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回頭,正好瞧見背着藥箱從裏面走出來的程峰,僵着臉道: (31)
窣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喜子忙不疊跑過去:
“少爺,地上泥水多,你還是在車上的好,沒得踩一腳爛泥!”
口中說着,已是拿了蓑衣,但等着陳毓下車就給人披上。
陳毓不禁失笑:“好了,喜子。我什麽時候那麽金貴了?”
兩人本來是一起長大的,說是親兄弟一般的情分也不為過,可從自己有了功名,喜子就越發恭敬了,而等到自己中了狀元,喜子簡直都快把自己當成神來供着了。
雨已經小了很多,陳毓自是沒放在心上,卻也不忍拂了喜子的好意,接過蓑衣披在身上。
隔着層層雨幕,已經能瞧見遠處高低起伏的山脈,可不正是東夷山所在?待過了東夷山再有一天路程就是苜平縣了。
陳毓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濁氣。自從進入東峨州境內,就陰雨連綿不絕,大大延滞了行程不說,這般濕漉漉的能擰出水來的天氣也委實讓人不舒服的緊。
正自凝目遠望,一陣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卻是李景浩特意撥給陳毓的侍衛趙城虎正飛馬而至:
“公子,再往前五六裏就有個小村莊,卑職已經遵照公子吩咐找好了可供借宿的農家。”
雖然這會兒天氣還早,可要繼續往前走的話,無疑就要露宿山中。
一則連日陰雨之下,陳毓等人因錯過宿頭,已是接連三日靠啃幹糧度日了;二則天氣不好,山路濕滑,山中又多野獸,倒不如今兒個好好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行上路更加穩妥。
聽說前面很快就會有人家,喜子簡直要喜極而泣了,忙不疊催促陳毓回了車上,又念着馬夫加快速度,約莫小半個時辰,終于來至李家村。
趙城虎找的那家村民,正好就在村東頭,旁邊還有一座小小的私塾,掩映在蓊蓊郁郁的雜樹之間,倒也頗有幾分野趣。
一行人經過時,正聽到那私塾先生講解孟子的“浩然正氣”篇,“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那私塾先生的聲音如金玉相撞,說不出的幹淨動聽,卻不知為何,偏偏又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滄桑之意,糅合在一起,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極致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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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毓聽得有些怔然,不覺掀開窗帷一角,細密的雨幕中,隔着陰郁的枝桠縫隙,能瞧見一個身着青衫的落拓背影,極瘦削,似是還架着雙拐,卻依舊努力站的筆直……
陳毓嘆了口氣,果然是胸有不平之氣的士子。只廢了雙腿的話,已是注定再也無法立在朝堂之上。倒是可惜了身上這股子寧折不彎的精氣神兒。
正自嘆息,又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路上都少見行人,更不要說那般打馬如飛的騎士,喜子瞧着新奇,便是陳毓也不覺多看了兩眼。
那騎士速度快的緊,待來至陳毓幾人面前,似是不經意的一揚馬鞭,那馬仰頭“希律律”一陣嘶鳴,虧得陳毓車轅中套的也是少見的良馬,饒是如此,依舊吃了一吓,馬蹄一下踩進旁邊一個水坑裏,馬車頓時歪了一下。虧得陳毓趕緊抓住車廂門,才不致從車上摔下來。
“抱歉。”馬上騎士拱了拱手,竟是個悅耳動聽的女子聲音。
陳毓正好擡起頭來,正對上女子一雙滿是野性的又明顯有些訝然的剪水雙瞳。
“無妨。”陳毓點了點頭,旋即放下窗帷,嘴角卻是噙着一絲古怪的笑意,事情好像有些意思呢。
馬上女子明顯沒想到陳毓這麽好說話,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個有些狡黠的大大笑臉——果然是金尊玉貴人家養出的小公子,瞧着還真是細皮嫩肉的,這般俊俏容貌,和阿玉比起來也絲毫不遜色呢。
“咦,那女子往私塾去了。”喜子明顯有些被女子的美麗給鎮住了,直到女子繞過籬笆牆,在私塾門前停下,才收回視線。
那清冷的讀書聲音果然戛然而止。清脆爽朗的女子聲音随即傳來:
“阿玉,走了,家裏明兒個要辦喜事,大哥說讓我早點接你回去。”
竟是那私塾先生的姐妹嗎?
