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35)
的。如果爹爹出了事,陛下本來又偏向她,我就算是有澤兒,又能如何?”
奶娘說:“可是,娘娘,如今娘娘身在宮中,心急也是于事無補啊。”
姜碧蘭又看了一眼宜德公主,說:“這個賤人,她步步相逼,本宮就跟她魚死網破!”
夜裏,左蒼狼突然發現自己少了一支發釵。她叫來薇薇,問:“我臺上發釵哪去了?”
薇薇看了一眼,也是奇怪:“少了嗎?我數數!”說完,把她的妝盒拿過來,還真是一支一支地數。左蒼狼的記憶力是非常好的,她在軍中,那些軍函來往如麻,哪一封放在哪裏,被誰動過,她必須心中有數。
薇薇數了半天,也有些驚奇:“真的少了一支!”她非常生氣:“我們南清宮竟然出了賊!我去把她們都叫進來!”
左蒼狼說:“慢着。”薇薇停住腳步,轉身看她,她說:“不要去了。”
薇薇說:“将軍,這些手腳不幹淨的人,如果不給以教訓,以後指不定還會偷些什麽呢!”
左蒼狼說:“別去了。”
這天早上,左蒼狼正在給兩只海東青喂食,南清宮裏那株桃枝,竟然真的重新生根長葉,如今已經長高了不少。她伸手撥弄了幾下,薇薇說:“陛下昨兒個還派人來松土施肥呢。依我看啊,他還是對将軍最有心。”
左蒼狼聽若未聞,只任由海東青啄食自己掌心的肉塊。太陽冉冉升起,外面可晴突然進來,慌慌張張地說:“将軍,将軍不好了!”
左蒼狼問:“什麽事?”
可晴說:“聽說今晨栖鳳宮的奶娘帶着小公主和大殿下散步,然後人就失蹤了,到現在都沒找着!”
左蒼狼意外:“大殿下和公主也失蹤了?”
可晴說:“是呢,宮裏都鬧翻天了!”她湊近左蒼狼,又小心說:“有人私下裏說,是将軍養的海東青,吃了……”
話沒說完,薇薇就大罵:“放屁!是誰在亂嚼舌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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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蒼狼沉吟不語,不多時,相隔不遠的重墨宮就傳來喧鬧聲。左蒼狼帶着薇薇和可晴趕過去,只見一群禁軍圍住了重墨宮的假山。左蒼狼走過去,探頭一看,只見一具女屍背朝上浮在水裏。
有禁軍已經下去打撈,不多時,慕容炎和姜碧蘭都過來。姜碧蘭一看那衣裳就慘叫起來:“是奶娘……陛下!是奶娘……”
慕容炎面如寒霜,不一會兒,女屍被打撈上來,喉間有傷口,是被人以利器穿喉而亡。慕容炎沉聲問:“找到殿下和公主了嗎?”
禁軍用魚網在湖裏打撈,但一無所獲,不久之後,有人大聲道:“石縫裏!石縫裏發現一具嬰兒屍體!”慕容炎雙手握緊,姜碧蘭已經哭號着奔過去。
嬰兒屍體撈上來,确定是宜德公主無疑。
姜碧蘭抱着宜德公主濕淋淋的屍身,哭得撕心裂肺。慕容炎站着沒動,不一會兒,藍錦榮又說:“陛下!微臣在假山後面找到大殿下,萬幸大殿下的頭卡在假山枯藤裏,身體受石層依托,還有一口氣在!”
慕容炎趕緊上前,但見八個多月的慕容澤氣息已經十分微弱。不必他吩咐,已經有太醫過來診治,宮女抱着為他換去濕衣。姜碧蘭哭道:“到底是誰如此狠心,殺死奶娘,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過!”
