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23)
出兵與燕交戰。
大肆出兵雖然不能,任旋卻是來到了白狼河畔,檢視西靖邊城駐軍。季廣與他随行,兩個人在河西,與梁州隔岸而望。彼時正是一月中旬,天氣嚴寒,白狼河重新封凍。
任旋在河面上行走,突然說:“還記得上次,我中左蒼狼之計,淪為大燕的階下囚,便是在白狼河。”
季廣賠笑,說:“那不過是将軍一時大意。”
任旋看了他一眼,說:“并不是。”季廣怔住,任旋說:“我不及此人膽魄。”
季廣說:“将軍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讓她活着去見我們陛下?殺了不是更好嗎?”
任旋擡起頭,朔風陣陣,吹起冰碴。他說:“我不能殺她,不過如今,她倒是給了我一點啓迪。”
季廣不明白,任旋說:“當初她在牢中之時,在牆上畫了一條河道,一座城池。當時我一直沒看明白,現在,我好像有點懂了。”
季廣說:“将軍是想到了什麽計策嗎?”
任旋微笑,擡手在河面虛劃一道,說:“敲碎此地冰層,在下面布下魚網,再冰口澆上豬油,速去。”
季廣答應一聲,忙吩咐兵士去辦。
夜裏,狄連忠帶兵前來攻打梁州,他手下兵馬十幾萬,梁州一個城池一共才三萬多人,無終再如何,也是必失無疑。沒有其他勢力相助無終的話,他根本就不必擔心。
如同袁戲所說,不過是坐領戰功的事兒。
所以狄連忠也十分輕松,他站在遠處,看兵士攻城,姜齊在前方指揮。姜齊也是一心想立戰功,是以沖在前面。
狄連忠并不熱切,他如今已經是太尉,這樣必勝的戰役,加不了多少榮耀,只是洗洗前恥而已。
他正在後方觀戰,突然不遠處,似乎是誰的火箭射偏,黑暗中有戰馬驚起!狄連忠随着那道光看過去,只見無邊黑暗之中,約摸還隐藏着十幾個人。邊城沒有什麽樹木,無遮無擋,只有黑暗足以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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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火箭一射,這些人可就暴露在外了。
狄連忠瞳孔微縮,十幾個人,原本是不必在意。但是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看清了為首的人是誰!
那可是西靖大将任旋!!他與任旋可是近距離接觸過的,上次出賣左蒼狼的時候,兩個人還有過面談。
如今這深更時分,難道西靖參戰了嗎?
不,不對,他一行只有十幾人,偷偷摸過來,是想觀察戰勢?
聽說西靖皇帝不準出兵,但是如果他窺得形勢,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可以打個大勝戰的話,想必西靖皇帝也不會怪罪于他。
就為了這個,他深更半夜,親自出來打探戰況了嗎?
狄連忠心跳加快——這一戰的勝利只是早晚的事,不算什麽。但是如果是能擒得西靖大将任旋,那可真是個大大的驚喜!
他這樣想,卻還是有點小心,只作未覺狀,派幾個兵士前去打探。他畢竟是老将,哨将打探,極易坐失良機,是以自己悄悄帶人跟在其後。任旋等人卻是十分警覺,一發現對方哨探,策馬就跑!這一路,他們的虛實可就顯露出來——也許是怕露了行蹤,他這一行不過帶了十幾騎兵士!
狄連忠頓時熱血上頭,燕軍都在攻城,他命令自己的親衛:“沖!抓住任旋!”說罷,當先拉弓,射出一箭。任旋緊緊貼在馬背上,那箭矢貼着他的背過去。
狄連忠精神振奮,更加緊追不舍。路面已經結了冰,馬蹄上縱然包着布,行走還是不易。一行人追追停停,任旋也是跑得真快。然後他真的逃走,狄連忠便更加相信他确實毫無準備。
正在這時候,他身後不知誰射出一箭,正中任旋肩頭。
狄連忠連眼珠都紅了,大聲喊:“活捉任旋!快追!不要放跑了他!”
