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回頭,正好瞧見背着藥箱從裏面走出來的程峰,僵着臉道: (27)
目相看,還說自己有志氣。
就自己認識的人來說,比陳毓長得好的人沒他會讀書,會讀書的人沒他長得好。本來還想着自己交了個這麽優秀的朋友,舅舅即便表面上不誇自己,心裏定然也是滿意的,倒好,怎麽舅舅不表揚自己也就罷了,還反倒不準自己跟陳毓來往了。
心裏頓時對阮玉海怒極,舅舅定是聽了他的話,先入為主,以為自己跟陳毓有什麽不清不楚的關系。可自己方才不過開玩笑罷了,不說陳毓十有八九會是成府嬌客,就是自己,即便要找男寵,也不會找陳毓那樣比自己強的多的啊,自己又不是摔壞腦子了,上趕着找虐啊。
雖然舅舅面前,朱慶涵一向跟遇到貓的老鼠一般,可誰讓陳毓是為數不多的跟自己過命的朋友呢?真是因為這麽一個烏龍誤會給陳毓招來滅頂之災,朱慶涵明白自己一定會愧疚一輩子。
這般想着,終是心一橫,壯着膽子期期艾艾道:
“舅舅,您,誤會陳毓了,我和他之間,不是您想的那樣……”
還是第一次對舅舅的話提出異議,頂着巨大的壓力之下,朱慶涵的模樣,簡直要哭了。
明顯沒想到一向省心的外甥會對自己的話提出異議,剛剛端起茶杯的皇上周恒頓了一下,眼睛也微微眯起。
朱慶涵激靈一下就站了起來,垂手侍立,大氣都不敢出。
“我知道。”周恒眼裏閃過一絲暖色,涵兒一直以為,自己看重他是因為他會讀書,殊不知,自己更喜歡的是這孩子的真性情。就比如現在,明知道自己不喜他那個朋友的情況下,再如何害怕,還是會努力把朋友護到自己翼下。
所謂高處不勝寒,在皇上的位子上做的久了,願意對自己說真心話的人越來越少了。也就只有那麽很少的幾個,才會什麽事都不瞞着自己。
涵兒怕自己是真的,可他對自己的孺慕之情也是真的。人年齡越大,越想身邊有個貼心的人……
“您知道?”朱慶涵愣了一下,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就說嘛,舅舅這麽睿智的人,怎麽可能不欣賞陳毓?原來是故意逗自己呢。
周恒點了點頭,下一句話卻是令得朱慶涵剛剛放進肚裏的心一下又提了起來:
“你只管聽我的就是。”
自己還不至于老糊塗到随随便便聽到一句閑言碎語就失了判斷。那叫陳毓的孩子目光清正,絕不可能是會自甘下賤、做出以色侍人之事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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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會這般說,實在是那個少年的身上有一種奇異的矛盾感。明明瞧着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罷了,卻偏是有着三四十歲人的沉穩,那般穩重的模樣,周恒自問,即便是十五六歲時的自己也不可能做到這般收發自如。
這種違和感,令得喜歡事事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周恒頗為不喜,而這個外甥的性子,周恒也清楚,最是個至情至性的,連帶的自然就不喜歡朱慶涵跟這樣一個潛在的危險接觸太多。
朱慶涵卻是懵了——舅舅說他知道?知道的話怎麽還會不許自己跟陳毓交往?可做慣了聽話的外甥,方才能抗住皇上的壓力給陳毓辯解一句,已經是朱慶涵的極限,眼下即便再想不通再不願意,給朱慶涵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敢和舅舅對着幹的。
一想到無緣無故的就得和最欣賞的朋友絕交,朱小侯爺當真不是一般的難過。可好歹舅舅并沒有否定陳毓的人品,所以也許,不會,徹底否決了陳毓入仕的青雲之路,吧?