喜子還要再看,要投宿的那戶人家的主人已經迎了出來,主人家姓李,就一個兒子,說是在外面做些小生意,常年不在家中。李老漢夫婦也都是年過花甲了,瞧着俱是慈眉善目的樣子。
老兩口又是給幾人端熱水,又是張羅着弄吃的,當真是熱情的緊,忙的不亦樂乎。
“多謝老伯,我們自己來就好。”陳毓忙接過臉盆,剛要說些什麽,卻被一個明顯有些惱羞成怒的男子聲音打斷,細聽之下,可不正是從私塾那邊傳來:
“你做什麽,快放開我。”
可不正是之前那個講解浩然正氣的男子聲音?只是這會兒聽着,怎麽有些說不出的憋屈?
另一道爽朗的女子聲音随即響起,還真是湊巧,又是一個熟人,正是方才還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漂亮女子。喜子幾個明顯興趣盎然,竟是手裏的活也不做了,只一心一意聽起那邊的争執來:
“好阿玉,你莫要生氣,那個,我不是有意唐突你,這不是,那個,你們讀書人經常說的,什麽,什麽,對了,事急從權嗎。這下着雨,家裏又實在有事,而且我馬術好着呢,真不會摔着你……”
喜子和其他侍衛聽得不住咋舌——
這姑娘說什麽?要抱着一個男子共乘,一匹馬?這也有些太出格了吧?人瞧着頂漂亮的,怎麽性子竟是粗俗到了這般地步?真不知什麽樣的人家,會養出這般厲害的女兒來。
“你放開我——”男子的聲音越發憤怒,甚而細聽的話,明顯已是有些歇斯底裏了。
陳毓抽了抽嘴角,實在是越聽越像,那什麽,街頭無賴調戲民間美女的戲碼呀,不同的是正好颠倒了一下。
而那馬也正好從私塾那邊繞了過來,衆人瞧了一眼越發忍俊不禁——
卻是一個清瘦男子正被裹了蓑衣放置在馬背上,他的身後則是之前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不獨穩穩的坐在後面,雙手還以保護性的姿态緊緊的攬着男子勁瘦的腰身。
怪不得男子方才反應那般大,即便身子骨再不好,可這樣被保護着靠在女人懷裏的姿勢,怕是是個男人就受不了。
注意到幾人的視線,男子越發羞得擡不起頭來,又知道女子性情執拗的緊,也不和她廢話,就只是揪住馬脖子要往下面跳。
吓得女子翻身骨碌一下就從馬背上滾下來,張開手臂,一副随時準備把摔下馬背的男子抱個滿懷的模樣:
“好阿玉,你坐好,莫亂動,我下來,我下來行了吧?”
口中說着,探手抓住馬缰繩,又不放心的囑咐了一句:
“你可坐好了,真是摔下來,可不得,讓人心疼死?”
