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44)
殺我嗎?”
周圍的兵士漸漸低下頭,左蒼狼說:“我來之時,曾想過。我覺得多年同袍,你們當不至于對我下手。”四周寂靜無聲,她繼續說:“可是萬一如果真是見了血,你們從此無法回頭,只能一戰。到時候你們中間,又能剩下幾個人?我可以死在這裏,但我不能用你們命,卻賭這萬分之一。”
周圍不知是誰先放下武器,慢慢所有人都扔了兵器。左蒼狼暗自松了一口氣,轉頭對袁戲說:“進城,讓溫老爺子比對溫帥筆跡。”
袁戲頗有些不是滋味,他确實将溫老爺子一家人陷入險境。他走下來,扶起溫老爺子,溫行野推開他,說:“臭小子,我還沒老到這種程度!”
袁戲腆着臉仍然扶住他,問左蒼狼:“你也跟我們一塊入城?”
左蒼狼說:“不然呢?”
袁戲說:“我們素在軍中,溫帥筆跡,我等絕計不會認錯!如果溫老爺子也确認那是溫帥親筆,又怎麽說?”
左蒼狼說:“那時候你要射殺我,也還來得及。”
“你!”袁戲被噎住了。
袁戲是計劃把馬邑城當作最後的據點,是以一開始就打算守住宿邺。此時回到宿邺城中,這一番奔波,左蒼狼和溫行野都疲憊不堪了。袁戲拿出溫砌的信,交給溫行野。
溫行野強打起精神,仔細檢視。鄭褚、諸葛錦分立左右,一臉肅穆地等待結果。左蒼狼說:“現在這裏,只有我們幾個人,有些話,想必也可以說了。我想問問三位将軍,以你們現在的兵力,如果周信大軍殺到,你們能守住宿邺幾天?”
三個人互相看看,不說話了。左蒼狼又問:“能守馬邑城幾天?”
還是沒有人說話,左蒼狼說:“我知道,三位将軍都是慷慨高義之士,不懼一死。甚至為了溫帥,連家人親眷的性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但是你們要将大燕百姓的生死、家國河山也都置之度外嗎?”
諸葛錦說:“将軍,我承認起兵只是激于義憤、報仇心切,可是無論如何,這世間總該有正義、公理!慕容炎這樣的人,我們不征不讨,難道還要繼續卑躬曲膝,俯首叩拜嗎?”
左蒼狼說:“諸葛将軍說得好,激于義憤,報仇心切。可是你們扪心自問,這是一個将領能做的事嗎?你們手裏六萬餘兵士,三位将軍就準備用他們的血,他們族人親眷的性命,來讓你們快意恩仇?”
袁戲是個粗人,聞言只覺得心裏煩亂,問:“難道溫帥的仇就不報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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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蒼狼說:“你若信我,這件事情交給我。你若不信,你現在出去,提着你的重戟,跟慕容炎拼個高下。反正你是必死,到時候以慕容炎的性情,你的父母親人必然受你牽累。你在天有靈,也正好可以看着父母斬首,妻女官賣,親朋好友一律流放。”
袁戲急怒之下,更想不了那麽多了,他說:“那你打算怎麽辦?”
左蒼狼素手按住他的肩,慢慢用力,說:“諸葛将軍說過,無論如何,這世間總該有正義和公理。但是袁戲,正義和公理也需要時間,現在的大燕,經不起這樣的風雨了。”
袁戲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平靜下來,說:“你相信那些書信是真的,對不對?”
左蒼狼沉默,許久之後,說:“嗯。”
袁戲說:“你都沒有看過一眼,真的相信?”
左蒼狼轉過身去,徐徐說:“我用了很長的年月去看,一點一點,艱澀漫長。”
溫行野這時候才站起來,問左蒼狼:“向外面的兵士解釋嗎?”