他數百親衛,全部追逐任旋十幾騎,不稍多時,便來到了白河狼上。河面更滑,馬跑得更慢了。任旋只覺得寒風割面,碎成冰碴子全部鑽進了領子裏,連痛都感覺不到了。
當年那個人一路奔逃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他跌落馬下,看似棄馬而逃,卻是因為白狼河重新封凍得非常快,他單一個人在邊緣跑動時,不易跌落冰層。果然他向前跑,狄連忠一馬當先,直接踏馬冰河之上。
那灌滿了豬油的河面,僅表面一層薄冰,哪能容他一人一馬飛踏而上?頓時馬頭一栽,連人帶馬墜入河中。
他身後,有親衛收馬不住,也紛紛落水,也有未落水的,趕緊準備施救。但是冰窟裏那麽多人都在撲騰,一時之間哪裏看得見狄連忠在哪裏?
而正在這時候,一直埋伏在此的西靖兵士斜裏殺出。狄連忠的親衛大吃一驚,黑暗中也看不清多少人,只以為中了敵方奸計,只得慌亂而逃。
任旋捂着右肩,季廣上前,大驚道:“将軍,你受傷了?!”
任旋其實并不痛,天太冷了,身子是木的。但是他心情不錯,說:“把這個大燕太尉給本将軍撈起來。”
靖軍答應一聲,忙着收網。其實這裏為了怕狄連忠發現異常,埋兵也不過數百人。不過這時候大家搖施吶喊,對方又哪裏敢戰?
不多時,漁網被收攏,狄連忠等人還在掙紮。火把盞起,任旋徐徐走到他面前,說:“狄太尉,久違了。想不到這麽快,我們就又見面了。”
狄連忠睜大眼睛,努力了半天才看見是他。在再三确認自己落入靖軍之手後,他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昏死過去。
任旋命人把狄連忠等人捆了,搭回營中,回頭又看了一眼月黑風高的白狼河——如果今日攻城的是那個人,她會怎麽辦呢?
她會中這一招嗎?
應該不會吧。他這樣一想,突然又想到她逃走之後,獄中牆上留下的那張河道圖。難道……她早就知道今日,自己會在這裏遇上狄連忠?!
不,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太可怕了!他突然很想回去,到那間關押過她的監牢裏,重新再看一次那張河道圖。
天色将亮的時候,姜齊攻下梁州。然而還來不及歡慶,他就接到兵士來報:“将軍,太尉跌落白狼河,被西靖将領任旋抓走了!”
姜齊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軍攻梁州,當然有監視一河之隔的西靖。他抓住兵士胸前的衣襟,怒吼:“胡說什麽?我們并沒有接到西靖增援的信號,太尉所處後方離白狼河有将近三十裏之遙!他怎麽會跌落白狼河,又落入靖人之手?!”
兵士吓得雙唇直哆嗦,好半天才說:“将、将軍,這是真的!昨夜我們正在攻城,敵将任旋前來探營,被太尉發現,率兵追出。不料在白狼河上冰層開裂,突然墜入河中。親衛營救不及……如今……如今人已經被抓走了!”
姜齊攻城之後的喜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左蒼狼在他們戰敗之後,一将未折攻下小泉山,連占三道要塞。留給他們無遮無攔的北俞故土,幾乎一馬平川。然而首戰攻打一個小小的梁州,區區一個無終小國,無助無援,他們竟然被遠在河對岸,城池間隔八十裏之遙的西靖俘虜了主帥!
這若是傳将出去,軍威何存?!顏面何在?!
可是沒有辦法不傳出去,他既然沒有辦法營救狄連忠,便只有飛書傳報慕容炎。這事如何瞞得住?
兩日之後,戰報傳回晉陽。慕容炎接在手裏,反複查看,姜散宜彼時正在書房跟大司農及其屬官一起奏報新政事宜。聽見戰報傳回,他本是心中欣喜——這一戰是必勝之戰。如果連這也會失敗,那真是毫無理由了。
可是看着慕容炎的神情,他突然開始忐忑。半晌,終于還是只有硬着頭皮問:“陛下,可是戰事有變嗎?”
慕容炎一個字沒說,迎面将戰報擲在他臉上。
姜散宜趕緊撿起來,定睛一看,心裏簡直是叫苦不疊。
慕容炎冷冷地道:“丞相真是推薦得好人選,攻打小泉山,他兩戰敗北。如今北俞舊地幾乎是門戶洞開,他率軍十幾萬,攻一個守軍不足三萬的彈丸小城,最後竟然被一個相距八十裏地的敵将俘虜!!簡直是一個笑柄!!”
