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3)
确鑿,你還當他是兄弟,豈不形如同回一夥的盜匪?”
鐵手道:“這證據不一定是真的。”
他加了一句:“何況,道義要比證據更重要。”
九、正義比法規重要
那少年依然沒有回頭,卻似是怔了一怔,才驀的笑道:
“道義?道義只在人心,人人的說法都不一樣:你有你的道義,我有我的道義;你的道義可能在我看來是不義,而我的不義在他人看來卻很道義。人人都有不同的道義,你又如何執法?”
這回,鐵手也呆了半晌。然後才道:“你的說法也很有理,這确不易決定。歷來昏君貪官,借法律屠殺異己,便是對法的不同解說和運用之故。不過,法規其實是為正義而定出來了,人為主持正義而訂法則,所以無論如何,正義都比法規更重要。”
然後他才說:“所以,我們不能看到一地死人,聽到片面之辭,就定孫青霞于死罪——
我們總要問一他,這事是不是他幹的?要是他幹的,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他;要不是他做的,那麽無論大家對此人風評如何,我都決不能治他的罪。”
那背向少年擡頭峻然道:“可是他本來就足個殺人狂魔。”
鐵手頭也不擡便道:“你也殺過人吧?我也殺過人。在一些罪犯心中,我也是殺人狂。
至于‘叫天王’,恐怕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形同‘殺人王’無異。”
他義一次出言“侵犯”查叫天。
奇怪的是,那巨無霸只悶哼一聲,異吼裂研,真的噴出一股煙來。
但他卻沒有發作。
——仿佛只要那背向諸人的少年在說話,就輪不到他來說話,他來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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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依然緊迫釘人的道,“可是他也是個淫魔。”
鐵手眼也不擡,“給奸殺過的女人都死了,準證實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少年忽道:“有。”
鐵手一震:“誰!?”
只聽一人道:“我。”
說話的是一個女子。
聲音有點燥。
但很好聽。
人也很好看。
奇怪的是:她好看在哪裏,可讓人一時說不上來。可是,只讓人看了一眼,便連相當正直的鐵手也不禁動心。
她的年紀應該很小,但她的風情卻是女人的。
說她是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吧,她的味道卻又十分少女,非常清純。
風情和純潔都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但卻不容易混在一起:就像蜂蜜和蛋,非黃和肉,蒸魚和蔥,鐵手和冷血,他和她。
但她偏偏每一樣都有一些。
她的唇讓人想起吻。
她的眼波令人想醉酒。
她穿的衣是那不經意但令人動意,她的笑是那麽不經心卻讓人動心。
她在風裏不動,卻像一條水裏的魚。她就像風情千萬種,連慵懶也是一種嬌麗的美人蕉,卻也像一位露出水面的白蓮。
她是她。
她其實一直站在那幾:就處身于巴巴子和回家家之間。
她無所謂的站在那兒,随随便便的說話,本來她的存在至多只應像是桌底下一只貓打了個呵欠。
可是,只要她一動、一颦、一笑、一說話,都把人給吸引了過去,焦點重行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是讓一個書生突然聽到他;上的筆叫了他一聲一樣。
——感覺意外,但又理所當然。
她的臉有點方。
但很白。
以致在陽光影映之下,她的臉就像一朵白花。
大白花。
鐵手一怔。
“你是……?”
她的答案令鐵手大出意料之外?
但卻在情理之中。
“我是蘇眉。”
她個子不高,就因為不高,所以特別“嬌”。
她的唇好像也有點“塌”:
像一朵花開盡了、開完了、開得快耍謝了似的。
——如果花蕊是花的性器,那麽,她的唇一張一合丁香半吐間,就令人不由自主的想到:
性。
蘇眉忽笑道:“你真壞。”
鐵手不解:“壞?”
蘇眉笑得花枝微顫,又好像不是她笑顫的,而是給風吹顫的:
“我聽說鐵二名捕是個正直的人,但而今……這樣色迷迷的看着人,像要一口把我吸進肚子裏去了,豈得正人君子所為?”
鐵手道:“正直的人就不看女人?看女人的就不是正人君子?我只持正辦案,不是君子,何況你确是個漂亮的女人。”
蘇眉嬉然一笑道:“原來剛正不阿的鐵手也有一張花腔滑舌的咀巴。”
鐵手淡淡地道:“我認真,但不古板;我維護正義,但無意嚴肅。”
蘇眉噴噴嘆道:“這樣一條雙子,若為一個淫賊而耗上了,多不值得!”