這般想着,鼓起勇氣瞧向周恒,眼睛裏全是哀懇之色。這一看不打緊,卻是心一下揪了起來——
這些日子憊賴,鮮少到宮中去,也好些日子沒跟皇上單獨相處了,方才無措之時沒注意到,這會兒離得近了才發現,皇上瘦了不少,便是印象裏自來銳利的眼光也有些渾濁了。
朱慶涵心裏一酸,上前一步扶住周恒,眼裏神情又是擔心又是難過——娘親早逝,爹爹又常年駐守邊疆,皇上舅舅雖是高高在上,卻是朱慶涵心裏很為眷戀的長輩:
“舅舅,您怎麽瘦了這麽多……”
語氣裏的赤誠令得周恒心裏一暖,拍了拍朱慶涵扶着自己時微微有些顫抖的手,語氣卻是有些寂寥:
“無妨,老了,身體自然就會出問題。”
看朱慶涵眼睛都紅了,不由暗暗喟嘆,不過是偶有看顧的外甥,倒是比幾個兒子都更貼心呢,心一軟之下,又加了一句:
“那個陳毓是有大能為的,不是你能駕馭得了的……”
眉間閃過一點訝異之色,隐隐對陳毓有了些好奇,能令一向聽話的外甥這般維護,那叫陳毓的少年倒也有些門道。
話說到一半又頓住,卻是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一直無聲服侍在旁邊的總管太監鄭善明上前一步,打開門,太子周杲和鎮撫司指揮使李景浩正站在門外
旁邊服侍的內務府總管太監無聲無息的打開門,然後讓開身形,周杲和李景浩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朱慶涵忙往後退了一步,卻是直覺李景浩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竟是有些發冷。
朱慶涵頓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怎麽會惹上鎮撫司的這位閻王?
“父親——”周杲上前一步,瞧着周恒的神情明顯有些緊張,“您怎麽出來了?身體可有什麽不适——”
不怪太子這般,卻是前兒個晚上皇上忽然暈倒,還是李景浩連夜去了太子府中,周杲才知道這件事。
雖然李景浩并沒有多說什麽,但是會突然宣太子進宮,甚而一向最注重尊卑之別的李景浩差點兒連君臣之間的分際都給忘了,上前拖着太子就跑,明顯說明皇上當時的病情怕是已極為兇險。
“無妨,我的身體我有數。”周恒擺了擺手,明顯不想再提,“既然來了,也別站着了,都陪我坐坐。”
周杲皺了皺眉頭,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小心翼翼的陪坐在下面,李景浩卻依舊柱子似的侍立一旁。
朱慶涵也聽說過,每回大比之年,皇上都會微服到外面走一遭,既暗暗考察一下當年舉子的素質,又能傾聽民聲,還是朝政之外的一種放松。
據說當初輔助皇上十五歲就剪除權臣的上一任宰相溫慶懷和皇上的際遇就是這麽開始的。
以致這些年來,每年會試後,皇上出來到京城裏舉子雲集的地方逛一圈,簡直成了不成文的定例。
“景浩也坐。”皇上沖李景浩招了招手,想要說什麽,神情忽然一僵,李景浩和鄭善明神情都有些緊張,好在皇上很快緩解過來。
周杲臉上擔憂之色更濃,剛想繼續苦求,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卻是隔壁房間幾個舉子的争論聲傳來:
“……東泰不過蠻夷小國,受我天朝教化,也算識時務——”
“那是,我大周泱泱天朝,自有大國氣度,令得萬國朝服,也在情理之中……”
言辭之間,不免自豪之意。
一番話語無疑令得皇上很是熨帖,神情上的郁色也消失了不少。
李景浩神情不顯,鄭善明和朱慶涵的神情也跟着放松不少——
皇上體弱,可受不得刺激,這些舉子倒是幫了大忙。
唯有周杲,臉上表情卻是有些不好看。
不怪周杲如此,實在是再沒有人比周杲更能明白隔壁舉子熱火朝天議論的是什麽——
正是十日前東泰使者來大周朝見的事。
一直桀骜不馴的東泰使者這回竟是少有的溫順,不獨恭恭敬敬的依照要求做足了禮節,更是表達了年年來朝之意。話裏話外都充滿了對大周的敬仰,又希望大周允許他們派來學者工匠,以便他們能把大周先進的文化和技藝傳遍國內,讓東泰舉國上下都能接受大周教化沐浴。
當然,除此之外,東泰使者還委婉的表達了想要借些銀子花的意思……