姜散宜額頭全是冷汗,跪在地上都能感覺雙腿的顫抖。慕容炎緩緩靠近他,說:“這樣一個廢物,飯桶!你居然覺得憑他,可以替代孤的骠騎将軍?!嗯?!!”
姜散宜以額觸地:“陛下,微臣有罪!微臣原以為,狄連忠曾經戰績也能與溫府相提并論,乃智計出衆、胸有謀略之人!萬想不到他在家賦閑已久,一身本事皆已荒廢!如今竟是如此不堪大用,至令我大燕軍威受損,微臣該死!微臣罪該萬萬死!”
慕容炎說:“你是該死,一雙眼睛識人如此,要眼何用!”
姜散宜額上的汗珠砸在冰冷光潔的宮磚上,俯着身沒敢起來。還是旁邊的大司農說:“陛下請息怒,依微臣看,此次雖然太尉被俘……”
慕容炎怒道:“這樣的飯桶,算哪門子太尉?!”
大司農一驚,忙說:“狄連忠雖然被俘,但是好在落入敵手的都是他的親兵,軍中并無将士傷亡。我軍畢竟仍然是攻下了梁州,姜大公子也一直英勇作戰。陛下只是卻了一個無用之人,倒也不值得帝王一怒。”
慕容炎哼了一聲,緩緩走到姜散宜面前,說:“你把争權奪利的這點心思,也要好好往正途上放一放。不論是身為皇親國戚,還是一朝宰輔,終歸還是國之利益最重。”
姜散宜說:“陛下教誨,微臣一定謹記!”
慕容炎這才說:“退下吧,以後不要再讓孤聽到這個人的半點消息。”
當時,左蒼狼在南清宮,難得有點太陽,她命人将椅子搬到院中,自己坐在躺椅上曬太陽。
大冬天的,即便是有太陽,也還是冷的。薇薇拿了薄毯搭在她身上,可晴又給她蓋了狐貍毛的大衣——那還是袁戲等人在外獵了沙狐,特意給她留的狐皮。
她縮在狐皮大衣裏,臉蛋在絨絨柔毛之中,顯得尖而小,很是嬌俏。
慕容炎走進來的時候,左蒼狼沒有看見他。可晴和薇薇想要跪下行禮,他一豎手制止。王允昭使了個眼色,将人都帶了下去。慕容炎緩步走到左蒼狼身後,左蒼狼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說:“幫我揉揉,以前天天拉弓射箭不覺得,如今在這宮裏呆了幾日,倒是酸疼起來。”
于是便有一雙手落在她肩膀,幫她按揉肩膀。左蒼狼說:“你這手,倒真不愧是做慣活計的,力道十足。”身後沒有人說話,她睜開眼睛,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他偉岸英挺的身姿。
左蒼狼怔住,然後微微側身,避開他的觸碰,說:“陛下怎麽來了?”
慕容炎說:“經過南清宮,突然想起你,進來看看。”
左蒼狼說:“微臣還以為,又是哪裏惹惱了誰,陛下前來興師問罪呢。”
慕容炎無奈,說:“如今你躺我站,到底像是誰在興師問罪?”
左蒼狼于是準備站起身來,慕容炎擡手,攔住她,說:“躺着吧,便是無禮,也無禮這麽多回了。”
左蒼狼便重新躺進大衣裏,慕容炎緩緩俯身,仔細打量這件衣服,說:“這狐皮成色不錯,是誰送你的?”
左蒼狼說:“不管是誰,反正陛下是舍不得。”
慕容炎此時傾身,已是緩緩靠近了她,四目相對,他雙手撐着躺椅的扶手,看見她眸子裏自己的影子。許久,他湊過去,眼看唇将落在她面頰,她偏過頭,避開。
慕容炎不悅,說:“怎麽,這麽多天了還沒消氣?”
左蒼狼冷笑,說:“是啊,陛下就是覺得,王後的孩子才是皇嗣,我的孩子就命如草芥,我只要氣幾天,便可以當作沒有此事。”
慕容炎沉聲說:“孤還沒有計較,你和其他男人做下這等醜事!你竟然還有臉自己提?”