鐵手道:“我說過了:沒有值不值得,只看他值不值我保,該不該由我來抓,一切都只看他有沒有犯事。”
蘇眉忽然靜了下來,秀眉一只高、一只低的凝在臉上,半晌才着語音,斜斜邪邪的說:
“只、看、他,有、沒、有、犯、事晤?”
然後,她的語調突然提高,尖銳、劇烈、顫哆了起來,狂怒得像一個突然給人無緣無故正正反反掴了幾十巴掌女的女子,通紅了臉,睜大了眼,咬牙切齒地道。
他是我爹的友朋至交,但誘奸了我,還強暴了娘,更砍了她的腦袋——你說,他有沒有犯事!?”
鐵手迄此,惟有一聲長嘆,深深的望着她,道:“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蘇眉唇一撇,亮刀也似的一笑。
“這種事,可有假的?而今我的好朋友龍舌蘭也落入他手裏。你不補救追輯,反而還為孫青霞那種淫魔說話!?”
“好。”鐵手握着拳頭,一字一句地道:“假如孫青霞是這樣的人,做了樣的事,我若抓拿不了他歸案,也要他血濺三陽!”
然後他鐵着臉問麻三斤問道。
“到底情形怎樣!?”
麻三斤望向那少年和巨漢,眼裏也洋溢着光:
一種異光。
那背向大家的少年道:“而今鐵捕頭已跟我們同一陣線,有話不妨直說。只不過……”
說到這裏,停了不語。
只聽馬龍冷冽的接道:“他的懷疑已告一段落,但我們對他是不是孫青霞的同黨依然感到可疑。”
餘樂樂接道:“這種情形,為安全計,理應将鐵游夏還押候審!”
陳貴人道:“若為脫嫌,還你清白,鐵捕頭理應束手就擒才是。”
李財神道:“當然,拒捕是滔夭大罪,我們大可将之斬而立決。”
馬龍長抽垂地,雙目深深注視鐵手,語重深長地道:“這些律法,鐵捕頭當然都已深明。你維護刺客洪漢在先,又為淫賊孫某掩過在後,這山上的血案,也跟你朋不了嫌,而今,我看你要束手主逮?還是頑抗到底了?”
說罷,他的視線轉移了。
不再望鐵手。
而是望他自己“那邊”的人。
一個一個的看過去——
那背向的神秘少年、那氣虎虎洪烈烈的彪形大漢、“東天一棍”餘樂樂、“朝天一腳”
詹通通、“財神”李老未、“貴人”陳大紋、“天狼神刀”巴巴子、“天狼神槍”回家家、“狂菊”蘇眉、“袋袋平安”麻三斤……另外還有三頂轎子(到底裏邊還有沒有人?)、十二名赤脖到耳的大漢(究竟是普通的轎大還是身懷絕藝的高手,隐伏其中?)
鐵手呢?
他身邊有什麽人?
可能支持他?
足以支持他麽?
十、出口的話一如脫弦之箭
要是你,你怎麽應付?
——你只一個人。
對方卻是全人類。
對敵一事,常如寂寞。
寂寞恒常是你自己一人,孤單面對。
熱鬧時卻是與全部的人共處。
但寂寞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時發生:就算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身邊,但他們跟你心靈沒有契合,看法也不一致,那麽,這種在大熱鬧裏心中的落寞,才是真正的寂寞。
排除寂寞只有兩種方式:
享受它。
遺棄它。
你說鐵手此際會用哪一種方式?
他只是平靜的,對大家(“風塵”陳風、“快馬”旋風老烏、“脫尾虎”何孤單、“大漠飛沙”洪鞋而四人)平心靜氣的道:
你們回去吧,這幾的事,是我的事,不關你們的事。我可心解決,沒你們的事。”
然後他不等他們回話,已霍然回頭向那巨漢、少年翟然的道:“你們可以因懷疑我是參與害死這山上無辜百姓而拘捉我,但我也一樣要指控‘叫天王’叫他的手:殺死苦耳神僧,燒毀‘抱石寺’!”
“什——麽!”?
