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快點放開
明淵怔然片刻, 驀然偏頭看去,卻見房內空無一人。
“……”
他閉了閉眼,捂住半張臉, 輕呼出一口氣。
浮生一夢。松釀雪不愧是名副其實啊……這個夢也太真實了。
他又碰了碰似乎被人小心翼翼親吻過的唇角,心想。
冥海。
嚴陣以待的海底精怪們堆集在龍宮前焦急地等候。
“龍宮出什麽事了?有人闖進來了嗎?”
“喂, 不是, 龍王就這麽放了那人進去?裏面不是有那位大能的東西麽?”
“不知道啊, 不清楚。龍王不是進去了麽?等會應該會給我一個解釋的吧。不能就這麽放過小偷啊!”
“出來了出來了……咦,不過他們怎麽都出來了啊?方才不是還在祭祀的嗎。”
一衆海族長老們從龍宮裏退了出來。面對着龍宮外等候的海底精怪們, 龍王威嚴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海底,所有海怪都聽得清清楚楚:“諸位稍安勿躁。來者為善,不必擔心。”
一直長尾銀帶魚游到了龍王身邊, 問道:“啊?那……那位仙尊的東西呢?”
大長老不輕不重地拄了一下烏木杖, 聲音蒼老輕緩:“物歸原主了。”
……
師徒二人心中都有鬼, 場面一時沉寂了下來。
半晌後, 扶飲垂下黯淡的眸光, 率先出聲打破沉寂的局面, “師尊, 您開始吧。”
江銜僵在原地,片刻之後點了點頭。
扶飲看見江銜轉身坐下的時候, 轉頭又取了一把靈劍, 在江銜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偷偷将指腹按在劍刃上, 血珠瞬間冒了出來, 又轉瞬間沒入劍身之中。
這是開刃布陣的一種方式,執劍人用自身靈血開刃, 以劍作陣, 就能布下一個守護陣法。這樣的陣法靈活多變, 卻又堅固無比,只要陣主不死,任何人都無法闖入守護陣之中。
只是這樣的活陣對于陣主而言還是有一定的危險性的,師尊曾經就教訓過他,扶飲不敢讓江銜知道,所以只好偷偷用了。
幸好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麽區別,只要沒什麽意外發生,江銜也不會發現這其中的區別。當然,若是煞氣仍舊不肯放過這最後的機會,之後挨上師尊一頓說那也值了。
這煞氣不知究竟是何物,分明沒有一種具體固定的形态,卻總像是有神智般一直針對着師尊,大抵是覺得要趁着師尊神魂沒有完全歸位前趕盡殺絕吧。
江銜曾經能夠将煞氣封印一回,如今就能夠封印第二回 。
而這次,是煞氣最後的機會。煞氣只有趁着江銜神魂尚缺的時候痛下殺手,否則若是等到他恢複到從前一半以上的實力,光憑煞氣根本無法對師尊造成威脅。
只要融合了這兩片神魂碎片,師尊便已經找回了大半的神魂碎片,屆時完全不必擔心沒有自保能力了。
靈劍劍身上有血光一閃而過,片刻後又恢複平靜。扶飲用劍尖在地上不斷勾勒,勾完最後一筆後,将長劍倏地刺入陣眼之中。
江銜看見陣成,沒有多想,只是輕聲道:“辛苦你了。”
扶飲彎了彎眼眸:“榮幸之至。”
……
龍宮外,所有的精怪沉默半晌,忽地原地炸了開來。
“什麽??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的聽力退化了可惡,誰能幫我複述一遍!!”
龍王向來不茍言笑的威嚴面龐上也顯出了一點笑意。他一揮袖,将自己額間的龍角變成心情好時的深藍色,輕咳一聲,重複道:“仙尊的東西,物歸原主了。”
“!!!”
那也就是說……裏面的人,之前一聲招呼不打地闖進來的那兩人,其中有一個是……
明淵仙尊!
“真的假的啊?那位大能不是千百年前就已經隕落了嗎?還是魂飛魄散呢,這也能活過來?他徒弟還真的能把失落的神魂碎片收集起來啊……真牛。”
這個消息乍一聽總是難以令妖怪信服的。然而他們的龍王,還有各大位高權重的海族族長,此刻都是同一個表情。
這些人幾乎代表着整個冥海海族的核心支柱,連他們都承認了,并把祭壇讓了出來,那幾乎就毫無懸念了。
周圍的靈力無形之中起了漩渦,一點點流向龍宮之中,然而其中卻忽地摻進了不詳濃郁的黑色。
于此同時,海底世界之外,方才被冥海龍王安撫好的兩只漆黑海妖倏地像是被什麽東西奪舍一般,嘶吼一聲,驟然沖入了光罩之中,直直朝着龍宮撞來!