最後一句話不覺降低了音調,語氣裏全是絲毫不加遮掩的疼惜之意。
小心的扶着男人坐好後,猛一抖缰繩,竟是伴着馬兒一起在雨裏飛奔起來,地上本就濕滑,她這一跑,瞬時濺起一地的水花,兩條褲腿一下濕了半截。
“哎喲,好冷。”
女子嘆着氣,甚而還誇張的抖了抖身體。卻依舊牽着馬在雨水裏一腳低一腳高的跑着,再加上時不時踩到水坑裏時長長的抽氣聲……
坐在馬背上的男子身體頓時一僵,終是一下拽住女子執着馬缰繩的手,半晌,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行了,別跑了,上來吧。”
“阿玉,你這是,心疼我了?”女子意外之極,瞬時喜笑顏開,仰着俏臉一眨不眨的瞧着男子,忽然反應過來,再耽擱下去,阿玉可不要反悔才好,忙不疊一躍而起,飛身上馬。
一直到那匹馬沒了影子,喜子才回過神來,不住咂巴着嘴巴:
“都說東峨州民風彪悍,倒還真是名副其實。”
初時還以為是兄妹呢,這會兒瞧着,分明是夫妻,只這麽厲害的婆娘,尋常人怕還真是消受不起。
陳毓擡頭,正好瞧見李老漢眼裏也全是笑的模樣,明顯是經常見到這樣的情景,不覺莞爾:
“瞧老伯的樣子,和那私塾先生是熟識的了?”
接觸到陳毓探詢的眼神,李老漢眼裏的笑意卻是一下斂去,又恢複了之前老實的有些木讷的樣子:“小鄭先生是十裏外鄭家村的小少爺,最是個心善的,一文錢不要,教村裏的娃娃們識字呢。就是他那婆娘,瞧着風風火火的,也是菩薩心腸,經常來救濟村裏吃不上飯的人家……”
陳毓點點頭,也不再多問什麽,那邊李大娘已然燒好了飯菜,一大盆糙米飯,一大鍋雞湯,上面還撒着不知名的野菜,香噴噴的味兒道,聞着就讓人口齒生津。
喜子忙從褡裢裏掏出錠銀子硬塞到兩位老人手裏:
“老伯,大娘,辛苦你們了。這點銀子,也是我們的心意,兩位一定要收下。”又興致勃勃的邀請兩人一起用飯,李老夫婦卻是連道“不敢”,又說竈膛那兒留的還有飯,那兒也暖和,兩人就不去湊熱鬧了。
那邊陳毓幾個也跟着坐下,每人盛了一碗飯,各自無比香甜的吃了起來,只是一碗飯沒用完,幾人就慢慢軟倒在地。
“成了。”李老漢一步跨出竈間,哪還有之前表現的絲毫老邁?便是木讷的李大娘舉動間也多出幾分敏捷來,擡腳踢了踢陳毓,臉上露出幾分嫌棄:
“果然是富貴人家嬌養的孩子,這麽容易就被撂倒了,早知道也讓七爺和大小姐留下來看個熱鬧了……”
話音未落,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再次響起,兩人擡頭,明顯吃了一驚——
怎麽七爺又回來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方才還中氣十足捉弄七爺的大小姐這會兒竟是橫躺在馬背上,一點聲息也無。
“李堂——”那七爺明顯騎馬的水平不高,再加上行動不便,一勒馬頭之下,一個坐不穩,登時從馬上栽了下來,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陳毓幾人身側。
“七爺——”李堂吃了一吓,忙要跑過去,不妨方才還“昏迷不醒”的陳毓一下從地上坐了起來,手臂閑閑一伸,正好扣在男子的脖頸上。
☆、第 173 章 故人
? “你,你——”李堂早已是目瞪口呆。
明明方才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怎麽這麽大會兒功夫就天翻地覆了?方才還當做弱雞一般的富家少爺,轉眼就成了奪命修羅——
李堂的眼力也不是蓋的,一眼瞧出來,對方姿勢看似随意,可手指恰好扣在七爺的命門處,只要微一用力,怕是七爺立即就會命隕當場。
“你,你不要亂動——”李堂臉都白了,別看七爺手無縛雞之力,平日裏瞧着真真就跟個玉人兒似的,卻着實是幾位龍頭老大最寶貝的,別說是這人一車財物,就是劫個金山銀山,真是讓七爺把命丢在這裏的話,再把自己兩口子的人頭算上,都不夠賠七爺這條命的。
又恨鐵不成鋼的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大小姐——你說平日裏鐵打的一個人,怎麽說躺下就躺下了呢?而且這是多好的美人救美人的機會啊,倒好,她倒成拖累了。
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穩妥的方法來,就這麽片刻功夫,李堂已是汗濕重衣,哪還有方才智珠在握的得意?