左蒼狼說:“嗯。”
溫行野走到袁戲三人面前,猛然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三個人俱都大驚,溫行野說:“我替砌兒謝謝你們。他這一生,過得不易。但是能有你們幾個袍澤,總算沒有白過。他一生所求,不過是守住這片山河,守住大燕,又何償不是守住你們?不管付出多少,如果你們都在,大燕河山還在,想來便是值得。”
三個人将他扶起來,百戰将軍也是淚眼婆娑。也只有他們,知道溫砌是怎樣在這荒涼的邊城,艱難地守住家國。那些日日夜夜的經營籌謀,到頭來,竟不知是失敗,還是成功。
許久之後,幾個人一齊出去,召集外面的兵士。溫行野走到人前,高聲說:“方才在室內,我仔細比對了砌兒的筆跡,如今三位将軍也仔細參詳之後,發現這封信,是有人蓄意僞造的。”
衆人頓時大嘩,溫行野厲聲說:“定是有奸佞小人在暗處挑撥,引起我等與陛下的猜忌。欲将我等陷入不忠不義、萬劫不複之地。我在這裏代砌兒謝謝大家!”他深鞠一躬,說:“溫氏滿門永遠感念各位高情厚義。但是我們是大燕的軍人,軍人天職,就是保家衛國。大家萬不能中了小人奸計,令我等燕人同室操戈,做出這等親痛仇快之事!”
兵士們頓時有些慌了,有人問:“袁将軍,如今陛下恐怕已經知道我等前來宿邺城,聽說周太尉已經奉命備戰,軍隊正在趕來途中。我們如今……可如何是好?”
袁戲看了一眼左蒼狼,左蒼狼說:“袁将軍召集諸位,只是要查清這幾封僞造信件的來由。我們暗處的敵人,可能是西靖奸細,也可能另有其人。大家要戒備團結。至于陛下那邊……若是有人提審,大家直言便是。只是現在,袁将軍要照例搜索諸位的随身物品,看看有沒有混入軍中的細作。”
她話音剛落,袁戲當然便順水推舟,說:“來人,嚴格搜查營帳,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有人應了一聲是,開始搜查。溫行野顧不上歇口氣,說:“慕容炎那邊,他會相信我們的話嗎?”
左蒼狼說:“當然不會。”溫行野說:“那到時候,如果他下令攻城……”
左蒼狼說:“等等吧,就這兩天了。”
溫行野想問她等什麽,她卻已經進了裏間——她也累了。
第二天,有人送來一封書信,言明必須見到左蒼狼本人才能奉上。袁戲一臉稀奇:“你剛到宿邺城,是誰就趕着給你寄信?”
左蒼狼接過那封信,只抽出來看了一眼,便是如釋重負的神情——幸好,達奚琴從不誤事。溫行野都忍不住問:“誰寄的信?”
左蒼狼把信遞給他,說:“溫帥的信。”
溫行野一怔,接過來之後拆開,駭然發現,那字跡同溫砌幾乎一般無二!他大吃一驚,問:“這……誰寫的信?”
左蒼狼說:“誰寫的不重要,這就是我們給慕容炎的交待。”
溫行野不明白,說:“什麽?”
左蒼狼轉頭看他,說:“陛下生性多疑,這次的事姜散宜勢必百般挑撥,極盡讒言。可是如果溫帥的信是假的,你說,他第一時間,會懷疑是誰有意為之呢?”
溫行野如夢初醒:“你是想……拔除姜散宜?”
左蒼狼說:“姜家威風了這麽些日子,也是時候到頭了。”
兩個人正說着話,突然袁戲想起什麽,說:“将軍,溫帥當時寫了兩封信,另一封是給你。”
左蒼狼和溫行野都有些意外,同時問:“什麽內容?”
袁戲說:“是寫給您的,沒敢拆。”
左蒼狼諷刺道:“居然還有你不敢做的事?”
袁戲說:“天地良心啊将軍,康華縣我就是想吓吓您,絕沒有放箭的意思!”