龍王像是感知到了什麽似的,驟然化為青龍真身,仰天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龐大的龍身裏外将龍宮圍繞了起來。
龍宮建在冥海海底,本就華麗輝煌,在青龍面前卻像是玩具一般被輕輕松松地就繞了好幾圈,嚴密地護在了龍身之中。
僅僅是真龍之身便已經是極強的物理防禦,青龍張嘴發出低沉的龍吟:“滾。”
這一聲龍吟震耳欲聾,幾乎能夠将人的耳膜刺破。混入靈力的煞氣被龍吟之中蘊含的威壓沖散,龐大漆黑的海妖被這一生吼得動作一頓,随即又不管不顧地沖來!
海妖平日絕對臣服于龍王的威壓,然而此時它們澄黃色的眼瞳之中卻纏繞着濃郁不散的黑氣,竟像是被什麽東西控制了神智一般,絲毫不顧龍王的血脈壓制。
海妖這種精怪本身體型龐大,外殼堅固,擁有很強的攻守能力,因而作為海底世界的鎮守靈妖十分合适。
然而當這兩只海妖沖着龍宮而來的時候,就不這麽合适了。
漆黑龐大的海妖揚起前足巨大的鳌鉗,猛地朝着龍身砸下,雖然鳌鉗一時半會根本無法對青龍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然而砸得多了、狠了,仍是能夠砸碎堅硬龍鱗,鳌鉗上面生長着的尖刺狠狠刮擦着青色龍鱗,偶有刺入血肉,毒素滲入其中,仍是将青龍的半身都麻痹不已。
血從碎裂的龍鱗細縫中流出,龍吼聲響徹天際,然而青龍卻仍然将龍宮環繞其中,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龍王怒吼一聲,用堅硬鋒利的龍角架住其中一只海妖的鳌鉗,尖銳的龍爪扣進海妖半身,猛地撕扯下來半身的血肉,并一邊朝着其他族長們吼道:“看戲呢?!”
他早知煞氣之危害,煞氣出現于冥海并不稀奇,這東西似乎什麽地方都能滲透。然而從前出現的煞氣規模和破壞性都不高,一直處于可控範圍之內。
然而如今,誰能想到冥海的鎮守海妖竟是不知不覺地被煞氣侵蝕,還能被煞氣控制!
這些個族長們都是活了幾千年的老家夥了,老胳膊老腿也不是這麽好用,被龍王這麽吼一聲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化出了原型。
然而除了劇毒的海蛇、龐大的金鯊和章魚有點用之外,其餘都是些諸如海龜、小醜魚之類沒有什麽威脅性的物種,大家空有幫忙之心,然而老胳膊老腿的一靠近就被海妖的前足掃了開來,看得站着挨打的青龍無語至極。
龍王不是不能直接上去跟人纏鬥,然而海妖随便一鳌鉗砸過來,整個龍宮都得塌,所以他才只能守着龍宮。
好在金鯊上來就張開了血盆大口,猛地咬住了另外一只海妖的半身,将其甩遠了撕咬,青龍壓力這才驟減。
青龍揚起龐大的半身,猛地甩開海妖的鳌足,低沉道:“醒過來,黑踅——”
那廂,龍宮內的兩人也感受到了整座宮殿在微微晃動,像是外面發生了什麽激烈的打鬥。
江銜阖着雙眸,似是一無所知,卻無聲無息地加快了吸收融合的速度。
而扶飲皺起眉頭,不由戒備起來,下一刻,便看見了四周悄無聲息地湧進來的煞氣。
煞氣紛紛落地,化作毫無神智的煞魔,嘶吼着朝着祭壇中央的江銜沖來,卻被無形的陣法擋在了外面,碰不得一點。
扶飲冷笑一聲,捏了捏咔咔作響的指骨,周身魔氣驟然湧出,兇神惡煞同将四周的煞氣互相撕咬。
而他只是随意地拎了一把長劍,下一刻身形驟然消失,轉瞬間出現在煞魔面前,一劍當空斬下。
若非親眼所見,否則就連龍王都不會相信,幾千丈之下的冥海海底竟也有如此之多的煞氣湧現出來。