“不要傷了我家七爺,有事,有事好商量——”
一邊說着一邊給旁邊的李大娘使眼色。
李大娘身形慢慢的往院門外踅去,剛要悄沒聲的去拉那正在吃草的馬兒,一道悠悠的聲音傳來:
“莫慌莫慌,我們家馬兒性子有些燥,大娘還要小心些才好。我這會兒正好還餓着,對了,那位老伯,你幫我再盛些雞湯來可好?”
一番話說得李大娘腳下猛一踉跄,好險沒摔倒。
李堂一張臉皮瞬時臊的通紅,審度了一番形勢,卻是并不敢反抗,偷眼瞧了一下依舊橫七豎八昏睡在地上的其餘幾人,心一橫——
這小子瞧着細皮嫩肉的,能有多厲害?自己若能趁此機會抓個人質,說不好可以先把七爺給換過來。
哪想到身形甫一動,一粒石子随即電閃而至,李堂“哎喲”一聲撲倒在地。
“真是不聽話。”陳毓蹙眉起身,哥倆好般的拐着那私塾先生的脖子,另一手則是掏出幾粒藥丸,俯身一粒粒喂進喜子幾人口中,那私塾先生被拖拽的不住踉跄,兩條腿無力的拖在地上,卻硬是忍着不肯說一句求饒的話。
及至陳毓喂完衆人藥,站直身體,才發現方才太過用力之下,私塾先生的臉都憋得有些青紫了。
“哎呀,這是怎麽說的?你——”
卻在看清私塾先生的模樣後,怔了一下,手也随即松開。
那私塾先生驟然失去依靠,一下撲倒在泥水裏,卻根本顧不得自己,而是往前爬了幾步,探手托起女子緊閉着眼睛的腦袋:
“信芳,信芳,你怎麽樣了?”
方才還冷冰冰的人兒,這會兒卻緊張的呼吸都是急促的,哪還有之前的一點兒清冷不耐?
“公子——”趙城虎幾個最先清醒過來,然後是喜子。看清周圍的情形,不覺倒吸一口冷氣。如何還能不明白,方才竟是着了這些人的道了。
喜子慌得圍着陳毓不住來回轉:
“少爺,你沒事吧?”
趙城虎幾人也滿臉愧疚,真是大江大河都過去了,再沒想到,竟會陰溝裏翻船。明明瞧着這老兩口怎麽看都是忠厚的人,再也沒料到,竟是包藏禍心的賊人。若非公子警醒,這會兒可不被人包圓了?
幾人沉着臉,唰的抽出寶劍,明晃晃的劍尖正指向一身泥水的私塾先生。
李堂吓得臉都白了,有心上前把人護住,奈何怎麽也站不起來,一張臉都有些扭曲:
“住手!你們若敢動我家七爺一根手指頭,就別想活着離開東夷山。”
“是嗎?”趙城虎冷笑一聲,反轉刀背,在李堂背上用力一磕,聲音中滿是戾氣,“你們七爺的命,能比得上我家公子金貴?”
公子可是堂堂六首狀元,更是成國公府的嬌客、鎮撫司指揮使全力護佑的人,真是在這裏出了意外,再有勢力的山賊也是分分鐘被滅掉的命。
綁好李堂,又要去拽那私塾先生和躺在地上的女匪首,那私塾先生張開雙手傾身護住女匪,一雙黑湛湛的眼睛亮的吓人:
“不要碰她——”
“不碰她?”趙城虎抓住男子的後背,随手拿了根繩子就想把人捆起來。
卻被陳毓攔住:
“慢着。”
口中說着,人已來到男子面前,蹲下來直面男子,試探着道:
“你是,鄭,子玉?”