左蒼狼說:“袁戲,我錯怪你了。”袁戲有點不好意思,左蒼狼把手搭在他肩上,一臉凝重:“既然你這麽說,我也不瞞你了。其實我這次來,是陛下的意思。他讓我先拖住你們,這時候,恐怕已經在攻打馬邑城了。”
“你說什麽?”袁戲幾乎就要跳起來,還是溫行野嘆氣,說:“她也只是吓吓你的。信在哪裏,還不快拿出來。”
袁戲怒了:“哪有你這樣的,差點把我吓尿。”一邊抱怨一邊轉身,拿了一封信交給左蒼狼。左蒼狼拆開信封,袁戲和溫行野都湊過來看。
她瞟了瞟二人,說:“你們還是躲着點吧,萬一這是溫帥寫給我的情書,豈不尴尬?”
“……”溫行野和袁戲都是一臉無奈,人倒是躲開了。左蒼狼緩緩抽出信紙,上面只有寥寥數語——為将者,當身懷菩提心,手持修羅刀。萬人性命所系,何來個人榮辱?須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謹記。
左蒼狼愣住。
溫行野接過她手裏的信紙,默然。
許久之後,他說:“他是真的把溫氏舊部交到你手裏,他寫給雪盞的信,并不是要為自己鳴冤,而是希望在你需要的時候,溫氏舊部可以成為你的修羅刀。”
左蒼狼将信紙珍而重之地折好,說:“他早就猜到,我會有這麽一天。我這半生,經常自作聰明,然不及元帥皮毛。”
☆、第 119 章 陽光
此時,朝中,慕容炎雖然派周信囤兵小薊城,卻沒有立刻進攻。現在朝中形勢,姜散宜是最希望雙方開戰的,一旦溫氏舊部被拔除,軍方會出現大量空缺。慕容炎也需要立刻培植自己的心腹。
現在他對姜家其實已經非常不滿,但是開戰之後,無論他心裏怎麽想,他依然會重用姜家的人。一則是人手缺少,二則,姜散宜不管私心如何,總算不敢叛他。
甘孝儒也希望開戰,心理跟姜散宜差不離,但是如果不開戰,他也不反對。對他影響不是很大。
薜成景一黨是最不希望開戰的,于公于私,都不希望。但是現在,薜成景已經非常謹慎,不敢直言相谏。
而慕容炎自己,沒有人看得透他的心思。王允昭小心翼翼地侍候,慕容炎問:“你說,這一次,是戰好,還是不戰為好?”
王允昭猶疑,半晌笑着說:“如果将軍們确有反意,當然必須一戰。如果事情并非如此,奴才覺得,還是不戰為好。”
慕容炎微笑,說:“其實,不管戰與不戰,孤都覺得,還是極好。”
身在其位,只能一路向前,屍山血海,無敬無畏。若是心存絲毫怯懦,便是失敗的初象。至于到底願不願、想不想,不過旁枝末節,已經沒有意義。
次日,慕容炎親自前往小薊城,周信、沈玉城親自來迎。慕容炎問:“情況如何?”說着,行至宿邺城下。
周信說:“有點奇怪,宿邺城,不像是備戰的樣子。”
慕容炎緩步向前,周信趕緊說:“陛下,小心敵方偷襲。”
慕容炎擺手,仔細打量城關。只見行人往來如故,城門侍衛有時候檢查路引,遇到可疑的人也會旁問,但是絕對沒有備戰的意思。慕容炎微笑,說:“有點意思。”
周信說:“陛下,我們攻城嗎?”
慕容炎說:“派人進宮通報,讓袁戲出來見孤。”
周信應聲,派人入城。片刻之後,城門閑雜人等被清離,袁戲與宿邺城一應屬官出得城來,按照禮制跪迎。袁戲高聲道:“末将袁戲不知陛下親臨,有失遠迎,請陛下降罪。”
慕容炎盯着他,饒有興味:“袁戲,定國公怎麽不在?”