那巨無霸怒嘶起來,從咽喉到骨骼都騰騰有聲,像一口氣吞下了十幾顆旱天雷。
“胡說!那‘飛來石’上明明寫着是孫青霞幹的——!”
此語一出,大家臉上都變了色。
只聽鐵手緩緩的道:“‘抱石寺’出事的時候,馬軍師剛剛不是說過沒上過抱石寺麽!
你們不正在這不文山上的嗎?怎麽連寺前石上刻了什麽文字,你都能這般一清二楚呢?”
大家也望着“叫天王”,就連涵養最好的馬龍,也不禁流露出一種不相識(至少是在這一刻希望跟此人斷絕關系)的神情來。
的确,“叫天王”這句活一出,跟“抱石寺”慘案便脫不了關系了。
出口的話一如脫弦的箭,不是瞄準了靶子,便不該發射。
因為箭頭一旦離弦,就迫不回了。
失控的箭,要是傷了人,其代價之大,一如傷了自己。
可是話一出口,往往尤甚于此。
蓋因箭頭至多只傷殺一人,但一句話,往往可以打殺一大群人,贻禍一生,遺恨千年。
馬龍馬上道:“就算天王到過抱石寺,看過案發環境,那也不能證明他就跟兇案有關。
他本來就是奉皇上之密令,加上朱勵大人之所托,徽服出巡,明查暗訪,整頓治安,理所當然。”
鐵手這次還沒說話,何孤單已道:“你說的對。不過鐵捕頭的身份也跟天王有異曲同工之妙、殊途同歸之處。他同樣懷有密令、任務,曾出現于不文山,不見得就跟這山上的兇案有糾葛。”
陳貴人突問:“何副總,你的捕快不想當了?”
何孤單道:“想。”
陳貴人斥道:“想幹下去還敢這般說話!”
何孤單疾道:“就是因為想一輩子幹下去,幹到老,幹到底,于到退休,我才要這樣把話說清楚。”
詹通通嘿嘿的說、“我看他不是不想幹,而是不想活了。”
老烏突一步竄出來。
一竄就竄到詹通通身前,沉聲道:“你說什麽!?”
詹通通也陡然變了臉:“我說他,關你屁事!”
老烏擺出了架式:“你威脅官差,我就要辦你!”
詹通通整個人又給鬥志充滿,甚至給鬥志燃燒得幾乎痛叫出聲來:
“就憑你!”
兩人眼看要打,卻聽馬龍向查叫天疾呼道:“天王,別讓他們瞎搗亂,該下令,斬立決,不得延遲。”
查叫人愣了愣,說:“是啊。”
陳貴人疾行向前,揭開一口錦盒,垂着雙手奉于李央前。
巨漢一手抓了下去,拎起一方手掌大小黃澄澄的青銅印,大喝道:
“我吠!這是‘代禦駕親臨觀察兵馬吏’印信,有此物在,執掌殺權,誰敢抗命,如同造反!”
他說得有點結舌,但這印一亮,老烏,陳風、何孤單都只有退了下去,垂手而立的份兒。
只洪漢強撐大聲喊道:“別氣壞了!他有此物,鐵二爺也有禦賜‘平亂闕’呀——”
鐵手手一掣,亮出一方古印,向衆人前一量,喝道:“印在這兒。”
忽聽那背向少年猛哼了一聲、
那巨無霸睜大了雙眼,虬髯戟豎,吼道:“你的印怎及我的大!”
鐵手冷然道:“印不比大,只看是什麽印;拳不怕小,只看夠不夠力。”
陳貴人振聲揚威的道:“‘平亂闕’,論理鎮不住我門這口‘禦駕承平主印’。”
陳風也是熟悉官場班輩的“老手”,站出來便說:“可是這‘禦駕承平主印’也駕禦不了皇上親賜的‘平亂闕’!”
洪鞋而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地道:“當今皇上也真多印!”
老烏在一旁的接了一句:“聖上豈止多印,官也多得很呢!”
何孤單也冷不防的接道:“三百兩,得小官。三千兩,官大不可管。三萬兩,天下又多一大狗官!官猶可買,何況是印!”
只聽馬龍沉聲道:“天王,只怕今回要硬底一棍打死了!”