男子明顯吃了一吓,下一刻卻是板起臉來,也不看陳毓:
“你認錯人了。”
臉上卻分明有悲色一閃而逝,俊美逼人的容顏上憑空多了些蕭索之氣。
“子玉,果然是你。”這樣奪目的外貌,即便當初匆匆一面,過了這麽些年,卻依舊好辨認的緊。陳毓再無疑慮,不待男子反應,擡手解開鄭子玉身上的繩索,“原來你們一家竟是到了這裏嗎?鄭大哥他們,可還好?”
語氣卻是複雜之極。
不怪陳毓如此,實在是當初嚴宏那般摧殘鄭子玉,會被鄭家兄弟殺死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當初在西昌府,若非鄭家兄弟出手相助,自己早已葬身洪流之中,便是西昌府百姓,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家毀人亡。
嚴家父子落得那樣的下場委實是咎由自取,只可惜自己彼時沒有能力護住鄭家,只能眼睜睜的瞧着那麽一大家子和上一世的自己一般淪落江湖。
眼下鄭子玉既然在此,豈不是意味着鄭慶陽兄弟就在左近?
眼中亮光一閃:
“鄭大哥他們,眼下就在東夷山?”
之所以能識破李堂夫婦的陰謀,實在是上一世也好,幾年前也罷,陳毓都到過這裏,知道從這裏往東夷山,除了這李家村外,再沒有其他村落。
而之前李堂卻說什麽十裏外的鄭家村,這會兒想想,說的應該就是鄭家吧?
聽陳毓說的親熱,鄭子玉終于覺得有些不對——
俗話說民不與官鬥,更何況兄長們殺的是嚴家那樣的京城貴人呢?以致這些年來,一大家子四處漂泊,居無定所,還是兩年前,才來到遠離故鄉的東峨州,本以為這裏遠離京都,當能安定下來,哪知道打聽之下卻驚聞,鎮守東峨州的将軍卻正好是嚴宏的叔叔。
彼時父母病體老邁,還有不良于行的自己和尚且年幼的侄子侄女,一大家子已經再禁不起那般颠沛流離的生活,無奈何,大哥終于決定,投入東夷山,落草為寇。
方才陳毓認出自己時,鄭子玉還以為是官府對自家的追緝并未撤銷,怎麽聽這位傳言中“無惡不作”的富豪縣令的話,似是和家裏有舊?
鄭子玉慢慢擡起頭來,注目陳毓,神情有些恍惚——這麽出色的容貌,自己好像真是見過呢。
這邊陳毓也是百感交集,當初第一眼見到鄭子玉,是如何潇灑自負的一個富家小公子?現在看着,卻是一潭死水一般。探手扶着鄭子玉坐下:
“子玉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陳毓啊,西昌府知府,陳清和之子——”
陳毓?鄭子玉瞳孔瞬間猛地一縮。
同一時間,李大娘也一路打馬如飛來至山門外:
“快,快開山門,我要見,大當家的——”
一路上都沒喘口氣,李大娘已是連話都說不囫囵了。
“怎麽了?”鄭慶陽正好帶人在山寨中巡查,聽見喊聲往外一瞧,蹙了下眉頭,“李大嫂?”
這些年來見慣了人間寒涼,尤其是每到一處,莫不要受些官府盤剝,更是看盡了人間不平之事,依照鄭慶陽原來的性子,勢必要針鋒相對的,卻又礙于自己逃犯的名頭,唯恐給家人招禍,不得不把所有的苦楚全都咽下去。
自從在東夷山落草為寇,卻是把從前的忌諱全都丢了,更是定下規矩,貪官惡霸之類的人物,乃是山寨必劫的對象。
也因此,聽說有一個捐了縣令的官宦之子要經過東夷山,鄭慶陽就早早的派了李堂夫婦下去望風,當時只囑咐他們有機會的話就動手,不然切不可打草驚蛇。
現在看李大嫂的模樣怎麽不大對勁啊?