她緊緊抱着已毫無聲息的宜德公主,說:“陛下……臣妾為什麽如此命苦!早知如此,臣妾為什麽要進宮,為什麽要當這個王後!為什麽淹死在湖裏的不是我……”
慕容炎終于還是俯身,輕輕按住她的肩,說:“把公主抱下去。”聲音之中帶着難以掩飾的疼痛。他的女兒,終究沒有等到親口叫他一聲父王。
禁軍過來,準備抱過宜德公主,姜碧蘭死死抱着不放:“走開!走開!讓我再抱她一會。我這個作母親的真是罪該萬死,為什麽她喜歡看魚,就讓奶娘帶她出來看魚……我應該把她時時抱在身邊,一刻也不分開……”她披頭散發,哭得撕心裂肺,似乎是再顧不得儀容。
慕容炎轉過頭,看向左蒼狼,目似寒霜。
左蒼狼迎着他的目光,突然有些可憐曾經一片丹心向明月的日日夜夜。其實這些年,他誰也不懂,誰也沒有相信過。縱然再是無心,也微微紅了眼眶。
她緩步走到姜碧蘭面前,說:“我一直以為,王後這樣出身閨閣的女子,哪怕是再如何,本性也是善良的。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其實不是。娘娘的心,早已被權勢蛀空。”
姜碧蘭仰起頭,狀如厲鬼:“你說什麽?!我女兒屍骨未寒,你竟然如此冷血,說出這樣的話來!”
旁邊宮女畫月也道:“左蒼狼,陛下聖駕在前,衆目睽睽之下,你竟然如此跟娘娘說話!你眼裏可還有國法尊卑?”
彩绫突然說:“重墨宮離南清宮這般近,而且一直無人居住。将軍難道一點響動都沒有聽見嗎?”
另一個奶娘說:“将軍向來早起,若論時候,正該是将軍晨練之時,如此近的宮室有人行兇,将軍真的沒有發覺嗎?”
左蒼狼說:“你們不如直接說,如果我翻過南清宮的宮牆,到重墨宮也就是片刻的事情。于是我晨練之時看見奶娘帶着大殿下和小公主觀魚,便索性心生毒計,躍過院牆,殺死奶娘抛屍湖中。連帶将大殿下和小公主也扔進湖裏,對嗎?”
姜碧蘭瘋了一樣沖上來,想要抓她的臉,她側身避開,回頭看向慕容炎。明知道不該多言,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問了一句:“陛下也這麽想嗎?”慕容炎,告訴我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吧。哪怕是句假話,也讓我覺得,曾經一路相随不是一場笑話。
慕容炎用冷靜而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她,突然轉身對藍錦榮說:“查驗奶娘身上傷口,找出利器!”
正在這時候,正在湖裏撒網打撈的禁軍又來報:“陛下,在湖裏發現這支發簪,請陛下過目!”
慕容炎拿過發簪,用力擲到左蒼狼面前。左蒼狼撿起來,發現那确實是她的物件。她将雙手攏入袖中,慕容炎說:“你還有何話說?!”
姜碧蘭哭得死去活來:“你還我女兒!還我女兒!我的宜德……”
左蒼狼說:“我請求陛下傳召兩個人。”
慕容炎挑眉,左蒼狼将那只發簪尾端向上,按在頸間,說:“如果今日,我不能自證清白,不需要陛下發落,我自刎于此。”
慕容炎怔住,終于問:“召誰?”
左蒼狼緩緩吐出兩個人的名字:“趙紫恩、海蘊。”
此言一出,姜碧蘭怔住,慕容炎沉聲說:“這兩個人,不是早就被孤杖斃了嗎?”
左蒼狼說:“請王總館派人,前往這個地址,傳召二人。”
不多時,趙紫恩、海蘊竟然真的入了宮。當然,他們也不是情願的——藏歌用劍說服了他們。
兩個昔日的太醫令、太醫丞跪在面前,慕容炎怒極反笑:“你二人還真是命大!”
兩個人連連叩首,慕容炎問左蒼狼:“你要讓他們證明你的清白?如何證明?”
