遠來是客,先為客人安排下榻,明日再做其他打算。張旻得了掌教首肯,也就寒暄幾句,引着二人入山。
一路上,張旻與二人寒暄道:“道友何必如此自謙,貧道略通觀氣之術,道友既然以入金丹境界,那便是百年也難得一見的天縱之材,有意來我玄霄求學,我派上下自然是不勝歡迎。”
言畢只見他袍袖一揮,山間的霧氣幾度聚散,李松雲蕭晗便發現四周景物一轉,已然是進了這玄霄派門內。張旻施展的這一手,除了迎客,自然也有示警的意思。無非是當面暴露些神通,提醒對方不要想着其他叵測心思。
李松雲自然明白,面上不露聲色。只是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贊賞的神色。張旻見他鎮定自若,不由的又對他增加一分好感。
“兩位道友今夜就在此小院內稍作休息,明日貧道再為二位引薦本派的長老。”
“那就有勞真人了。”
玄霄派雖然鮮少有人拜訪,但是像這樣的客舍卻是不少。統統是用山門內特有的青竹修築而成。此處雖然地處西北寒涼之地,青竹原本不能存活,但神霄山靈秀,靈氣較之周邊地方豐沛了不知凡幾,加上玄霄派的陣法護持,使得這山門之內的四時變化與山門外截然不同,因此遍生一種青碧色的竹子,兒臂粗細,堅韌非常。
此處地處深山,物資得來不易,于是衆修士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用這些堅韌的青竹在主峰半山腰處修築了不少這樣的小竹屋作為供人休憩的居所,以供門派弟子和來訪者居用。
蕭晗抱臂環視四周,發現遠處還有不少這樣的小院子,只是都空空如,看來這偌大的玄霄派,如今也是人跡寥落。
“師兄,我看此處荒涼的很,當今的修士都落魄至此嗎?那我跟着你,恐怕也是前途無’亮’了。”他斜依着門扉,雖然站沒站相,但不得不說,人長得好,哪怕他站成什麽形狀也讓人賞心悅目。
看見蕭晗如此不着調的做派和言語,李松雲不由皺眉道:
“如今在別人地界,你多少收斂些,尤其是在人前不可像平時那般輕狂任性。”
蕭晗冷笑一聲,不置可否,淡淡的掃了李松雲一眼,一扭腰,轉身進了屋子,徑自休息去了。
李松雲獨自站在門外,望着周圍陌生而又熟悉的景色,有種恍如隔世的怔忡感。四周的竹林在夜風的撫動下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好像是一把鑰匙,連着往事今生。那些遠去的,早已模糊了的記憶,仿佛一下子有了顏色。
曾經,他正是客居在此地,只是當時他身份頗高,住的是峰頂的主殿附近。他在玄霄派修行的時間并不長,但玄霄派确實曾經讓他受益頗多。他記得自己曾很受玄霄派某位輩分修為都很高的長老賞識。
可以說他之所以能做這千年來的第一人,那名長老功不可沒——雖然當年他已經凝練出仙元算得上是個地仙,但神魂不穩,修為境界岌岌可危,随時都有跌落的可能。只因他一路勤修不辍,卻并沒有真正找到一門合适的功法,初時不顯,成仙後,愈發覺得修為難以穩固。
那名長老存留了一套傳承千年的吐納天地靈氣的功法,一見他就毫不藏私的傳授于他,對他算的上有再造之恩。
次日巳時二刻,張旻才姍姍來遲,本想着二人深夜前來,次日未必能早起,怕是來早了平添尴尬。
只是李松雲是何等克己之人,每日卯時初刻之前他是必然要晨起練功的,着情況而定決定是打坐還是練劍的。
張旻來時,李松雲已經舉着他那柄鏽跡斑斑的鐵劍練了兩個時辰。這山中四季雖然與外界不同,但是此時也已經是算是入冬,草葉枯黃了一半,随着劍氣飄飛舞動,風流之外又不失靈動。
李松雲劍法古樸,看起來只是簡單的劈,撩,掃,刺,但組合起來又是行雲流水,變化萬千,每一劍都仿佛舞出過上萬次,每個劍招,早已融會貫通劍意了然,哪怕是在一旁觀望,也感受的到此劍法中的氣韻已經渾然天成。
張旻暗忖,此人年紀輕輕,氣度修為卻如此不凡,劍法竟然到了返璞歸真境界,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無怪乎漣月夫人會親自召見,夫人的占蔔之術如此出神入化,竟是事先就料到了麽?