“老大——”李大嫂也瞧見了鄭慶陽,好險沒哭出來——
都是自己和相公太想立功了,又瞧着那小公子白白淨淨的,甚而還騙過了他的那些手下,哪成想最厲害的人偏就是他們以為最無害的那個公子!
“七爺,七爺和大小姐,被人家,給捉了!”
鄭慶陽一下僵住,後槽牙幾乎咬斷:
“去把二爺幾個全都叫來,點齊寨中兄弟——記得,莫驚動老太爺和老太太。”
語氣中全是戾氣——
一家人家破人亡、四處飄零,才保住小七的性命。那個縣令竟然想要動小七,早年連嚴宏都敢殺,這麽一個縣令又算得了什麽!
☆、第 174 章 鬧劇
? 東峨州将軍府。
一個內着天青色武士勁裝,外罩一件同色系大氅的男子正居中而坐。
可不正是東峨州最高軍事長官嚴钊嚴大将軍?
嚴钊身材高大,但看外貌也算得上英武過人,只是額角有些窄,連帶的襯得一雙眼睛也不免有些陰鸷。
嚴钊的面前,這會兒正坐着一個身着副将服飾人,那人手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竹筒,邊遞給嚴钊邊笑嘻嘻的道:
“三哥你果然神機妙算,咱們守軍前腳撤回來,後腳東夷山的匪人就有了動作,據斥候來報,那李家村這會兒已是混入了不少匪人,但等着那陳毓一到……”
後面的話卻是咽了下去。
這幾年來,并非沒有和東夷山匪人交鋒過,奈何對方竟是非同一般的勇猛,更是對官軍仇恨的緊,那般不要命的血淋淋的打法當真令人膽戰心驚。
更離譜的是一群匪類罷了,偏紀律還嚴明的緊,着人多方探查之下,愣是除了新任匪首是從外地流落而來之外,再查不出絲毫有用的信息。
只時間長了,卻也摸透了這一群土匪的習性,雖是做事肆意妄為了些,倒是并不擾民,很多時候就是奪些財物罷了,還專對着那等富商惡霸,臨撤退時還不忘特意送到窮苦百姓家些。再有就是貪官污吏,若然落到那些東夷山匪首手中,下場更是尤為悲慘。
卻也正因為這個特點得到了東夷山周圍百姓的大力擁護。因有官員折在東夷山中,嚴钊也不是沒有派人進山剿賊過,只一則那匪首頗通軍事,二則東夷山易守難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官府這邊剛剛有個風吹草動,便馬上有那等愚蠢小民跑着通風報信。
以致嚴钊數次出兵都是舉步維艱、無功而返。
又有東峨州作為大周朝的東大門,無論如何不能把時間都花在幾個小毛賊身上吧?無奈何,嚴钊只得分出部分人馬守在東夷山下,以備不時之需。只要那些匪人不是鬧得太過火,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噤聲!”卻不妨嚴钊猛地低喝到。
更是快走幾步,唰的一聲拉開房門,耳聽得“呯嚓”一聲響,連帶的一個頗受驚吓的女子虛弱聲音傳來:
“老爺——”
嚴钊蹙了下眉頭,聲音明顯有些發冷:
“夫人?你怎麽在外面?”再想不到外面的人竟是自己夫人華婉蓉。
後面的男子也跟着探出頭來:
“三嫂——”
“老爺不是有些咳嗽嗎,”華婉蓉神情明顯有些受傷,“妾身就熬了碗冰糖雪梨水,想着給老爺送來……”
說着委屈的朝地上瞧去,腳下撒了一地的可不是幾片雪梨?