左蒼狼說:“海大人?”
海蘊顫抖着從懷裏掏出一個方子,遞到慕容炎面前,說:“回陛下,當年王後娘娘被左将軍撞倒而流産的事……其實……其實是娘娘事先服用了打胎的方子,以陷害左将軍。”
慕容炎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什麽?”
海蘊說話的時候,牙齒将舌頭已經咬出了血,他道:“正是因為此事,當初娘娘秘密吩咐封統領,讓禁軍在行刑的時候手下留情,留了小人一條狗命。小人念着娘娘舊恩,原本也沒打算說出此事。誰知道出宮之後,娘娘派來接應的人卻百般追殺。原來娘娘是怕小人慌亂之中說出此事,暫時安撫小人。無奈之下,小人只好到昔日舊友處暫避。”
慕容炎看向姜碧蘭,姜碧蘭慌了,大聲喊:“陛下,他撒謊,他撒謊!”她看了一眼左蒼狼,說:“一定是她,一定是這個賤人,買通了海蘊陷害臣妾!陛下,臣妾冤枉!”
左蒼狼說:“還有,今天早上,我根本沒有晨練。”姜碧蘭怔住,左蒼狼說:“陛下贈我一株桃枝,一直養在南清宮裏。本來已經生根長葉,然而昨夜又有枯萎之勢。我昨夜便一直在花房,跟花匠尋找原因。直到今晨,花匠将花搬進南清宮。整個花房的人都可以作證。”
“什麽?”姜碧蘭軟倒在地。
☆、第 100 章 毒婦
重墨殿的假山旁邊,站滿了禁軍和宮人,流水潺潺,卻靜若無聲。
慕容炎走到姜碧蘭面前,說:“你說你後悔入宮,當這個王後。孤也非常後悔。”他瞳孔中湧動的陰冷吓壞了她,姜碧蘭委頓于地,緩緩向後蹭,慕容炎說:“像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也配作王後?也配作孤的妻子?是孤為舊情障目,還以為你經歷坎坷,卻純良如初。”
姜碧蘭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慕容炎說:“來人,将王後帶回栖鳳宮,從此以後,幽閉宮室,孤不想再看見這個毒婦。”
“炎哥哥!炎哥哥!”姜碧蘭死死握住他的衣角,禁軍上來拖拽,她淚流滿面:“你以後,再不會來看我了吧?再不會管我了吧?”
慕容炎沉聲喝:“拖下去!”
姜碧蘭說:“我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難道我就不心痛嗎?可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那個賤人!”她一指左蒼狼,聲音越來越凄厲,“沒有她的時候,我們是多麽恩愛,你都忘了?可是只她一回來,你就都變了!都變了!”
慕容炎咬緊牙關,一腳将她踢開:“孤若是變了,你現在還有命在?!滾!”
禁軍終于将她拖了下去,她保養得極好的長指甲,在湖邊泥地上劃下數道痕跡。慕容炎轉過頭,看了一眼左蒼狼,說:“你也下去吧,孤心裏亂得很。”
左蒼狼傾身行禮,待要離開之時轉身,看見他站在宜德公主小小的屍身之前,許久伸出手,掀開那塊白布。薇薇輕聲說:“陛下這次,想來是真的傷心了吧?”
左蒼狼複才轉身往南清宮而去,待走得遠了,才說:“他那樣的人,也會傷心嗎?”
薇薇聽她語氣不對,擡頭看去,卻發現她目光沉靜如萬年深井。她說:“将軍,您昨夜幾時去的花房?為什麽我都不知道?”
左蒼狼說:“你不知道,說明宮裏其他人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他們又怎麽會動手呢?”
薇薇一臉驚詫:“将軍,您早知道娘娘會幹出這種事?”
左蒼狼低下頭,沉默。薇薇追上她,問:“您怎麽會知道呢?您在栖鳳宮有內應嗎?”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回到南清宮裏。可晴遠遠跟在後面,低着頭,有些誠惶誠恐。左蒼狼看了她一眼,說:“不考慮跪下認錯嗎?”