張旻目光錯動,突然發現竹屋邊坐着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抱着雙臂,一臉玩味的望着舞劍的李松雲。
昨日他去山門迎接二人時,對這少年并未留意。只是自己掌管祭酒之職已經,平日執掌教義,多和弟子打交道,比一般的修士多了幾分為人處世的圓融。昨日卻從頭到尾都未曾留意對方,着實顯得有些輕忽。張旻心中狐疑,這絕非他有意而為,那少年的存在感也太弱了些?
☆、第 17 章
此時少年坐在竹屋前,斜依着門扉,動作顯得有些輕浮放浪。他面目俊美不凡,按理來說張旻是絕對不可能注意不到的。
張旻心中正要起疑,那少年突然開口道:“師兄,張旻真人來了,你感覺不到嗎,真是塊木頭。”他聲音不大,尾調上揚,盡顯少年的驕縱與跳脫天性。
張旻搖搖頭,像是要趕走心中那一點說不出來的別扭感覺。心道:既然漣月夫人已經起過卦,自然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李松雲聞言,将最後一劍刺出,方才收了劍勢。
“真人,失禮了。”李松雲飽含歉意,向對方施禮,又道:“我兄弟二人前來叨擾,真是有勞真人了。”
“貧道正是為此事前來,今日貧道将二位只是禀告了掌教真人。掌教十分心喜,有道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如今道門式微,像二位如此年少有為的修行者,已經是世間少有,萬裏難尋其一。若是二位有意,玄霄派歡倒屣相迎,只需要二位在我派門人,出山降妖時,适時伸出援手即可。”
張旻說這話時,心中有些赧然,尋常哪有讓客人幫着自己幹活的道理?可是如今道門式微,妖魔卻橫行,玄霄派上下除了閉門坐鎮的長老掌門,再沒有一個結丹的弟子,就連他自己也早在靈氣凝實之後止步不前許久了。若是能得到李松雲師兄弟的助力,玄霄派的實力自然是增進不少。
“這是自然,請真人放心。”
“二位放心,我玄霄派并無門戶之見,從今往後,我門中弟子待二位道友,不論輩分長幼,皆親如袍澤。”
張旻見李松雲态度依舊是親和自然,心下松了一口氣。想到自己曾無意忽視了蕭晗,此時更是留意了幾分,卻發現對方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有心想要與對方寒暄幾句,蕭晗卻是皮笑肉不笑的随意敷衍,氣氛尴尬到無以為繼。張旻以為蕭晗是因為自己昨夜怠慢了他,加之年少氣盛,不願意搭理自己,他脾氣甚好,也不生氣。
李松雲在一旁将這些情景盡數收歸眼底,朝着張旻客氣道: “師弟年紀尚幼不懂規矩,怕是要唐突門中的諸位前輩,但是門中前輩仁厚收留我兄弟二人,松雲是必定要前去拜谒一番,只是不知真人可否為貧道引見一二。”
“道友何必過謙,道友乃是貴客,收留之言以後休要再提了。”
“這是自然。”
“掌教特意囑咐,若道友閑來無事,想邀你前去品茶清談。”
“不知貴門掌教何時方便?”
張旻側身道:“道友請随我來。”
玄霄自古就是個大派,山門內宮觀繁多,大多是數進的院子。只是數百年來多有失修,有了凋敝之相,只有山頂的宮觀仍是小心維護着。
張旻帶着李松雲直接來到了一旁配殿中的客堂之外。在門口伫立片刻,細心交代道:“門中長老多數在閉關修行,內間是本門掌教,他一旁的還有門中長老,尊號漣月真人,真人道法玄妙,卻并未受戒出家,故此我們大多直呼她為漣月夫人。”
李松雲聽着“漣月夫人”這個名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曾經的記憶随着複生日久,漸漸變得模糊,過去的一切恍如隔世。只有些影響他命運的大事,他心中仍有印象,當然若是遇到什麽情景觸動,他也能夠想起些許。
他突然想起,曾經玄霄派有一位修為高深的長老,傳授過一套凝練天地靈氣的功法。助他穩固成仙後尚來不及穩固的神魂。若不是那套功法,只怕以他當時的情形,修為只怕是岌岌可危,甚至會有性命之憂。按理來說如此恩情,定然是應該銘記于心的,就像他永遠也不會弄錯蕭晗的真實來歷。
可是為什麽他竟然完全記不起對方的樣貌,只是聽到張旻說起“漣月”二字,他才模糊的想起此事,難道漣月夫人就是曾經賜他功法的長老?