巨無霸虎吼一聲,往錦盒一抄,又抓住了一口海碗大的金印咆哮道:
“這就是‘金紫應奉寶鑒’,印在權在,印下令下,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這次他不僅說得響亮,也順口多了。那背向少年卻嘆了一聲:
洪鞋而脫口:“這回确是翻臉了。”
何孤單道:“只怕鐵二爺罩上住了。”
洪漢道:“他當對手上的印是個卵子不就得了!”
何孤單道:“不得,不得,”
洪鞋而不解:“怎麽不得?像我,才不管他有印沒印、金印銅印!”
何孤單道:“不行。鐵手說什麽也是名捕快,好歹也是個‘官’,既入六扇門來,這行有這行的規矩!”
洪漢苦惱的道:“還是像我好,死都不當官,了無牽挂!”
只聽馬龍尖銳地叱道:“鐵捕頭,你還守不守法規?”
鐵手截然道:“守。”
馬龍望向“叫天王”,查叫天吼道:“既知法規,還不跪下受死!?”
鐵手道:“慢看。”
查叫天道:“你想拖延時間,等同黨、淫賊來救不成!?”
鐵手道:“我沒有同謀,我不聽令,你要殺我,我聽令,你也要殺我,是不?”
查叫天也決然道:“是!”
馬龍道,“你要是還守法規,我們也許會寬大處置。你若不守法律,我們都在這兒,你也無法逃命,只是死得不光采,我們會上報你是拒捕喪命,恐怕還得連累諸葛小花!”
鐵手冷笑道:“好,反正我橫死豎死:聽印也死,不聽印也死了。
李財神笑道:“你剛才在山腰肯聽我的話那就好了。”
鐵手雄聲道:“那我不聽令!”
馬龍變臉獰猙地道:“那你的作為如同造反,就算能茍全,這輩子也當不成官差了!”
鐵手道:“我不聽令不是要造反,而是你根本就不是‘叫天王’!”
他鐵一般的手伸出鐵一般的指鐵一般的戟指,鐵手以鐵一般的語音和鐵鑄般的堅定與堅決,一字一句地道:
“你不是查叫夭,卻拿了叫天王的印鑒招搖撞騙,該當何罪!?”
十一、天子門生
此言一出,洪鞋而突然吐了一口血。
血箭。
血迸噴而出,打得在地上一個窟窿,泥濘一時吸收不盡的血水,又湧了上來,填滿了那窟窿。
——仿佛大地在冒血。
他本來已受了內傷,強自仰住,而今乍聽之下。驚愕無已,心神一散,血沖喉而出。
震動。
“叫天王”的人全都變了臉。
變了色。
三個三陽縣的名捕也全變了模樣:
而且震!
——‘叫天王”居然不是查叫天,那他是誰!?
查叫天又在哪裏!?
至重要的是:
銑手怎麽知道他不是“叫天王”!?
“你不是‘叫天王’。”鐵手鐵崩崩地道,“因為查叫天至少擁有這兩枚禦賜的印鑒逾十年,他下會把前一枚才是‘金紫應奉寶鑒’和後一枚方才是‘承平主印’錯調了!”
他冷峻地補了一句,且揚了揚手上的印章,“我拿的也不是‘平亂闕’,只是我私人的印鑒,”
三個捕快定睛望去,果見那印章上刻着的是:“鐵游二夏”四個字。
——四大名捕是:盛崖一餘、鐵游二夏、崔略三商、冷淩四棄四師兄弟。
只聽鐵手鐵定定地道:“‘叫天王’出入朝廷,當車練達,治事精明,刀筆娴熟,他會連我手上拿的是什麽印都照不出來?”
大家都靜了下去。
好一陣難堪的寂靜。
還是馬龍先澀聲道:“你也投看過‘金紫寶鑒’和‘承平主印’卻來混水摸魚,胡說八道,不肯伏法,還來耍賴——”
鐵手譏消的接道,“你不是要告訴我:叫天王一向自稱是天子門生,原來是個文盲,連自己手上印章的刻字都看不懂吧?”
巨無霸手上還拿着兩枚印章。
左手一只。
右手一只。
愣在那兒。
印面字樣還隐約可見,對這些眉精眼企的武林人而言,簡直是一目了然:
果然錯了。
——對調了。
如果這“叫天王”不是文盲,難道是瞎子?
——不然,他只好是假冒的了。
可是,為什麽要找人來“假冒”叫天王?
真的呢?
在哪裏?
陳風、老烏、何孤單都禁不住偷看那三頂轎子:
轎子裏還有沒有人?