可晴面色如紙,卻還是強撐着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将軍在說什麽。”
左蒼狼在主位坐下,看着她說:“前天夜裏,我發現我丢了一支發釵。”
可晴呼吸慢慢加重,卻說:“想是宮裏有人手腳不幹淨,宮裏人多,這也是各個宮都經常發生的事。”
左蒼狼說:“可是我妝盒裏那麽多首飾,翡翠瑪瑙、項鏈戒指手镯,唯獨不見了一支鎏金的發釵,既不值錢,又容易被查獲。冒着這樣的風險偷這個,不會很奇怪嗎?”
可晴左手握住右手,說:“也許,這個宮女根本就不識得什麽是好東西。”
左蒼狼說:“在宮裏侍候的人,能夠進到我的內殿,這點眼力勁都沒有?”可晴不說話了,左蒼狼說,“我思來想去,如果偷我的東西卻不是為財,那麽肯定是另有用處。除了陷害,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別的花招。陷害我,無非是奸、盜、殺,盜并不能治我大罪。奸,我一般不出宮,恐怕對方也難以找到時機和人選予以構陷。再加之這支釵雖不昂貴,卻勝在鋒利,那麽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殺了。”
可晴慢慢低下頭,左蒼狼說:“殺之一事,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定會選在人少的時候。但是晚上宮中戒備森嚴,也容易被巡邏的禁軍發覺。所以這個時機,當然會選在人最少,也最松弛的時候。晨間與傍晚,禁軍交班之時,最有可能。”
可晴終于問:“可是……你怎麽知道會在今日晨間?”
左蒼狼說:“我不知道。”可晴擡頭看她,她說:“前天傍晚,我在跟安公公學習研磨。如果今晨不出事,傍晚我會去禦膳房學做羹。”沒有辦法預測的事,便只有一直提防。
可晴垂下頭,終于無話可說了。
薇薇大怒:“将軍是說,是可晴偷了您的發釵交給王後陷害您?!”
左蒼狼沒說話,薇薇上去擰着可晴:“為什麽啊!我們都是将軍身邊的人,你為什麽反倒幫着王後誣陷将軍啊?!”
可晴推開她,擡頭看左蒼狼:“對,就是我。你以為你承諾會幫我接近陛下,我就會對你唯命是從嗎?你這樣的人,只要你在一天,你會允許別的女人接近陛下嗎?不過許給我一句空話罷了!”
左蒼狼問:“王後許給你什麽?等我獲罪之後,就将你提拔為南清宮主位嗎?”
可晴咬唇,說:“我知道她不可信,但是你也不比她可信多少。”
左蒼狼說:“可是現在,王後一定以為是你我主仆二人設計反套她,她必然恨不得飲你的血、剝你的皮。而如果陛下知道此事,你的後果,恐怕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可晴說:“我知道,可是這宮裏誰不想向上爬?我只是一個小宮女,如果我不為自己謀算,誰還能為我謀算不成?”
薇薇說:“可晴?!你到底中了什麽邪?當初我們一起跟着将軍,一起過了那麽多日子,那時候多快樂,你都忘了嗎?!”
可晴看她一眼,說:“閉嘴!只是你自己快樂,你怎麽知道我快不快樂?這宮裏誰又會關心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宮女快不快樂?像你這樣混吃等死的蠢貨,怎麽會明白我的志向?”
薇薇氣結,可晴說:“事到如今,我也沒有別的話說了。但是左蒼狼,我不後悔這麽做!”說完,她一轉身,悶頭撞向宮柱。左蒼狼似乎早有所覺,一擡頭,小平子躍上來,一把将她按住。她額頭只撞了一個小包,半天掙紮不開,只好大聲喊:“你還想怎麽樣?”