張旻囑咐完,将李松雲引入廳內。
在此處會面,倒也算不得十分正式,但自己畢竟是晚輩,李松雲當下便行下了一道大禮。玄霄的掌教他已經毫無印象單畢竟是長輩,漣月夫人對他有恩,這禮他行的心悅誠服,帶着發自內心的恭敬,嚴謹而認真。
“晚輩拜見掌教真人,漣月夫人。”
主位的玄霄掌教是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模樣。他早已結丹多年,之後修行再無寸進,容顏相貌為已經露出衰老之态,但仍然是精神矍铄,紅光滿面的樣子。只見他雙目炯炯有神,目光清正,可見道基穩固,必然是個正人君子。
與他并排落座的是一名紫衣女子,只見她肌膚白皙,發如鴉羽,眉目秀麗。乍一看好似雙十鼎盛年華,細細一巧,只見她面貌雖然絲毫不見歲月痕跡,但是雙眼好似一汪幽深潭水,仿佛藏有訴不盡的歲月時光,恬淡自若,不露悲喜。
玄霄掌教尊號孤雲子,早年曾拜入過釋教,曾是個未受戒的童行沙彌,後來半路出家入了道門,漣月夫人按照輩分其實算是他的師叔。孤雲子見李松雲行拜禮,沒有阻攔,而是正襟而坐,颔首還禮。
“小友不知師從哪位高人?”一張口就開門見山,這掌教也是個性情中人。
“家師并無名號,不過自幼家師便教導晚輩修行之人應該心懷世人,亂世之中應出山誅邪鏟惡,就算做不得匡扶天下,也要無愧于心。我們師徒雖然修為不堪大用,但是卻一直在江湖行走為百姓驅妖捉鬼。”這話說的好聽,若是不去驅妖捉鬼,他們師徒倆就只能喝西北風度日。
彼時,他尚且年幼,還未來得及展露出什麽驚人的修煉天賦,他師傅那半吊子的水準,與其說是個降妖伏魔的世外高人,更像是是一個為生活所迫的江湖騙子。
白胡子掌教哈哈一笑,“看來小友早年也是歷經苦楚,卻難得不改初心啊。”他轉頭望向一邊的紫衣女子繼續道:“漣月師叔,你看這孩子如此天縱之資,心性也頗為穩重,我瞧着還不錯,您瞧着如何?”
漣月夫人莞爾道:“你一把年紀,也該當更穩重些,我瞧着這孩子倒是要強過你了。”漣月夫人與掌教并排而坐,位置上看不出主次,看起來像是一對爺孫,話語間漣月卻仿佛是孤雲子的師長。
孤雲子聞言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言,看起來很是受教的樣子。
漣月站起身,只見她身量高挑,站立之後風姿更甚。她長發未挽,只是在兩側耳邊稍作修剪,顯得錯落有致,将她粉白的面頰襯的十分精致小巧,竟帶着少女風韻。可她臉上的表情卻絲毫不帶少女的嬌俏,十分端莊穩重。
她步履輕盈,眨眼間行至李松雲身前。她伸處一只手,深紫色的袍袖間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手腕,她張開的手指潔白細膩好似幽蘭綻放。
一點流光自她指間滲出,像是七月的螢火緩緩沒入李松雲眉間。剎那間,李松雲只覺得心神動蕩,好像有什麽東西鑽進了自己的腦子。他大約失神了半盞茶的功夫,等再回過神來時,漣月夫人已經是香蹤難覓,只有白胡子的孤雲子笑嘻嘻的支腿坐在堂中,怡然自得的品着瓷杯中的香茶。。
“多謝前輩!”李松雲勉強收束心神——他完全沒有想到,對方竟然一見面就用這麽玄之又玄的方法直接給他腦子裏灌入一門功法,粗略對照,發現正是他前世所得。只是那個時候他已經修煉出了仙元,凝聚了神魂,勉強算是個地仙,可如今他只是金丹修為,憑什麽得到對方如此看重?