龍宮外的兩只海妖被各大族長們協力阻攔着,尚還輕松一點。龍宮內從四面八方滲出的煞氣卻是将扶飲纏了個徹徹底底。
尋常的人極力避免着被煞氣浸入傷口,從而被侵蝕至內府識海,這一點無論人魔皆然。
修真界目前的醫療技術能夠做到消除侵蝕程度不深、時間不久的煞氣,然而人們大多仍是小心翼翼地避開煞氣,以免被煞氣侵蝕到。畢竟沒有人敢拿自己的命去賭。
扶飲卻完全不同。
他像是一點都不懼怕煞氣的侵蝕一般,直直地深入煞魔之中,劍光所到之處,煞氣紛紛退散。
而扶飲毫不在乎鑽入血肉經脈之中的煞氣,直直地擡劍斬落,魔氣吞噬。他打得痛快、打得酣暢,就靠着這麽橫沖直撞的打法,一時之間竟是以一人之力斬滅無數煞氣。
湧入體內的煞氣肆意破壞着經脈血肉,扶飲身上的玄色衣裳漸漸被血浸透成深色的模樣,他滿不在乎地咳出一口血,靠着魔族的恢複能力勉強修複着體內的創傷。
大半的煞氣千年前被一劍封入極影裂縫之地,剩下的仍茍活于世,卻沒想到竟然還是數不勝數。
龍宮內阖眼安靜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什麽,體內的氣息驟然節節攀升。
光是扶飲一個人,就算他再怎麽勇,也無法抵擋得住。最好的辦法是讓龍宮外的人騰出人手來幫他。
扶飲咬咬牙,在煞氣的蜂擁之下,倏地飛出了龍宮。
只要扶飲尚且活着,鎮守着江銜的陣法就永不會滅。扶飲飛身出了龍宮,在一衆海族同龐大漆黑的海妖纏鬥之時,尋着空隙驟然插入進去。
扶飲沒管纏着他的煞氣,靈活躲避着海妖揮舞的前足,随後身形靈活地攀上了海妖的背,盯準海妖身上節足之間的縫隙,召出靈劍猛地插入其中。
海妖吃痛大吼,卻不妨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從背上的傷口處傳來,籠罩控制着海妖神智的某種力量忽然就像是被這股吸力緩緩吸走了一樣,巨如燈籠般的澄黃色雙目中纏繞的黑氣一點點消失,再順着傷口處紮入血肉的劍身攀爬上來,最終湧進扶飲的體內。
扶飲面色蒼白了一瞬,他喉嚨一動,忍了忍,最終還是偏頭咳出了一口血。
海妖猛地掙紮翻滾起來,卻抵不過體內煞氣被吸走。與此同時,海妖眼裏的混沌也一點點消失,它掙紮的力度逐漸弱了下來,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忽地茫然不已。
龍王松開了這只同他膠着已久的海妖,臉色微變:“魔尊扶飲,本王還不至于要你冒着被煞氣侵蝕的風險救場!”
別人都是恨不得躲着煞氣走,扶飲這是直接把煞氣吸入體內?!
上趕着找死給他師尊陪葬嗎!
扶飲滿不在乎地一笑,方才衰弱下去的氣息又轉瞬攀升上來,他拾起長劍,轉瞬間又落在了另外一只被章魚巨足緊緊縛住的海妖上,道:“本尊需要。這兒可還有更難纏的。”
正說着,扶飲又是手起劍落,如法炮制地将海妖體內侵蝕的煞氣揪了出來。
扶飲的身體負荷這麽多煞氣,似是有些強弩之末,他在停止掙紮的海妖背上緩了緩,脊背無聲顫抖着,半晌都沒有動靜。
一衆海族還未緩過神來,正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時,卻見方才随着扶飲湧了出來的煞氣一股腦地朝他們撲了過來。
“啊啊啊啊啊!”
有些毫無經驗的海族一見煞氣便慌了手腳,龍王頭痛不已,松開了龍宮,率先沖着落地化為煞魔,直奔扶飲而去的諸多黑影掃了一尾巴,并沖着試圖鑽入珊瑚礁的小醜魚暴躁吼道:“怕什麽死,先擋一擋,安全了給你們再給你們去除!”