袁戲低着頭,說:“回陛下,定國公與左将軍本在驿館休息,想來尚不知陛下前來,末将這就派人傳召。”
慕容炎前行幾步,周信、沈玉城等人都一臉緊張地護在他身前,他淡然道:“前幾日,聽說你私下調兵。朝中有人參你謀反。現在看來,宿邺城倒是平靜得很嘛。”
袁戲一臉吃驚的模樣:“謀、謀反?陛下,這是何其荒謬之事!敢問是何人進此讒言,還請陛下容許末将與之當堂對質!”
慕容炎冷哂,身邊周信說:“既然并非謀逆,袁将軍私自調兵,總該有個理由吧?”
軍中,他是不願與袁戲等人開戰的,畢竟都是燕軍,哪有自相殘殺的道理?這時候既然袁戲聲明并非謀逆,他當然希望能夠袁戲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袁戲說:“回陛下,中秋時候,有人送來一封書信,稱是溫帥絕筆。我等吃驚不小,然而更令我等不安的是,上面的內容。”
慕容炎眸光凜冽,問:“上面是何內容?”
袁戲埋着頭,說:“上面……寫明,溫帥之所以單騎出城,被靖軍射殺,是……是陛下逼迫所致!”他握緊拳頭,極力讓自己聲音平靜。周圍包括周信在內,俱是面色一變。
慕容炎一笑,說:“所以,你就調兵遣将,意圖造反嗎?”
袁戲咬牙,徐徐說:“末将不敢。末将知道事關重大,陛下賢明仁德,怎會迫害忠良?此事定有陰謀,但一時之間,恐再有人從中挑撥,所以急急趕回軍營。”
慕容炎說:“你擡起頭,看着孤說話。”袁戲慢慢擡頭,注視他的臉。慕容炎說:“繼續。”
袁戲說:“末将回到軍營,立刻清查這封書信的來歷,所以将一些兵士調回。随後為澄清流言,又請了左将軍和定國公前來宿邺城。最後終于證明,溫帥手書,乃是有人僞造。但至今仍未查到始作俑者,末将無能!”
慕容炎留意着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許久,說:“起來吧。”
袁戲站起身來,慕容炎一人當先,準備入城。周信說:“陛下,小心有詐。”
慕容炎搖搖頭,繼續前行。袁戲跟在他後面,他突然冷不丁問:“左蒼狼讓你這麽說的?”
袁戲一驚,說:“陛下,實情如此。末将不敢妄言。”
慕容炎一笑,再沒多說。
驿館門口,左蒼狼和溫行野跪迎,慕容炎緩緩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左蒼狼沒有擡頭,許久,慕容炎說:“起來吧,這些天,你也辛苦。”
左蒼狼扶着溫行野一并起身,慕容炎說:“書信在何處,讓孤也欣賞一下是誰的手筆。”
袁戲說:“回陛下,書信在末将府上,末将這就去取。”
慕容炎嗯了一聲,等到他離開了,方才進到驿館。左蒼狼跟在他身後,等身後諸人都落下幾步,他突然問:“如果你不勸阻,無論書信真假,以袁戲的性子,都已經起兵了吧?”
左蒼狼微怔,說:“袁将軍并不敢背叛大燕,背叛陛下。”
慕容炎說:“不敢?哼,他以為自己義重如山,有什麽不敢的?”左蒼狼不說話了,許久,他突然問:“阿左,你千裏迢迢一路到此,阻止這場戰争,是為了什麽?”
左蒼狼說:“我只是受袁将軍所托,護送定國公來此,辨別溫帥字跡而已。”
慕容炎不理會她的避而不談,兀自道:“袁戲不是個擅于說謊的人,讓他這樣的人說出方才那番話,實在有些為難他。”左蒼狼愣住,他笑着說:“如果信真的是假的,那麽他看孤的眼神,便不會有仇恨。”他轉過頭,盯着她的眼睛,說:“阿左,你費盡心機,是為了大燕,還是為了我?”