“有勞夫人了。”嚴钊神情稍霁,“我和四弟還有事商量。夫人先回去吧。”
華婉蓉低低的應了聲,神情裏明顯有些哀怨,又跟有些不自在的站在後面的男子點了點頭,這才轉身離開。
“嫂子是不是生氣了?”待到完全瞧不見華婉蓉的身影,男子才小聲道。心裏卻是膩味的緊,也不知當初三哥怎麽想的,放着京城中那麽多大家閨秀不選,偏要把這麽個整日裏病恹恹的女人娶進門。即便是續弦,還是覺得三哥虧了的。
嚴钊皺了下眉頭,卻是并沒有回答:
“好了,你下去吧。對了,派人去知府衙門一趟,告訴梁景文一聲,後日一道去靖海關巡查。”
靖海關號稱大周東門鎖鑰,最是東方邊境的門戶所在,正好就在苜平縣境內。
至于說陳毓,自己既然出手了,就斷沒有讓他還有留在苜平的機會——
單憑陳毓是成家的女婿,這靖海關就絕沒有落入他手中的道理。更不要說那陳毓還和大哥及侄子的死有關。
順手摘下挂在牆上的那柄寶刀——
這寶刀乃是東泰國皇室所有,最是一柄神兵利器,自己當初見了一眼,便說不出的喜歡,誰成想轉天二皇子就親自送了過來。
當然,會選擇踢開成家,追随二皇子,并不僅僅是因為二皇子先後大手筆饋贈的其他價值連城的東西,還有其他方面——
自己明明是和成家更親近的嚴家子弟,成家倒好,竟是對自己沒有絲毫優待,就比方說如今的軍中新貴顧雲飛,成家對他竟是比對自己還要看重。
還有華婉蓉——
再沒料到,自己當初心心念念的女子,竟是那顧雲飛不要的。
一想到當初華家那個庶子的話,嚴钊就覺得整個人都要氣炸了。還以為成家有成人之美,才會幫自己求娶華家女,再不料卻不過是幫那顧雲飛解決麻煩罷了。
這樣也好,即便投靠了二皇子,算計成家,自己也不必有絲毫過意不去了。
聽嚴钊如此說,嚴鋼頓時眼睛一亮,笑嘻嘻的就退了出去。待回到家中,先抱着剛納的愛妾瑞娘親了個嘴兒,然後才道:
“你哥哥的機會,來了……”
瑞娘的哥哥名叫杜成,正好是苜平縣縣丞。
別看三哥是個武人,卻最是個心思難測的,更妙的是,後日可不是陳毓到赴官任的最後期限所在?
既然做了這般安排,那陳毓鐵定是當不成苜平縣令了,說不好,小命也得搭進去。到時正好讓杜成補了缺去。
同一時間,李家村周圍也響起了驟雨般的馬蹄聲。
被捆着扔在地上的李堂拼命支起脖頸,惡狠狠的扭頭瞧着房間裏——
就在方才,那個自稱陳毓的小子說了“西昌府”這幾個字後,七爺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竟是眼瞅着往地上倒下去。再然後,那陳毓,就直接抱了七爺進了房間,這都小半個時辰了,都還沒出來過。
要說自從換了老大,整個山寨的面貌就大大不同了,寨裏的兄弟終于能吃飽飯了,哪個不是從心裏崇敬老大他們?
連帶的也就自動自發的把保護身有殘疾的七爺當做自己分內的事。
之所以如此,一則就沒見過比七爺生的再好看的人,就是原來山寨老大的女兒李信芳大小姐,都沒七爺長得俊;二則,七爺的性子也和善的緊,最是個憐老惜貧的,若然寨中兄弟犯了錯,去求七爺一準兒好使。
而且七爺的性子大家也都明白,最是不耐煩陌生人靠近,像信芳大小姐,也是屁颠屁颠的跟在七爺身邊這都幾年了,才算是能挨着七爺的邊了。
而就在方才,那個陳毓不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七爺囚禁在他身邊,倒好,還直接把人抱進去了。更要命的是,到現在都沒出來……
好在聽聲音應該是老大他們來了,敢輕薄七爺,待會兒一定要把這混蛋縣令給碎屍萬段。
正自咬牙切齒,便聽見一陣呻吟聲響起,卻是李信芳,正悠悠睜開眼來。一個骨碌就想從地上爬起來:
“阿玉——”
下一刻卻是渾身一僵,不敢置信的瞧着身上的繩子,暴怒無比:
“是誰?哪個王八蛋敢暗算老娘——!”