“小友你莫要多慮,夫人所贈之物乃是她那一脈的功法。”
漣月夫人一脈雖然隸屬玄霄派,但是千百年來有其獨特的傳承,每一代都只會傳承一名女弟子,并且在收徒後,師傅就會歸隐,除了授徒,與門派中的其他人不再有任何相交,所有事物一并交給自己的徒弟打理。
“夫人惜才,定是憐惜你才華天縱,卻苦于沒有傳承,這功法雖然修成了也沒有什麽移山填海的大用,卻最是有助于煉化天地靈氣,化為己用。我派每一代的于修煉一途上天賦卓絕者,皆能得夫人賜法,你放心修煉便是。”
孤雲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又道:“只是百年來我派式微,已經許久無人得此傳承,小友應當勉勵修習,不要辜負才是。”
李松雲深吸一口氣,心中有些感動,道:“晚輩省得。”
這玄霄派雖然是修道的大派,卻也早就不複往日盛景。雖然還算不上是窮途末路,但也是江河入海,泥沙俱下。這門中規矩,道家的科儀,七七八八的,大多是不太用遵守了。也難怪執掌科儀的祭酒就只有張旻一人,而他主要的工作還是一些閑雜瑣事,更像是一個整日掌管柴米油鹽的管家。
只是規矩科儀可以簡化,但是一年一次的東皇祭卻不能廢除,算是派中一年難得一次的大事。眼見祭典将近,門中大小修士也忙碌起來,原本李松雲二人客居的竹屋,距膳堂較遠,加上他們又是客人,出于照顧,專門吩咐了一名小道童為他們二人送飯。可是今日,那道童還有別的事要忙,實在走不開,只能委派膳堂中的仆役前來。
這玄霄派除了門人,也有少數山下窮苦人家的孩子或者是喪子後無人依靠的老人充當仆役,做些不太消耗體力的輕活,算得上是一大善舉。這些人多是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或者是五十來歲還有些勞力的老人。
可是今日來的卻是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女人。那女子身着粗布麻裙,衣飾雖然簡陋但是幹淨整潔,身段修長窈窕,遠看很是動人。只見她手中提着一只荸荠形狀深色的生漆食盒,一路沿着不太平整的石階而來,步履輕盈敏捷,行了一路絲毫不露疲态,像是經常從事勞作。
李松雲原本正在看書,聽見有人叫門,馬上放下書本前去開門。而一旁的蕭晗還賴在床上,半靠着牆——實在沒有辦法,這裏除了床就只有竹凳,根本沒有供人休憩的塌,想要找個能靠的地方就只能坐在床上靠牆。此時他正百無聊賴的泛着一本發黃的話本,也不知道他是從那裏尋來的。
女子将食盒中的飯菜擺好,又将上一次的碗碟一一裝好。正準備離開,卻被李松雲突然叫住。
“姑娘,我們可曾是見過?”
女子擡起頭,她雙眼黑白分明生的十分明秀,臉上卻覆蓋着一層皂紗,将大半面頰遮住,只是隐約可以出她面部輪廓清秀可人。那女子擡頭時,覆蓋在臉上的皂紗從一側滑落,露出面目,只見兩道不知是疤痕還是胎記的紅色印記橫貫她整張面容,不僅讓她美貌大打折扣,甚至還顯得有些可怖。
這副長相,基本上讓人一見難忘,原來正是那日在山下鎮中受人欺辱的女子。當時李松雲就覺得此女雖身世凄慘,身上卻有種異于常人的鎮定。沒想到這麽快竟然在玄霄派中再次相見。
女子只擡頭看了李松雲一眼,旋即很快低下頭,似是羞惱,但從她眼中又似乎感受不到這種情緒。
“小女子名叫青萼,原本是與父親來山下留仙鎮上投親的。”她說話的語調不疾不徐,聲音也是冷冷清清,不太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貧民女子。
“只因一些意外父親不幸離世,所幸遇上了玄霄派中的清風小道長,道長憐我孤苦無依就将我帶上山安排我在膳堂中打雜,算是有了個安身立命的去處。”這名曰青萼的女子說起話來總是面無表情,看不出多少身世飄零的凄楚,當然也可以理解成是心如死灰般的平靜。但她所言,和當日一般無二,李松雲也判斷不出對方有沒有說謊,畢竟這世界上确實有些人心性就比常人堅定,也比常人涼薄。
那女子低頭時一縷鬓發垂落,她擡手将鬓發收攏到耳後。李松雲順着她手上的動作,看見她頭上挽發的是一直烏木的簪子,樣式簡單大方,末端鑲嵌着一塊指腹大小的白玉,雕刻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狀,看着瑩潤可愛甚是喜人。此物雖然并不算名貴,但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