左蒼狼還沒說話,慕容炎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回,他加力三分,說:“不管你是為了什麽,我都只當你是為了我。其實書信內容,我不看也知道溫砌寫的什麽。事到如今,解釋無用,但若說錯,我并無過錯。”
左蒼狼說:“我不知道陛下在說什麽。”
慕容炎牽着她往裏間走,說:“不,你比誰都清楚。溫砌是不是還給你單獨留書?”
左蒼狼血液漸冷,慕容炎說:“我要說的是,你不必急着感動。因為我若是他,到了那種地步,我也會這麽做。讓我猜一猜,他無非是留下兩封書信,一封可以煽動溫氏舊部起兵造反,一封卻又勸你要以家國為重?”
左蒼狼想要掙開他的手,他死死握住,直到她手背之上現顯紅痕。他冷笑:“怎麽,不愛聽了?我來告訴你為什麽。溫砌死時,父王敗局已定。他是可以聚集舊部,拼一個魚死網破。但是對我而言,不過是多死幾個人,多打幾場戰,根本無關痛癢。而他,他的父母妻兒、親朋好友、心腹愛将,必将一一死在我手中。他是死了,但是真正救下袁戲他們性命的人,救下這些無辜将士的人,是我!”
左蒼狼微微發抖,慕容炎淡笑:“怎麽,忍不住了?他到了那種地步,既不能完全信任于我,又沒有與我抗衡的實力。能怎麽辦?他只有用最後的悲情,來籠絡天真的你!于是留下兩封信,假意相托,不過是怕我反悔,利用你維護這群人的利益罷了。”
左蒼狼終于說:“陛下所言,我不知真假。但是我卻知道,人心如鏡,若是心懷黑暗,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便都是黑暗。”
慕容炎注視着她的眼睛,最後慢慢将她拉進懷裏,他的聲音很低,有一種醉人的迷離。他說:“這件事,無論真假,我都不會再追究。說出來,也許你也不會信吧。我百般忍耐、患得患失,不過也就是為了這零星的一點陽光。”左蒼狼背脊微僵,他握了她的手扣到自己腰間,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路行來,就到了這種地步。其實慕容炎這一生,起落榮辱都沒有什麽好遺撼的。只是……”
他沒有再往下說,這樣的慕容炎,像是在乞求被愛一樣,顯得可笑又可憐。他有很多機會可以殺她,也有無數理由,應該殺她。
可是他下不了手。
他恨死了那個躲在陰暗角落裏低聲啜泣的小孩,恨死了那個渴盼微弱光熱的稚童。他以為那個孩子已經死了,腐爛在彰文殿某個塵埃堆積的角落裏。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每當看着她,抱着她的時候,他就又出現了。
在若幹年以後,慕容炎已經變得冰冷而強大,可以掌控所有。唯有他仍蜷縮在彰文殿終年不化的陰影之中,一邊求生一邊腐朽,眷戀着慕容炎所路過的、那些屈指可數的溫柔。
☆、第 120 章 刀鋒
袁戲取回書信,慕容炎甚至沒有細看,只是粗略一翻,便直接扔給了王允昭。然後他在宿邺城的行轅住下,巡視了幾天城防。這些天以來,一直籠罩在大燕山河上空的陰雲,似乎就這麽煙消雲散了。
傳說中的造反不過是一場誤會,周信和沈玉城自然也率兵重回玉喉關。慕容炎也準備立刻返回晉陽。溫行野一衆随行,州官問:“陛下難得親臨,不看一看西北民庶嗎?”