和東泰成為鄰居這麽些年,因為一些邊境問題,兩國一直征戰不斷,東泰還是第一次低頭,即便之前因為東苑大火事件對東泰表示不滿的皇上周恒這會兒也郁氣盡消,舉國上下都頗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事情傳到民間,令得京都百姓也興奮不已,除了極個別不同的聲音外,幾乎所有人都是樂見其成,甚而有人斷言,這将是大周建國數百年以來最大的盛事,而能感化的東泰來降的皇上則必然因為此事成為千古一帝而彪炳史冊……
而周杲之所以心情苦澀,卻是因為推動了整件事進行并取得這樣輝煌戰果的不是旁人,正是二皇子周樾。
随着東泰國臣服事件的發酵,周樾賢明、才幹非凡的名聲也越來越深入人心。周樾本就得皇上寵愛,經此事後,無疑聲名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如果說之前氣勢還弱于周杲的話,經此事後,則不但在朝中聲望和周杲形成分庭抗禮之勢,甚而隐隐有超越周杲的跡象。
以致周杲在上書朝廷表達了對東泰來朝的疑慮後,不獨沒有得到支持,反而被朝中大部分臣子視為嫉賢妒能……
現在這些舉子的話無疑會令皇上認定,接受東泰的臣服乃是民心所向,直接後果則會讓周杲的處境更加雪上加霜。
“皇上是什麽人物?乃是幾百年都出不了一個的聖賢帝王,會有此等盛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又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此話一出,也得到了在座相當多舉子的附和。
朱慶涵臉色卻是陰了一下,聽得不錯的話,這般明顯是拍皇帝舅舅龍屁的話無疑就是方才污蔑自己和阿毓有不正當關系的那個家夥。
而且怎麽聽着這人說話就這麽假呢?朱慶涵甚至懷疑,這人是不是猜到了什麽,才故意說這般讓人肉麻的話啊!
不得不說朱慶涵的直覺極準。阮玉海這番話可不就是刻意為之?
別人不知道每年大比時皇上有出來溜達以期借此發現人才的習慣,身為潘家的外孫,阮玉海自然聽家裏長輩提起過。
另外,雖是從未結交過,阮玉海卻是識得朱慶涵的,方才之所以敢當着朱慶涵的面污蔑陳毓,就是因為阮玉海已經隐隐對老人的身份有了猜測。而若然自己說了那般冒犯的話,朱慶涵都沒敢把自己怎麽樣,則無疑讓阮玉海對自己的判斷又更堅定了幾分。
至于說判斷失誤,惹得朱慶涵惱火則都是小事了,所謂富貴險中求嗎,若真能偶遇真龍天子,也和皇上來一番君臣際遇,說不好自己會成為第二個穩坐大周相位三十年的溫慶懷。
這般想着,眼睛在各位舉子臉上溜了一圈,卻是心裏一喜——
便是穩重如趙恩澤,提起此事都是熱血沸騰的模樣,反倒是陳毓和另一個坐在角落裏的書生盡皆緘默不語。看來是有不同意見了?
☆、第 162 章 新章節
? 之前和陳毓之間有些嫌隙,阮玉海自然不會直接把自己給暴露出來。當下給旁邊一個名叫祝覽的舉子使了個眼色。祝覽的父親祝紅運正在阮筠的手下做官,這父子倆俱是很會看人眼色的人物,和阮玉海對視一眼,自然立馬領會了阮玉海的意思。
祝覽站起身來,沖着始終沉默不語的陳毓擡手一揖:
“陳公子貴為江南府解元,卻是一直不曾開口,難不成另有高見?還望說出來,讓我等聆聽一二。”
這番話無疑得到了除趙恩澤等幾個人外,大多數人的贊同。
實在是在座諸位中陳毓年齡最小,卻因為是江南府解元的緣故而名聲最顯,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些私下裏自诩天之驕子的舉子們表面上不說什麽,心裏卻是沒一個服氣的,更不要說一想到明日就要放榜,所有人全都興奮的緊,多少露出些輕狂的模樣來,反倒是最小的陳毓卻有着非同一般的冷靜,絲毫不見放浪形骸的模樣,身上那股淡定自若的高人範兒,竟是無形中把在座所有人都給比了下去。
沒見識過陳毓的本領,這會兒對陳毓表示不服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陳毓手捧着茶杯,放到唇邊抿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瞥了祝覽一眼,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犀利眼神令得祝覽臉上得意的笑容一下僵在了那裏,好在祝覽也非常人,很快醒過神來,對自己方才被人一個眼神就逼得失态的郁悶之外,更有壓不住的火氣——
江南府的解元又如何,歷年會試中考砸的大有人在,甚而之前還有個號稱江南府第一才子的解元考完春闱就蹲了大牢呢。這陳毓還真把自家當成了個人物,以為考了個解元就有狀元之才不成?