海妖們面露茫然,雖然不知這段失去神智的時間裏發生了什麽,卻能照着自己渾身的疼痛和滿地的狼藉猜出一二。
當它看見直直沖來的煞魔時,後知後覺地升起了憤怒,其中一只載着半跪着的扶飲驟然升空,躲過了煞魔對扶飲發起的攻擊。
大長老擺着沉重的龜殼,緩慢而沉重地一腳踩癟了數十只煞魔,一邊顫顫巍巍道:“魔尊……扶飲,你可還行?”
扶飲聲音嘶啞道:“還成,您老歇着吧——”
煞氣化作的煞魔沒有神智,只知道憑着感覺攻擊,它們如今無法破開扶飲繪下的陣法,只好憤怒地轉頭攻擊扶飲,一邊仍舊沖擊着龍宮內鎮守着江銜的陣法,一邊試圖先從扶飲入手。
然而整座陣法的消耗又是系于扶飲一人。
看見扶飲似乎全然不顧龍宮內的情況就跑出來,随他一起湧出的煞氣也只針對扶飲一人,龍王忽然心領神會,懂了扶飲的意思,于是橫沖而來将海妖背上的扶飲抓起,随後驟然升騰躲開煞氣的纏繞。
扶飲體內的魔氣急劇消耗着,而後背開始隐隐滋生出不明的疼痛來。那種感覺像是骨髓和神經被一點點啃食噬咬,細細密密的疼痛如附骨之蛆般彌漫開來。
他撐着一口氣,如今只需維持着陣法的消耗即可。抵抗着煞氣的侵蝕有龍王在,暫時也無需扶飲分神來抵抗。
然而即使是這樣,扶飲的臉色也漸漸開始蒼白起來。
脊背處的噬咬感愈發強烈,扶飲魔氣消耗過度,連經脈都隐隐作痛起來。他冷汗涔涔,可是仍舊不敢停。
龍宮內那人的氣息從金丹攀升到元嬰,如今又迅速沖上了出竅,直至大圓滿,甚至直逼化神。
沖擊陣法的煞氣愈發瘋狂,煞魔無數螞蟻般紛紛爬上龍爪龍尾,枯槁利爪一抓抓出幾處血洞來,青龍已然不顧形象地瘋狂翻滾着,試圖将它們甩脫下去,然而煞魔們着實難纏得狠,紛紛朝着微微顫抖的扶飲抓去。
偏偏這時,扶飲眼前驟然黑了一瞬,他循着本能斬出一劍,随後長劍卻被那端牢牢纏住。
漆黑如墨的煞氣順着劍身纏繞上扶飲的手背,狠狠紮入血肉之中,順延而上攀至小臂,直往眉心識海而去,濃郁的血一瞬間湧了出來。
識海是一個修士也用來存放記憶與神魂的地方,極其重要卻也極其脆弱,一旦遭到攻擊,輕則癡傻,重則魂飛魄散,只餘一具空殼。
扶飲不懼怕煞氣的侵蝕,卻不能讓識海被攻擊。扶飲的識海一旦遭受攻擊,不僅他自己要面臨識海被毀的風險,龍宮內的陣法也立刻就能被攻破!
然而此時扶飲早已是強弩之末。但他卻全然不懼般,甚至還倏地笑了起來。
扶飲聽見了恍如玻璃碎裂般的聲音。
一道威壓憑空降臨,那道威壓裏蘊含着恐怖的意念,帶着化神期大能不可一世的威嚴和罕見的憤怒壓在了所有煞魔身上。
即将快要碰到扶飲眉心的煞氣猛地一頓,連同在扶飲血肉中根植着的煞氣一起被憑空擠壓到極致,最終竟是生生被擠壓到炸裂。
所有煞魔被壓得形神俱散,原地驟然化為煞氣,又被牢牢地壓在地面上動彈不得,最後生生被壓散。
扶飲眼前仍是有些模糊,他用剩餘一點力氣拍了拍青龍死死抓住他的龍爪,嘶啞道:“喂,松一下。”
青龍遲疑着沒動。扶飲現在這個狀态,松了爪不就直接摔下去了。
然而扶飲卻不管這麽多,他啧了一聲,自己上手掰龍爪。青龍無法,只好順着扶飲的意思松開了爪。
扶飲自半空中墜落,他閉上眼,默數着三,二……
還沒數到一,扶飲便忽地止住了下墜。
一雙微微顫抖的有力臂膀接住了他。
扶飲循着記憶抱緊了來人的脖頸,心滿意足地道:“師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