左蒼狼說:“我并沒有說過要取你性命,你不用死。”
可晴怒問:“你想怎麽折磨我?!”
左蒼狼說:“折磨你?不,我不打算折磨你。”說完,站起身來,說:“宮裏太悶了,我出去走走。”
她沒有再看可晴,死其實并不難,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事。也許有一天,你終會知道,那些讓人痛不欲生的,正是你曾夢寐以求的榮耀與愛情。
因着栖鳳宮的事,宮裏大多數宮人都在重墨宮,南清宮外異常安靜。左蒼狼來到荷池邊,正是千葉成碧、粉荷亭亭之時,宮裏的水都是相通的,想來宜德公主的魂魄,也會随水漂流吧?
左蒼狼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起她,其實她與這個孩子也只見過一兩次。只是當初,據趙紫恩說,她懷的也是個已經成型的女孩。她正出神,身後突然有人經過。
左蒼狼轉過身,就看見達奚琴快步行來。兩個人乍然見面,達奚琴匆匆說:“陛下方才派人召我進宮見駕。”
左蒼狼點頭,達奚琴問:“你可知是何事?”慕容炎可是很少召見他的。
左蒼狼說:“姜家出事了,陛下很缺人手。召見你并不奇怪。”
達奚琴皺眉:“姜家出了何事?就是因為秦牧雲貪污軍饷一事?”
左蒼狼搖頭,說:“今晨,王後娘娘殺死了宜德公主,試圖嫁禍給我。”
“什麽?”達奚琴後退一步,似乎懷疑自己聽錯:“公主死了?”左蒼狼點頭,他說:“可……公主是她的親骨肉啊!”
左蒼狼突然埋下頭,将額頭抵在他肩上,說:“其實,我當初有想過,她會用什麽嫁禍給我。如果我再想一想,也許我可以救宜德的命。”眼淚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湧出了眼眶,“可是我沒有。”
達奚琴整個人都僵住,許久,他伸出手,輕拍她的肩,說:“這不是你的錯。”
左蒼狼搖頭:“別說話,別說話。”
這權勢角逐、明争暗鬥,将人的心啊,一步一步,熬成了妖魔。
倚靠的時刻非常短暫,荷花池畢竟不是什麽僻靜的地方。左蒼狼很快挺直了腰身,說:“他既然傳召,你便早些過去吧。這次秦牧雲入獄,大司農一直空懸,但陛下說不定更願意将給事中之職委任于你。倘若果真如此,盡量推脫,最好能擔任大司農屬官太倉。你有爵位在身,即使任屬官,也比其他官員高出一等。大司農司會在你掌握之中。陛下一時半刻,找不到頂替大司農的人,大司農司,便如同在你之手。”縱然眼眶微紅,她聲音已然恢複如常。
達奚琴點點頭,肩上衣料貼着皮肉,淚痕未幹。他慢慢向前走,但見那個人重又靠在荷花池的玉欄前,風掀花葉,逐浪而來,暗香滿懷。可惜風卷浪湧,君子與佳人離隔山海。
各自無奈,誰也不能帶誰離開。
☆、第 101 章 原形
第二天,慕容炎任命薜成景之子薜東亭為禁軍統領,公開抓捕秦牧雲一案的涉案大臣。仿佛當年舊臣被牽累的歷史重演,晉陽城即使是夜裏也是燈火高舉。給事中、大農令、太仆等,但凡有所牽連之人,全部被下獄。
姜府,姜散宜已經知道出了大事,正在叮囑家丁偷偷入宮見王後娘娘,突然一個人從外面進來。他身着禁軍統領的铠甲,姜散宜過了許久,才認出此人是誰:“薜東亭!”‘
薜東亭說:“姜大人,想不到您也有今天。”
姜散宜的心沉下去,陛下竟然直接派禁軍前來拿人?難道是宮裏蘭兒出了事嗎?不可能啊,就算出了事,怎麽全無一人前來姜府通知?他說:“你這是什麽意思?竟然帶人包圍我丞相府!”