當下眉眼一挑,意有所指道:
“還是陳公子心裏,我等不夠格聆聽你的高見?”
這句話無疑是對陳毓的将軍,若然陳毓依舊保持沉默,除了無形中會被打上傲慢、目中無人的标簽,更是得罪了在座諸人。
“在下得罪過祝公子嗎?”陳毓終于慢吞吞放下茶杯,臉上的表情無辜至極,“即便祝公子看陳某不順眼,又何必非要把在下推到諸位的對立面?”
心裏卻已是對眼前境況膩味至極——
這祝覽還真是把自己當成孩子來坑了。只古人有言,空談誤國,此言誠不我欺也。
別人不知道,陳毓可是清楚,上一世皇上倒是信了東泰人的話,在二皇子的一力推動下,兩國結盟轟轟烈烈的進行着,東泰果然如願既拿走了白銀,又帶回了先進的工藝,尤其是冶煉業——
相較于手工業更加發達的東泰,大周冶煉業高出他們不是一點兒半點兒。而冶煉作為和制作武器息息相關的行當,本來乃是國家機密,當時商談時,本來是把冶煉業排除在外的,卻不知東泰人做了什麽手腳,竟是全都學了去。
以致第二年皇上駕崩太子登基,新皇執政堪堪兩年後,東泰就故态複萌,揮兵入侵大周。而更具諷刺意義的是,彼時雖則兇悍可一直在武器上弱于大周的東泰,卻是利用學自大周的冶煉術打造出足可以和大周相媲美的武器,以致大周武器上的優勢喪失殆盡,令得東邊差不多半壁江山淪入東泰人之手。
這之後,雖然最終收複失地,大周卻也遭受巨創,以致到陳毓離世,都是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而眼下大周就要重蹈覆轍,這些自诩當世最有才華的人竟還為之歌功頌德,當真是愚蠢之至。
陳毓本就生的俊美,這麽一副無辜的表情迷惑性自然不是一般的強,令得周圍本來站在祝覽的立場上等着看笑話的其他舉子也不免慚愧,深覺這麽着難為個比自己等人小那麽多的少年有失君子氣度,甚而對祝覽所為有些反感。
在座諸位舉子中,祝覽年齡算是大的了,這會兒老臉也有些發紅,只是做都已經做了,要是沒什麽效果,豈不是意味着白白的得罪了外一無所得?
當下呵呵一笑:
“陳公子說笑了,學問一途,卻是與年齡無關,就比方說你年齡雖小,不是依舊得了堂堂江南府的解元嗎?江南文風鼎盛世所共知,聽說陳公子又是出自名震大周的白鹿書院,所謂師出名門,且聖人有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陳公子還是莫要藏拙,讓我等領略一番白鹿書院高徒的風采。”
言下之意,若然陳毓依舊不開口,則不但陳毓本人,便是白鹿書院也是浪得虛名了。
竟然連自己師門也給算進去了?陳毓臉一下沉了下來,便是其他出自白鹿書院的人也都有些惱火,既厭憎祝覽等人的咄咄逼人,又不滿于陳毓的默不作聲。
便是隔壁的周恒臉上也不覺閃過些失望——雖然把陳毓定義為一個危險人物,生恐天真無邪的外甥被人給坑了去,不欲二人深交,私心裏卻依舊以為陳毓應該不失一個有才華的人,說不好能在朝堂上發揮大的作用。
眼下看着,連直面別人挑戰的勇氣都沒有,沒有一點年輕人的鋒芒和朝氣,這樣的人如何能在朝堂的風雲詭谲中為了朝廷沖鋒陷陣?
便是朱慶涵也不免着急,實在是別人不知道,朱慶涵還不明白嗎,陳毓絕對是一個有大才的人,這人的才華可不獨在才學方面,軍事方面也是頗有建樹,就比如鹿泠郡降服鐵翼族王子,可不全是靠了陳毓?
眼下正是改變之前皇上壞印象的最好機會,怎麽陳毓倒是開始藏拙了?