一句話未完,房門忽然啪嗒一聲打開,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可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阿玉和,那個也是生的頂好看的陌生男子?
李信芳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又因為轉變太為突然明顯有些拿腔拿調的古怪和別扭:
“阿玉,你也在啊——”
又忽然意識到一件了不得的事,那個男子,竟然抱着阿玉,直氣的一張俏臉都扭曲了:
“你你你,你是誰,怎麽敢抱着我家阿玉?我和你拼了!”
明明之前在山寨中,除了鄭家幾位哥哥,阿玉也就允許自己一個人靠近罷了。
說着就要往前沖,卻是渾然忘了,自己本來是被綁着呢,竟是咚的一下趴在地上,好巧不巧,正好趴在陳毓和鄭子玉的腳前面——
看向鄭子玉的眼神可憐巴巴的的,真是要多溫柔就有多溫柔,至于再轉向陳毓,那眼睛中卻是嗖嗖嗖的不停往外放小刀子:
“賊子,快放了我家阿玉!竟敢對我家阿玉下手,老娘和你拼了!”
陳毓真是哭笑不得,心說難為這姑娘了,還要一心二用,這動作難度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又默默看了一眼鄭子玉,剛要說話,一個粗犷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院子裏的人聽着,趕緊把我們山寨裏的人放了,不然,定叫爾等屍骨無存。”
陳毓聞聲擡頭,正好瞧見四面高樹上正對着小院的明晃晃的箭頭,不由苦笑,鄭大哥果然還是原來的性子。
剛要開口,李信芳已經嘶聲道:
“鄭大哥,快來救阿玉,這混蛋竟敢抱着我們阿玉!”
又沖着陳毓嘶聲道:
“小兔崽子,王八蛋,快拿開你的臭手,誰準你摟着我家阿玉的。”
正在外面指揮衆人埋伏的鄭慶陽臉一下變得難看之極,腳尖在地上一點,下一刻人就落在了牆頭上:
“賊子——”
一直在院子裏警戒的趙城虎幾個抽出武器就圍了上去。
“城虎回來!”
“大哥不可!”
陳毓和鄭子玉的聲音同時響起。
李信芳不可置信的昂頭——阿玉他腦殼撞壞了吧,不然,怎麽竟會護着那個欺負他的男子?
就是李堂也有些發暈,還以為七爺是被脅迫着呢,怎麽這會兒瞧着全不是那麽回事啊!
鄭慶陽也怔了一下——自從被嚴宏淩虐,除了家人外,子玉就排斥每一個靠近他的人。怎麽今兒個卻會和一個陌生男子如此親近?
還未想通個所以然,陳毓已是扶着鄭子玉齊齊上前一步,含笑瞧着鄭慶陽:
“鄭大哥,是我,陳毓啊。”
“陳毓?”鄭慶陽也傻了,不是說來的苜平縣令,是個貪官的兒子嗎,怎麽竟是陳毓?
☆、第 175 章 難得有情人
? 再次見到陳毓,鄭慶陽也是百感交集。
這些年裏見慣了人情冷暖,拖家帶口四處漂泊時,鄭慶陽不是不恨的——
想鄭家自先祖以來,那一代不是本本分分靠自己本事吃飯的?鄭慶陽自問,平生不曾做過一件虧心事。無論如何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被逼到走投無路、不得不落草為寇的境地。
這麽多年來惶惶若喪家之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