薜東亭說:“丞相府?馬上就不是了。”
姜散宜說:“胡說!就算不提老夫官職,至少老夫還是國丈。你竟敢如此無禮?”
薜東亭這才請出聖旨:“姜大人,接旨吧。”
姜散宜盯着那道聖旨看了一陣,咬咬牙,撩衣跪倒。薜東亭宣讀聖旨,稱大司農司、将作監等貪污軍饷,私自向軍中運送劣等軍備,左丞相姜散宜,身在其位,不謀其政,禦下不嚴,以至于朝綱不振、歪風不止,現将姜散宜革去丞相一職,責令其閉門思過,不得有違。
當天夜裏,晉陽城有人慶幸有人愁。
溫府,定國公生辰,左蒼狼倒是回了溫府。溫行野發帖子去請的人并不多,但是來的人卻不少。秋淑能幹,有條不紊地安排了宴席。左蒼狼雖無官職,卻坐在溫行野身邊。
如今慕容炎經常夜宿南清宮,已經挑明了他跟左蒼狼的關系。朝中衆臣只偷眼打量溫行野,但見他對左蒼狼一如往昔,自然有人暗諷有人疑惑。
但不管心裏怎麽想,至少明面上氣氛融洽。來客都獻上了賀禮,花樣百出卻無疑都費了心思。
溫行野喝了兩杯酒,紅光滿面,從慕容淵逃離晉陽之後,大燕風風雨雨,多少豪傑智者在朝堂江山之間摔得家破人亡、粉身碎骨。溫府雖然也歷經劫難,但總算府中還有笙歌曼舞。
他看了一眼左蒼狼,說:“咱爺倆也喝一杯吧?”
左蒼狼欣然應允,倒了少半杯。溫行野瞪了她一眼,說:“不是說敬老嗎?你就這樣敬老?!”
左蒼狼苦笑:“我現在不比當初了,若是飲酒過度,怕是要出醜的。”
溫行野沉默,問:“好久不拉弓了吧?”
左蒼狼很警覺:“休想我把九龍舌傳給你孫子啊,那是陛下賜給我的!”
溫行野心中那點惆悵化灰,怒道:“我去你的!”
兩個人有來有往,旁邊有人悄聲道:“誰說溫老爺子極重門風,這不很有肚量嗎?”
旁邊好友聽了,忙連連搖頭,示意他擔心禍從口出。想了想,卻終于忍不住自己八卦了一句:“沒見整個溫府都還得靠着她嗎?”
旁邊另一個人也輕聲說:“這年頭,骨氣尊嚴算什麽,靠它能活命?”
說完,三人皆深以為然,點了點頭,複又大聲說些閑話。
達奚琴也坐在席間,只是他雖然是侯爺,然則畢竟在這晉陽城,有的是身份高貴之人。他的座次與左蒼狼隔着數人。兩個人并沒有說話,甚至連眼神也沒有多餘的交流。
左蒼狼飲了一半,果然便有些不勝酒力,跟溫行野打了個招呼,便辭席而去。未幾,達奚琴也出來。
沒過多久,溫行野也以醒酒之名暫時離席。但有歌姬跳舞助興、溫老夫人作陪,諸臣也不覺冷清。
溫府內室,溫行野、薜東亭、達奚琴和左蒼狼圍着小圓桌落座,薜東亭說:“看樣子,薜家是真的倒了。這老賊也有今天,真是令人快意。”
達奚琴說:“陛下雖然準我呆在大司農司任太倉令,但是我觀其神色,他并不十分放心。”
溫行野說:“薜丞相雖然年勢已高,但是畢竟精神尚可。如今左相之位空缺,不知是否能夠……”他看了一眼左蒼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幾個人都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左蒼狼,左蒼狼說:“姜散宜雖然被革職,但是其子還在俞州任刺史。甚至他也只是被責令閉門思過,連家産都沒有抄沒。其夫人還有诰命。而姜碧蘭犯下如此大錯,他沒有當場殺她我已是意外,如今竟然連王位也沒有廢除。真是讓人不解。”
溫行野說:“他起兵奪位,便是以深情之名。或許對王後确有幾分舊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左蒼狼不說話,達奚琴終于問:“你對目前的局面,還不滿意嗎?”