倒是李景浩神情依舊未變。
很快陳毓的聲音無比清晰的從隔壁傳來:
“祝公子既如此說,在下倒是确有幾點拙見。”
猜出朱慶涵那位客人身份的可不止是阮玉海一個,作為和朱小侯爺關系極好的兄弟,陳毓第一時間就瞧出,那老者十有八九乃是天下至尊。這也是陳毓之前一直有些躊躇的原因——
明知道歷史的未來走向,陳毓自然絕不可能違心的對東泰國之事表示贊同,可依照上一世的記憶,東泰國的陰謀卻是最後得逞了。
足可以說明,曾經雄霸天下的那位至尊,确實老了。再怎麽說,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舉子罷了,于這等軍國大事,根本不可能有插手的餘地。
而且逆皇上之意而行,自己舉業沒有着落不算什麽,陳毓就怕會禍及家人。
只不過種種念頭不過一閃而過,陳毓心裏卻是很快有了決斷,所謂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上一世可以一股熱血之下以手無寸鐵的書生殺死無賴,這一世也無論如何做不到面對即将到來的危難緘默不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上一世大周風雨飄搖之時,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埋骨荒野?便是見慣了厮殺流血的陳毓都無比恻然。雖然跨出去這一步,不見得能改變歷史,可不做的話,卻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的。既然連重活一世的事情都會發生,焉知沒有其他奇跡出現?
“……古人有言,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自東泰有國以來,和我大周互為友好之邦的次數還少嗎?可那一次不是言而無信,朝奉诏令,晚則毀棄。這般背信棄義的小人,又哪裏有半分誠信可言?”
就自己所知,不說前朝,就是大周建國以來,幾乎每隔一二十年東泰便會以種種借口妄啓戰端,虧得大周國力蒸蒸日上,即便過程如何艱難,最終都能将東泰入侵者趕出本朝疆域。
只這麽多次交鋒以來,東泰的本性暴露的還不夠徹底嗎?對方根本就是貪得無厭見義忘利厚顏無恥的小人。每每打怕了就投降,可一旦恢複點元氣,又會故态複萌。
“……究其根底,東泰根本就是一個毫無禮義廉恥沒有任何道德底線的蠻夷之地,所謂狼子野心,便是東泰的最好寫照——君不見東泰所做事情有多無恥?不過磕幾個頭,說幾句好話,就不但要從大周要走大筆銀兩,更妄想帶走咱們大周最先進的工藝——東泰自來最忌憚的,不就是大周的神兵利器嗎,真是如了他們的心願,說不好,大周用來蕩平天下的神兵就會成為東泰人砍殺大周百姓頭顱的利刃!”
即便不能阻止東泰的陰謀,起碼給那位至尊提個醒,損失些銀兩也就罷了,于大周軍事相關的種種機密絕不可洩露給東泰一絲一毫。
旁人也就罷了,一直情緒低落的周杲卻是聽得熱血沸騰,若非聖駕在前,恨不得沖到隔壁,親眼瞧一瞧那位叫陳毓的舉子——
之前已然聽太子妃提及,說是兄長已經給小七相看了人家,乃是忠義伯陳家的公子,也是今科舉子。
不得不說周杲甫一聽說,詫異之餘也隐隐有些失望。自己眼下處境艱難,若是未來連襟出身赫赫世家,于自己自然大有裨益,至于說一個毫無根基的伯府公子,又能有什麽用?
只是成家的情形周杲也明白,小姨子的婚事自己并沒有決定權。
方才從隔壁房間衆人對陳毓的擠兌中也意識到,那被衆人圍攻的不是旁人,正是成府未來的嬌客,即将成為自己連襟的陳毓。本想着陳毓既被大舅子看重,必然有其過人之處,一聽之下,卻是越來越失望,真是無論如何沒有料到,陳毓會在最後給自己帶來這麽大的驚喜。
連帶的更油然而生一股愧疚——
之前東宮一系也對東泰來朝這件事提出了異議,可之所以如此,更多的原因卻是因為此事乃是二皇子一力促成,東宮屬臣盡皆以為,二皇子怕是會借由此事威脅到太子的地位。
相較于自己更多的私心,反倒是陳毓這個舉子話裏話外所慮及的全是朝廷公義。
所謂立得正則行得穩,正是因為陳毓全無私心,才能一眼瞧出禍端根源所在。
這般想着,不覺偷偷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父皇。哪裏想到,正好和周恒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我聽說,成家有和陳家聯姻的打算?”周恒聲音不大。
周杲頭頂卻是響起一個晴天霹靂,翻身跪倒在地,低低道:
“父親——”
內心卻是苦澀之極。再沒想到,父皇竟對自己懷疑到了這般地步。眼下之意,竟以為陳毓是自己特意安排的嗎?