慕容炎轉頭,看了一眼左蒼狼,淡然道:“天寒了,你們左将軍身體不好,受不住這邊城風沙。就不久留了。”
這話一出,便是溫行野都不由看了左蒼狼一眼,左蒼狼愣住,他伸出手,毫不避閑地攜了她,同上車駕。
待車簾放下,馬車起行。左蒼狼終于說:“陛下何必人前如是說,只怕以後野史偏書,傳聞不堪,有辱陛下清名。”
“清名?”慕容炎親自溫酒,說:“在你眼裏,孤還有清名?”左蒼狼不說話了,慕容炎随手把手爐遞給了她。
左蒼狼慢慢将那手爐攏入袖中,邊城的冬天确實是極其寒冷的。奇怪的是,以前并不覺得。馬車開始起行,慕容炎說:“我第一次到宿邺城,是和父王一起。”
左蒼狼說:“跟先王?”
慕容炎說:“嗯。那時候我還很小,只記得宿邺城夕陽西沉,霞光綿長。他将我舉起來,坐在他肩頭,說‘走兒子,爹帶你獵狐貍去’。”
左蒼狼意外,說:“還有這樣的時候嗎?”
慕容炎說:“有啊,母妃還在世之前,我也曾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皇子好不好。不然你以為姜散宜為什麽會将女兒許配給我?”
他這樣淡然地提及前事,左蒼狼說:“陛下要去獵沙狐嗎?”
慕容炎意外,問:“什麽?”
左蒼狼說:“往這裏前行不到十裏,便有沙狐出沒。還有狼。”
慕容炎說:“獨行無趣。”
左蒼狼嘆了一口氣,說:“既然提議,當然不會讓陛下獨行。”
慕容炎召來王允昭,說:“準備弓箭,馬匹。”
王允昭不明其意:“陛下,您這是……”
慕容炎與左蒼狼同騎一匹馬,将水囊等挂在馬鞍上,說:“車隊繼續前行。孤與将軍去去就回。”
王允昭急道:“陛下,您這是要帶将軍去哪裏?老奴安排侍衛随行護駕。”
慕容炎說:“孤在自己的河山,護什麽駕!”
話說,再不多說,打馬而去。
左蒼狼靠在他懷裏,天冷,朔風透體,吹得人骨頭都痛。慕容炎索性解了披風,将她牢牢裹住,問:“哪個方向?”
左蒼狼被裹得結實,只伸出一根手頭,擡手指了指,慕容炎一低頭,慢慢含住了她的手指。滴水成冰的邊城,火熱的只有他的唇。他一手環抱着她,一手控缰,一路急馳。
左蒼狼終于說:“陛下就這麽跟我出來,難道不怕這裏有埋伏嗎?”
慕容炎終于松開她的手指,說:“多少埋伏都無所謂。”左蒼狼還沒說話,他又俯在她耳邊,低聲說:“要死孤也要死在你身上。”
他加重語氣,強調了“身上”二字。左蒼狼無語。
前面真的有一片沙狼、野狼出沒之地。慕容炎提了弓,一箭射出去,居然沒中。左蒼狼也忍不住笑:“陛下老了,手也不穩了。”
慕容炎低下頭,臉頰輕輕擦過她的側臉,說:“要不怎麽說色是刮骨尖刀呢。”
左蒼狼說:“那陛下身邊的尖刀可真是夠多的。”
慕容炎也忍不住笑了,說:“你就貧吧,今天孤心情好,不跟你計較。”說完,又是一箭,終于射中一只沙狐。他下馬,将狐貍撿起來,別在馬鞍上。左蒼狼說:“以前在軍中,我也經常跟溫帥他們到這裏打獵。”
慕容炎手微微一頓,說:“那時候,很開心吧?”
左蒼狼點頭,說:“當時覺得枯躁,平淡得讓人想死。現在想起來,卻覺得簡直完美。”
時間是很奇怪的東西,足以讓一切鮮活腐朽,卻偏偏又釀着最酵的酒。那些愛過的人,經過的事,到最後,分不清是陳釀還是傷口。
慕容炎牽着馬前行,說:“那現在呢?”左蒼狼不說話,他說:“此時此刻此地,如何?”