左蒼狼看向他,說:“只是覺得奇怪。”又想了想,說:“如今東亭任禁軍統領,薜老大人任丞相之事不是不可能。但是以陛下的性格,如果薜老大人任丞相,只怕他會設其他職位,對丞相權職予以分散限制了。”
薜東亭倒是站起身來,一抱拳,說:“左将軍,您走之後,家父每每提及,總是心懷愧疚。當初您相救薜府,我們總以為您是為攏絡人心之故。如今想來,卻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東亭代父陪罪,還請将軍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說完就要下跪,左蒼狼趕緊扶住他,說:“丞相本就是國之賢柱,東亭兄何必客氣。”
論年齡,薜東亭長左蒼狼多矣。但因溫行野與薜成景是平輩論交,她叫他一聲兄長倒是合理。
達奚琴站在旁邊,終于說:“時候已不早,還是不要久聚,以免惹人閑話。”
溫行野也說:“瑾瑜侯說得是,如今姜府雖然開始動搖,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怕大家還要齊心協力。”
左蒼狼對達奚琴說:“如今先生身在大司農司,袁戲将軍等人的軍饷、軍備一事,還請先生費心。”
達奚琴說:“自然。”
左蒼狼這時候轉向溫行野,說:“如今我出入宮闱不便,你若有空,替我發書袁戲等人,他們的軍饷,我要抽一成。以後每個營中将實發九成銀兩。”
溫行野哭笑不得,說:“你這倒是雁過拔毛了。”
左蒼狼說:“天冷了,總需要一點毛禦寒,挨過嚴冬。”所有人都沉默了,左蒼狼這才看向達奚琴,說:“以前先生顧忌身份,從不結交朝臣。如今身在朝中了,想必用錢的地方一定極多。這一成銀子,先生分作三份,我三,先生五,剩下兩成給東亭。薜家上次家産被抄沒,東亭手頭想必也緊。禁軍副統領藍錦榮任職已久,他若兩手空空,只怕不好立威。營中的兄弟們不容易,剩下的九成,我希望是送到袁将軍手上的數目。”
薜東亭呆住,達奚琴沉默,許久,二人深施一禮,鄭重說:“謝将軍關懷。”
薜東亭以前沒有跟左蒼狼共事過,但這時候,他似乎真正明白為什麽這個人在軍中會受萬人擁戴,此人心思之細膩,無論她是有意攏絡還是誠心關切,都讓人動容。
事情商量妥當,諸人當然就要回席了。溫行野先走,薜東亭随後,達奚琴跟左蒼狼共同步出房間。
此時正是皓月當空,達奚琴說:“這幾天閑來無事,我看到一本野史,記載了你的一些趣事。”
左蒼狼與他并肩而行,經過湖邊的時候,清風徐來。她說:“先生如今身居要職,居然有閑來無事的時候,看來還是不夠盡心。”
達奚琴說:“你已經遠走高飛,為什麽要回來?”
左蒼狼說:“我本來就是名利旋渦中的人,不過欲擒故縱罷了,豈會輕意離開?”
達奚琴抓住她的手臂,說:“在我面前,仍然不能以誠相待嗎?”
左蒼狼緩緩撥開他的手,說:“先生品格,我也是素來景仰。不然也不會将以軒、以戎相托。”
達奚琴說:“能免了這些無謂的寒喧嗎?”左蒼狼沉默,他說:“其實我真希望,有一天你跟我說話,能夠沒有這些官樣文章。我真想知道,在這層殼子下面的你,是什麽樣子。”
左蒼狼擡起頭,他眼裏消融着萬裏月光,金光閃爍,令人迷惑。她說:“我也想知道。”
可惜從當年遇見他的那一刻起,就再不知道自己本來的樣子。這浮生千重變,每一重都雕刻了一個自己,誰是真我?