“舅舅——”朱慶涵也忙跟着跪下,想要說什麽,瞧見皇上神情不對,只得把話咽了下去,小聲道,“舅舅莫氣,身體要緊,那東泰算什麽,也值當的舅舅在意……”
心裏卻是有些不甘。如果說之前朱慶涵沒有深入考慮過,還未東泰的臣服表示欣欣然的話,陳毓的話卻無疑更令人信服——
作為一個跟東泰打過多次交道的将軍,爹爹就曾經多次背後罵娘,說東泰是喂不熟的狗……
“起來吧。”周恒擺了擺手,意興闌珊之下,便想起身離去,不料站到一半,身體卻忽然猛地痙攣起來,若非李景浩及時扶住,差點兒栽倒在桌子上。下一刻更是全身都劇烈的顫抖起來,便是眼神也開始渙散。
“父親——”周杲吓得一下從地上爬起來。
鄭善明臉上頓時一點兒血色也無——
皇上不知為何,已是接連幾日不用那些特制的丸藥了。往日在宮裏也就罷了,這會兒在這裏,怕是要出大事。
朱慶涵呆了下,忽然揚聲沖着隔壁房間道:
“阿毓,快過來!”
記得不錯的話,阿毓身上竟然帶些稀奇古怪的藥丸,更因為小七的緣故也頗懂得一些醫術……
☆、第 163 章 冰釋前嫌
? 朱慶涵的聲音太過驚恐,陳毓不及細思,推開門快步走了出來,瞧見陳毓,朱慶涵一把扯過人來,看後面還有人跟過來,定睛一看,卻是阮玉海,朱慶涵用力的甩上門,阮玉海一個閃躲不及,差點兒撞到臉,又不敢敲門進去,只得悻悻然回了房間。
饒是如此,心情還是頗為愉悅的——
陳毓方才的話,倒是和朝中諸多武将看法一致,只可惜那些空有武力值的粗人上戰場殺人還行,玩兒政治卻是差得多,被一衆文官口誅筆伐之下,根本除了叫嚣“東泰人全不是好東西”外,再沒有其他更有說服力的觀點。
眼下情形分明是文臣穩占上風,說句不好聽的,和東泰結盟已是勢在必行,是皇上都已經點了頭了的。
而陳毓所言分明就是和皇上唱反調。即便隔壁那位老人不是皇上,可只要把陳毓的話傳出去,落到有心人的耳朵裏自有人收拾陳家。
陳毓這會兒卻是完全沒有心情顧及阮玉海想些什麽,實在是主位上的那位老人的模樣太過——
四肢抽搐,甚而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行将癫狂的狀态中,頓時倒抽了口冷氣——
這幅模樣,可不就和當初在小農莊裏救下劉娥母女時,那出賣了劉娥的工匠鐘四的情形一般無二?
記得當時鐘四說是服用了一種叫“神仙散”的藥物,自己當時還特意拿了一包交給小七。
“快讓開——”陳毓疾步上前,就想靠近周恒,卻被周杲和李景浩、鄭善明齊齊攔住。
“這位老人中了毒,”陳毓瞧着李景浩,神情焦灼。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瞧見舅舅,陳毓已然确定犯病的這位老人必然就是皇上。若然自己不趕快出手的話,皇上怕不就要跟當初的鐘四一般,有種種不堪的表現。
雖然不知道在座諸位對皇上病發時的情況知道多少,陳毓卻肯定,真是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曾醜态畢露,在座諸人怕是都讨不了好去。
“你能治?”李景浩緊盯着陳毓的眼睛。
“我見過。無法根治,但能暫時延緩病情。”說着瞧向鄭善明,“貴主人是不是經常吃一種東西,吃完後就精神很好,眼下卻是沒有服用,才會渾身不舒服,先是萎靡不振,然後痛苦不已,體內猶如萬蟻鑽心,麻癢難當?”