——真的查天王是不是就窩在裏邊?
沒見過“平亂”、“紫金”、“承平”三印的人,分辨不出來,這不希奇。
鐵手道:“要說還能看得出我拿的不是‘平亂闕’,而這位大塊頭老兄錯調了印鑒的人,在場只有一個——”
他悠悠地道:“你。”
他看定了一人說這話。
然而這人卻沒望他。
這人誰都沒有看。
“一眼也不看。
——從一上場起,他就誰也不望。
因為他背對衆人而坐,無論場中發生了什麽事,他說話或靜默,他都不曾回首。
未回頭。
不回頭。
他就是他。
那少年。
背向大家的少年人。
他不回頭:
仿佛世間一切他不屑回顧。
又像他沒面目去看世上種種。
他是傲慢還是自卑?
——堅忍還是散漫?
無奈抑或狂妄?
他是誰?
——他到底是誰?
“你是誰?”
鐵手鐵铮铮的問。
“我?”那少年淡淡地道,“只不過是一個不面對着你的人而已。”
鐵手又回複他那鑄出般的語句:“好一個,一個沒轉過身來的人。”
他的語音铿锵有力;擲地可作金聲。
“你不曾回頭,卻因這位巨人錯拿了印鑒而一震;你不回目,卻在我揚起假印章時令哼一聲。你不同意,這位巨人老哥不敢稱是;我聽得出來,在我未上山前,跟我說話的,是你而不是這位巨無霸;看業這兒真正能拿得了主意的,也是你,而不是把前朝官銜說成今朝的諸位仁兄。”
他像鐵錘似的哐啷一聲笑道:“如果說你是“叫天五’,你又形體大瘦,年紀大輕——”
“可是,”他問,“你不轉身能知巨細無遺、難道你背後長了眼睛不成?”
他問了這個帶着鐵鏽味的問題。
然後像鐵镌的塑像一般等待答複。
“也許,我不回頭是因為我長得難看。”
“或許,我不轉身是因為我不要看你.”
“‘叫天王’就不可以是我這年紀的嗎?我長相年少些,就不是‘查天王’了麽?我不是還有個外號‘一線王’嗎?許是因我長得瘦才這樣稱呼吧?這也合理吧?”
“誰說背後不能長眼睛?觀音菩薩還千手千眼呢!修為高的,能開天通眼,既有人睜目而盲,視而不見,我也可以無目視物,秋毫可察,這又有何出奇處!”
那少年,這樣說。
依然沒轉身。
不回頭。
十二、獸性大發
鐵手沉着地道:“是不出奇,只十分佩服。”
少年只淡淡的說:“能有鐵二名捕這句話,已感莫大殊榮。”
鐵手道:“不過,‘叫天王’名震朝野三、四十年,決不是閣下這個年紀。”
少年道:“我不是說過嗎?可能是我長得年輕些,且我仍未回共,你豈能因而就确定我非查叫天?你見過他?”
鐵手道:“見過,但未嘗面對面。”
少年道:“我卻正面見過你,只你不覺察而已。”
鐵手道:“哦?”
少年:“有次在國子監議事,王夫子年邁目花,給你們倒酒時手顫,一壺酒水全往你手上傾,你卻為保他情面,不讓他自責內疚,仍照樣舉空杯倦飲而盡,既不縮手,也不叫痛,果然不愧為鐵手。”
鐵手哦然道:“原來你也在現場,失敬了……不過,無論怎麽說,查叫天與你年紀仍相去大遠,若你是他,殊不合理。”
少年道:“說不定我精通易容術……”
鐵手截道:“易容?易得了面容,也改變不了朝氣和才氣。”
少年道:“請恕我直言:我是不是查叫天,實在幹卿何事?”
鐵手道:“關系重大,因為我是捕快。你若非查叫天,為何叫這巨人假冒叫天王?如你是查叫天,可有證據證明?如非,叫天王是不是出了事?你是幫兇,還是主謀,你冒充一線王,又有何目的?你擅自動用禦賜查天王的印鑒,該當何罪?”
少年似乎怔住了。
好一會,馬龍才故意哈哈笑道:“他若不是叫天王,誰才是叫天王?我們是查叫天身邊親信,我們都說是,還輪到你說不嗎?”