左蒼狼望着天邊的浮雲,剛要開口,慕容炎說:“算了,你還是別說話了。”他一步一步,踏在沙裏,“反正就算說了,也是口不對心。”
左蒼狼說:“陛下要的,不過是眼前錦繡、無邊風月,我若能錦上添花,陛下又何必計較許多?”
慕容炎轉頭看她,在清晨淺淡的霞光裏,黃沙爍金。她坐在馬上,身上裹着他的裘衣,細密綿厚的絨毛襯着五官極名精致小巧,像是沙漠裏,哪只狐貍成了精。
他點頭,說:“有理。孤就是要這奉迎溫情,管你真心還是假意。”
氣氛有些僵,他又獵了一只沙狼,射了兩只飛鳥,是真的生了氣,連獵物也不撿了。
一路漸行漸西,突然沙丘之後傳來駝鈴聲。慕容炎和左蒼狼都轉頭看過去,只見一隊十幾匹馬飛奔靠近。左蒼狼皺眉,說:“是沙匪。”
慕容炎問:“你見過?”
左蒼狼說:“以前我們到沙漠打獵,主要就是為了剿匪。沙漠才幾只狐貍?剿到沙匪才有銀子。”
慕容炎說:“那這次我們将軍慘了。”左蒼狼轉頭看他,只見他扔掉缰繩,往前方幾個起落,消失在沙丘之後。左蒼狼:“……”
沙匪一共十六個人,不一會兒已經将左蒼狼的馬團團圍住。領頭的男人戴了頂狼頭帽,見到她不由哈哈大笑:“這次這個娘們還挺水靈。”
左蒼狼苦笑,說:“我裹這麽嚴實,大哥是怎麽看出來的?”
領頭的男人見她并不太害怕,不由多看了幾眼,問:“小娘子,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難道是專門來找我們兄弟幾個的嗎?”
左蒼狼說:“實不相瞞,本是和夫君一道路過,夫君聞聽幾位到來,吓得面無人色。已經帶着金銀錢財逃了。”說罷,仍是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地上的足印。
幾個人一聽,立刻互相看了一眼,既然是沙匪,當然還是錢財為重。領頭的道:“追!”
慕容炎在沙丘後面輕嘆了一口氣,慢慢走出來。沙匪頭子看見他,說:“你看起來也是相貌堂堂,怎麽會丢下自己的娘子?這樣吧,交出錢財,哥幾個放你一條活路。”
慕容炎微笑,說:“謝謝各位開恩,不過……”他扔掉弓箭,突然抽刀,身若流光,幾個起落,鮮血還未濺出,十幾具屍身已經倒落沙地之中。他這才緩緩說:“不過我并沒有打算放你們一條活路。”
話落,用沙匪首領的披風擦了擦刀上血,還刀入鞘,轉頭看左蒼狼,說:“坐了這麽久,下來走走。”
左蒼狼翻身下馬,慕容炎伸手接了一把,牽着她的手,走在天光漸明的沙地之中。天空是湛藍的,曾幾何時,魂裏夢裏都曾盼過這一刻。左蒼狼說:“前面已經深入大漠……”
話才剛出口,慕容炎說:“噓,別說話。”
他牽着她慢慢往前走,情愛恩怨、真情假義,吹散在滿地沙礫之中。有那麽一刻,突然雄心湮滅,皇圖霸業皆化雲煙,好想就這麽牽着手,留在此間作少年。
這對一個君王來說,是件太過危險的事。他也覺得必須找點話說,于是問:“我們這樣,像不像恩愛夫妻?”
左蒼狼失笑,說:“就算看起來像恩愛,陛下也不是我的夫君啊。”
慕容炎伸出手,慢慢擡起她的下巴,問:“那麽,在你眼裏,我算是你的什麽呢?”