一番話說得鄭善明好險沒哭出來,忙不疊點頭,點了半晌卻又搖頭——
這少年還真有幾把刷子,說得可不正是皇上的情形?
皇上年齡大了,身體越發虛弱,前些年又添了個頭疼的症候,一旦疼起來,便是皇上這般堅毅的性子都受不住。可巧得了那藥丸,一嘗之下,倒是神效,吃下一丸,身體情形便好的緊。只是随着年齡越來越大,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竟是越發頻繁了,甚而到得最後,為了對抗體內病症,皇上不得不加大藥丸的服用量。
到得今日,竟是一日不可或離了。
只皇上的性子,一生都不曾受制于人,那些藥丸雖是好東西,皇上覺得,也不好太過依賴,這幾日就慢慢減少了藥丸的服用,可巧除了每日越發困頓、提不起精神外,頭疼也沒有再犯過,也就越發放心,甚而這次已是足足兩日沒碰了。
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沒了藥丸的壓制,病症就這麽氣勢洶洶的過來了。不由暗暗後悔,要是自己只管偷帶一粒藥丸好了,皇上也不致如此痛苦……
只少年怕是說反了吧?皇上不是因為吃了藥才會如此,而是因為沒吃藥才壓不住體內猖狂的病魔啊……
完全沒注意到,神情處于崩潰邊緣的周恒眼中閃過一道亮光,剛想開口說什麽,卻被體內一波更大的痛苦席卷。
“我相信你,”周杲終于開口,又轉向李景浩道,“讓他給父親診治,出了事情,我一力承擔。”不得不說,方才陳毓一番話,已讓周杲完全接受了這個出身不顯的未來連襟,甚而大有知己之感。
更是認定,怪不得人還沒有考中進士呢,就被大舅子給預訂下來,卻原來未來小妹夫是如此有大才的人啊。
這會兒看鄭善明讓開,立馬明白,陳毓口中所說,父皇竟然全中。
周杲本就先入為主的接受了陳毓,到此更無半點疑慮。
“讓他,來——”周恒神情猙獰,只覺得腦袋就要炸了,甚而控制不住想要往牆上撞,心知再沒有藥丸的話,自己不定會做出什麽癫狂的事來。
當着自己的兒子、外甥和最信任的屬下出醜,是周恒絕沒有辦法忍受的。
聽皇上這般說,李景浩也退開一步,瞧着陳毓的眼神卻是頗有些擔憂——
若然毓兒的手段有效也就罷了,若然無效……
這般想着,不覺瞪了朱慶涵一眼,都是這小子的錯!竟是置毓兒于這般險境之中。
朱慶涵正全身心放在皇上舅舅身上,忽覺渾身有些發冷,不明所以的擡起頭,卻是沒有發現什麽。
陳毓已是快步上前,手指在周恒身上連點——
不得不說,小七不愧是醫道天才,自得了自己送過去的神仙散,數月之內就研究出了這道指法,能短時間內抑制身體對那毒物的依賴。
可也只是暫時控制罷了,卻并沒有辦法根除,想要徹底擺脫那種毒物,還須得靠自身的意志和毅力。
即便如此,随着陳毓手勢起落,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周恒果然不再渾身抽搐,便是眼神也清明的多了。卻是渾身已大汗淋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父親,不然,先到我府中去?”周杲神情惴惴的上前道。
父皇眼下的情形委實不妙,須得趕緊請人醫治才是,可瞧着父皇發病時的可怖模樣,事關一國之君的威嚴,眼下怕是暫不适合宣禦醫前來,到底怎麽做,還需要商量出一個合适的章程來。
正好太子府距離這裏最近,當是最好的去處。
雖如此想,可父子相疑在前,即便皇上這會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周杲卻依舊不敢自作主張。
周恒點了點頭,又目視陳毓:
“你也一起。”
說完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形——方才痛苦難當時對陳毓的話體會還不深刻,這會兒清醒過來,憶及陳毓所言,卻是渾身都要僵硬了——
陳毓話裏話外的意思,分明暗示,自己以為可以祛除百病的良藥其實卻是自己如此痛苦的源頭。
看皇上想要起身,陳毓忙沖周杲道:
“公子快扶好令尊——”
周杲愣了下,下意識的伸出手,正好接住腳下虛浮往旁邊歪倒的父親。
周恒身上委實沒了一點力氣,卻是不肯坐下——
若然陳毓所說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