大家都陡然笑了起來。
此起彼落。
參差不齊。
——笑得像強叫了幾聲。
鐵手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說,只要你們大家都認定他是叫天王,那麽,他就是叫天王了。”
馬龍悶哼道:“當然。”
‘難怪有人說過:謊話說了一千次、就成了真理;”鐵手也冷哼道,“只要大家都認為你是錯的,縱然你是對的,也只好是錯的了。”
馬龍一點也不慚愧,只說:“這次算你悟得快。”
少年迄此突道:“我看,大敵當前,我們這兩隊人馬就不要再相互對抗,彼此抵制了。
我們身上各負有一樁懸案:我懷疑這山上的血案跟你有關,你也以為我們與抱石寺的慘案有涉。但我們此來三陽的目标都一樣:抓拿孫青霞。不管你是要活捉的,還是我要拿命的,你要審訊他,還是我要替受害的人報仇,我門的結果都是要捉他,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何不共同合作,聯手對付他?
只要抓到他,這些案子自然真相大白,用不着我們先行相拼互鬥——如何!?”
鐵手立刻道:“好!”
說得落地如作金石聲!
答得好快!
就像一記出招。
——其實,他從一開始面對這麽一大群在山上蓄勢以待來對付他的高手,不時在語鋒上以懦怯、示弱,不時卻勇于挑戰,大膽還擊,甚至主動挑釁,又時而回避閃讓,但又時作夫如其來的奇襲,總之,對這些人既不放松,又不正面決戰,但又決不讓他們唬住了,反而常出其不意的把對方擠人死路。
人稱鐵手穩重正直,但正直的人不一定不懂巧詐,穩重的也不見得不懂避重就輕,鐵手一上山,情知敵衆我寡,他不想自己失陷不文山,更不願連累陳風老烏何孤單,是以一上陣便跟這幹人作迂回曲折、智取豪鬥的比拼,迄今才勉強可算是壓住了場,鎮住了局面。
他是鐵手,可不是鐵腦袋:對這種上結朝貴、下布黨羽的人物,他只有發狠鬥狠,以惡制惡,你虛我詐,才能有跟這些人談判、共事的價碼。
現在果然。
其實他比誰都急。
——因為龍舌蘭還在孫青霞手!
還是他把她交給他的!
想到這點,他可不止是坐立不安,簡直連心跳、呼吸都為之不安極了。
所以,那“少年查叫天”一提息幹戈而議合作,他立刻就答允了。
不只爽快。
而且飛快。
——因為他要飛快的去救龍舌蘭。
或許,活捉孫青霞。
笑了。
雖然少年仍背向大夥,但誰都知道他在笑。
因為誰都可以感覺得出來。
大家都很重視他的笑,因為他的身份重要,說話有份量,連笑,似乎也特別值得重視了。
人就是這樣,其價值不是在他說了什麽話,而是在于他做了什麽事。
更重要的是:他是什麽人。
同樣一句話,便是給尋常人說,就算是真理,但聽了的人不記礙,記得的人也不覺如何。
但要是同一句話,要一個大人物、國家首長、朝廷重臣來說,那效果就完全下一樣了:
可能給一再引述,再三傳誦,乃至傳為佳話,成了語錄。
所以,那句話之所以重要,不在乎他說了什麽,而是在他是什麽人。
他是什麽人,卻在于他做了什麽事,才達到什麽地位。
連哭笑亦如是觀。
——要是這一悲一喜是陳三李四?可能與誰都扯不上關系。也誰都不關心。
但要是這一笑一哭是當今天子,那麽,只怕天下百姓就得要同慶共歡,或同哭一聲了。
少年叫天王在笑。
吃吃地。
陰陰地。
笑完了的他就說:“我懷疑我們都中計了。你打從上山來就想迫我說這一句話。”
鐵手神色不變:“你說呢?”
少年查叫天活題一轉,道:“我想聽你來說:你認識孫青霞,見過他的出手,跟他說過話,我們該如何抓拿他?”
鐵手寧可面對這個問題。也不願在這荒蕪的山上跟這幹難惹的人夾纏下去:“你們不是已派出高手去迫緝他了麽?”
少年查叫天微微一嘆,道:“但他們不是你。”
鐵手奇道:“何解?”