兩個人都沉默,不多時,外面突然有人聲傳來:“竟是赴宴,她卻不在席中,真是奇怪。”
左蒼狼和達奚琴皆是聞聲變色——慕容炎?他怎麽會突然到了溫府?
達奚琴說:“我先避開!”
左蒼狼說:“如今就只有你我不在席中,你即使避開,他就不會疑心了麽?”
達奚琴也是心急,慕容炎的性格,他多少知道幾分。左蒼狼正在沉吟,突然身後有人疾步過來,拉着她離開湖邊。左蒼狼定睛一看,見是秋淑,不由松了一口氣。
秋淑拉她進到自己房中,剛走不遠,慕容炎就經過湖邊,達奚琴上前行禮。他只是微微點頭,目帶探究之色。好在未行多遠,便聽竹園傳來女子嬉笑之聲。慕容炎停住腳步,聽裏面秋淑說:“上次将軍托我定做的那批首飾,可還滿意?”
左蒼狼說:“不太滿意。”
秋淑語帶訝色:“可是哪裏不好?”
左蒼狼說:“我穿着夫人做的衣服,戴着夫人定的首飾,可陛下還是沒收了我的兩萬兩銀子,這豈不是不好?”
慕容炎本來見她跟達奚琴皆不在席中,心中已是疑心大作。此事聽見這話,卻不由彎了嘴角。裏面秋淑似乎也有些哭笑不得,說:“那銀子若是來路不正,陛下總也不能徇私。這個口脂顏色如何?”
左蒼狼說:“是否太豔了?”秋淑說:“倒也襯得将軍膚色白淨一些。這個淡一點,擦了試試這個。”
眼見兩個人說的都是一些女兒私話,溫行野剛要通報,慕容炎搖了搖頭,眼中怒色算是消了。他随溫行野回到席中,說:“今日定國公生辰,孤本是打算早到的,無奈瑣事纏事,耽擱了功夫。”
溫行野趕緊說:“陛下折煞老臣了,本是賤辰,沒想到陛下大駕光臨,小老兒真是受寵若驚。”
慕容炎見他謙恭,難免口氣便溫和了一些,說:“溫帥去逝之後,孤憐惜溫府将門失柱,才讓阿左與溫帥靈位拜堂,為溫府支撐門楣。如今溫帥長子已然成人,阿左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朝臣俱都沉默,誰都明白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慕容炎掃視群臣,說:“阿左自幼跟在孤身邊,初為侍衛,後為家臣,素來乖覺,深得朕心。如今宮裏瑣事不斷,孤想取回昔日解語之花,不知定國公能否成全?”
溫行野面色微僵,所有人都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勉強露了一個笑,說:“陛下有令,微臣自當遵旨。溫家上下,感念陛下恩德……也……也感念左将軍恩情。”
慕容炎點頭,說:“愛卿此言,孤心甚慰。今日愛卿壽辰,孤雖來遲,但願不至掃諸位之興。且飲此杯。”
諸臣皆舉杯,與他一同飲盡杯中酒。
左蒼狼從秋淑房裏出來,再回到席間時,看見慕容炎。她作意外狀,慕容炎卻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左蒼狼掃視左右,見群臣皆視而不見的模樣,心裏已經有兩分明白。
她坐到慕容炎旁邊,側過身幾乎貼在他耳邊,說:“這麽晚了,陛下怎麽來了?”
慕容炎很享受這種親密,說:“忙完了過來看看,你前來赴宴,居然不在席中。一點禮貌不懂。”
左蒼狼說:“現在喝不了多少酒,我怕醉了沒人送我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