左蒼狼凝視他的目光,他問出這句話時,身後是湛藍晴空,飛鳥經過,留下一道淺影。她說:“以前北方雪域有人捕狼,只須将刀鋒向上,埋在雪上,上面撒血。狼嗅鮮血而至,舔食冰上血,舌頭麻痹,不辨刀鋒、亦不知疼痛。時間一久,則鮮血流盡而死。”
慕容炎慢慢地松開手,左蒼狼迎着無盡的黃沙前行,緩緩說:“陛下問,您對我而言算是什麽。微臣想,若真要作此問,您于臣……大抵便是這雪域深埋的刀鋒吧。”
☆、第 121 章 邀約
慕容炎過了很久才跟上她,眼前是萬裏無垠的黃沙,朝陽從雲間探出頭來,照得金光璀璨,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突然說:“說得好聽。如果冷非顏 不死,你永遠不會回來吧?”左蒼狼轉過身,慕容炎說:“你是真的想要離開我,一輩子不再相見,是嗎?”
左蒼狼說:“怎會。即使相隔千裏,微臣永遠心系陛下。”
慕容炎氣得,冷笑道:“你大可以繼續錦上添花,添一輩子也沒關系。”再沒有心情走下去,他轉身往回走,走不久,回頭見左蒼狼迎着千條彩瑞而立,并不跟上,不由怒道:“回去了!”
他離開了,車隊當然走得不快,二人很快就追上。
王允昭過來,看見他臉色不好,知道二人定是又吵嘴。但他也不慌,知道左蒼狼能哄好。只是上了些熱湯,給二人暖暖身子。左蒼狼也知道他心中不悅,舀了湯吹涼一點喂他。
慕容炎冷眼打量她,雖然不悅,好在還是張了嘴。左蒼狼喂了他一些,他說:“你離開之後的一年,可有夢見過我一回?”左蒼狼拿着銀勺的手微微一頓,說:“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陛下。”
慕容炎氣笑了,俯身替她脫了鞋子。那腳果然還冰着,他将她抱過來,攬在懷裏,寬厚的手掌慢慢揉搓着她的腳。等到她終于在他懷裏溫暖起來,他說:“以後,安份地呆在宮裏。不要再亂跑了。好好撫養宣兒,相夫教子,才是女人該做的事。”
左蒼狼說:“當年陛下送我去溫帥身邊的時候,可不曾這樣教過我。”
慕容炎擡起她的下巴,沉聲說:“那是當時,你還沒有這個福氣!”他注視着她黑色的雙瞳,俯身親吻她。她的唇仍然有一點涼,但是非常柔軟,他自她裙下伸手進去,說:“你看看你現在,不情不願又如何?還不是只有在我身下輾轉呻吟,任我索歡?”
他百般撩撥,她的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他啞聲說:“左蒼狼,你看清楚,現在在你身上的人是誰!嗯?是誰!!”
車隊一路向晉陽行進,半個月之後,終于到了晉陽地界。溫府的車駕過來接溫老爺子,車隊暫時停下來。慕容炎下了馬車,走到溫行野面前。溫行野勉力壓抑自己的情緒,跪拜道:“倘若陛下沒有別的吩咐,微臣先行回府了。” 慕容炎說:“這次,你做得很好。”
溫行野慢慢地握緊雙手,低下頭,說:“為陛下分憂,是臣子份內之事。”
慕容炎說:“當初溫砌與我的約定,我并未失信。”溫行野僵住,慕容炎說:“也許你覺得不平,但是無論他為大燕付出了多少,無論你們溫氏為大燕付出了多少,生死存亡之際,誰也沒有辦法。”
溫行野輕輕顫抖,慕容炎說:“溫以戎和溫以軒那邊,你可以告訴他們真相。但是最好不要提及,否則日後,孤很難不加以猜忌。”
溫行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