查叫天道:“他們恐怕還收拾不了孫青霞。”
鐵手至此正色道:“你們派了誰去?他往哪兒逃?煩惱大師怎麽死在這裏?——如果我們确是同僚,聯手追緝孫青霞的話,請你們得先把這始未相告,不然,既無從下手,也不欲與自己人誤打一場。”
少年聽了就說:“好個‘自己人’。你既說了這一句,麻三、蘇眉、馬軍師,請把詳情分別告知鐵捕頭吧。
小欠俟鐵手一離開,他就露出猙獰面目。
他急不及待,抱着龍舌蘭就在山上的荊棘林裏頭走。
本來,留在山上等水退的居民因感念此人相救之恩,都不生疑,但麻三斤及時趕到了,覺得不當,就當面間了一句:
“小哥兒往哪兒去?”
小欠乍聞就很不高興:“關你屁事!”
麻三斤見他急不及待,更加生疑,就揚聲道:“要是你一個人,自來自往,我可管不着,但龍姑娘是女兒家,又受傷暈迷,你這樣抱着她滿山跑,恐怕不好。”
小欠頓時叱罵變臉:“你這麻包袋!你也真多事!”
麻三斤涎着笑臉只說:“我知道我是狗拿耗子,但這是鐵二爺交待下要看顧的女子,可也不算是閑事!”
這時,留在山上的居民都留起這事來了,還是頗叔的那位小養女第一個覺得不安,首先發難:
“欠哥,我看你去你的,把這姐姐交予我,我替你看顧吧!”
小欠登時惡形惡相,狠狠地道:“你們不信我——連你也敢不相信我!?”
這一來,倒引起衆議。
大家七嘴八舌,都讓小欠先放下龍舌蘭再說:這些人都受過鐵手恩情。而且都是鄉下人,對男女之防特別注重,都好意勸說小欠理應守劄、避嫌。
沒料到引發了小欠的獸性,他發了狠,撥出了那把“女子神刀”,一下子就斫翻了麒叔。
麻三斤等驚聲喝:“小欠,你瘋了不成!?”
只聽小欠怪笑道:“你們不想抓我已久了嗎?我就在這兒大開殺戒,連你也殺了,你們又奈我何!我是鐵手名捕的結義兄弟。要抓我?先抓他去!”
說着手下可不留情,一下子把無辜村民大都砍倒了,血流一地,山下洪流仍滔滔流去。
幸而麻三斤一直對小欠起疑,早有防備,小欠才沒能一擊而着,他一面放出紫色旗花炮,一面與小欠纏戰,邊喝問:
“……你……你……原來你就是孫青霞!?”
小欠哈哈大笑:“怎麽!死在我手上,可心瞑目了吧!”
麻三斤自忖不是其敵,眼看村民一個個慘死,他也無能為敵,眼看自己也得遭殃,幸而——
以上是麻三斤的敘述。
繪影圖聲。
十三、輸劍恩仇錄
麻三斤轉述到這裏,停了一停。
他頰邊直淌下了幾行汗。
他沒用手去抹。
但他依然揩汗。
用舌。
舌頭。
他迅速的伸出舌尖左右上下一舔,已把正淌下來的汗滴擦去,卷舌入肚子裏。
春意已闌珊。
午陽漸烈。
麻三斤似乎有點受不了這種熱。
雖然鐵手來不及注意到他的舌尖有沒有分岔,但見他這“舔汗”,更愈發覺得他像一條蛇。
肥蛇。
鐵手知道這條“肥蛇”突然似要“冬眠”的意思:
——還沒到冬天,“冬眠”個啥!
話還沒說完,怎麽突然停止轉敘?
那是因為:正是要誘鐵手追問。
要去看唱戲,得要買票(還要不買不到票)才覺矜貴。
話要未說完才夠味,故事要人追下去才有意思。
而今麻三斤就是這個意思。
鐵手要聽下去,也只好發問——但他向得可一點也不客氣:
“他向你承認了他就是孫青霞?”
“是呀!”
“可是你卻沒有死。”
“我沒有死是因為——”麻三斤說到這裏,又沒說下去,眼睛卻看向另一個人。
那美麗得周旋于放蕩和純潔間作淩波微步的女子。
“——那是因為我們來!”
蘇眉如此接道。
她并且把不文山上血案接着轉述下去。
她不是一個人上不文山的。
她原是深愛着孫青霞的,江湖上,也曾一度視之為一對壁人。
她也知道孫青霞是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