左蒼狼猛然站起身來,哪怕明知眼前這個人心冷如冰,卻還是氣得渾身顫抖。縱然一腔憤怒,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怒至極處,眼睛先濕了。淚水流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在氤氲水汽之中,直視他的眼睛。
他緩緩別過視線,許久之後,說:“從我們第一次開始,每一次我都命王允昭按時讓你服用避子湯。便是不想在時機未成熟的時候,出現什麽意外。你生來重情,只怕是惹你傷心。等我知道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曾欣喜若狂,我就在想無論如何,給你們母子一個名份。當時我的手觸到你的小腹,我感受到他的胎動,阿左,我至今仍膝下無子,難道我對他的感情,會比對你少嗎? ”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字字情真意切,他說:“可是你居然背着我,跟別的男人厮混!你可有想過,我的心情?難道你要讓我日日夜夜面對這個孩子,時時刻刻疑神疑鬼,去憎恨那些與你談笑風生的男人嗎?!”
左蒼狼淚水如珍珠,一顆一顆滑落下來,說:“難道就只有海蘊他們說的話才是真的嗎?難道我的話就不值得你聽信嗎?這麽多年,我對你這麽多年……”
她轉過身,回到殿中。身後腰身一緊,慕容炎伸手抱住了她,輕聲說:“阿左……我不管過去如何,以後,好好地呆在我身邊,好不好?”
左蒼狼淚水如頃:“慕容炎,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原諒你,每一次……”
從此以後,我再不能無垢無瑕地深愛你。每一次看見你,我都只能想起那個沒有死在敵國,卻死在自己親生父親手裏的孩子……
你的每一縷微笑,每一個眼神,都沾染着他的血。
☆、第 77 章 可晴
狄連忠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西靖。任旋本來還抓獲了他好幾個親衛,但是那些人身無軍銜,當然是能殺就都殺了。這時候押他一個人回靖都。
這還算是一件大功,畢竟是大燕的一品武官,還是有點份量。
狄連忠身在囚車之中,低着頭,兩邊皆是憤怒的西靖百姓——上次左蒼狼跑了,大家可謂是十分氣憤。
任旋走在前方,雖然他跟狄連忠曾經有過一次合作,而且還算是成功,但是他對這個人是全無好感。就算是敵對,人也還是天生便有善惡正邪之分。
狄連忠說:“這次我前往西靖,沒有活路了,對嗎?”
任旋頭也沒回,聲音帶了一點嘲諷:“你活了這麽一把年紀,總不應該怕死才對。”
有百姓扔了爛瓜進囚車,腐爛的瓜肉濺了他一身。他說:“我不明白,好不容易左蒼狼落在你手裏,你為什麽不殺死她?你最忌憚的人,難道不應該是她嗎?”
任旋打馬前行,說:“當初白狼河上,她對我有救命之恩。我還她一個恩情。”
狄連忠氣得胡子都翹起來,說:“你是西靖大将,卻私通敵寇,對敵将講什麽人情?!這難道不是通敵叛國嗎?”
任旋笑了一下,說:“我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西靖大将。狄連忠,像你這樣的人,真是白活了這麽一把年歲。”
囚車進入西靖國都,狄連忠被下獄。任旋這次親自送他到獄中,為他選了一方囚室。狄連忠被重枷拷在木栅欄上,任旋居然也進到牢中,站在牆壁之前,看了許久。狄連忠吃力地轉過頭去,看見那上面,畫了一張河道圖。有的地方是用指甲,有的地方用血。
他仔細看了一陣,問:“這是什麽?”
任旋說:“當初左蒼狼到靖,就是住在這裏。”狄連忠一怔,等任旋出去了,牢門重新上鎖,他仔細盯着那牆,突然怒道:“左蒼狼害我!!”
這次,西靖皇帝沒有再跟慕容炎談判的意思,次日,他直接命人将狄連忠押至刑場,處以淩遲之刑。然後将人頭以石灰浸了,裝到木盒裏,送回了大燕。
彼時,慕容炎在南清宮裏,陪左蒼狼用午飯,人頭他根本就沒讓送進去,卻傳令讓姜散宜驗視後送回狄府。
姜散宜打開木盒,一家女眷皆掩面避之。他嘆了一口氣,身邊大司農說:“丞相,陛下這次,只怕是真的生了丞相的氣啊。”
他妻弟鄭之舟說:“姐夫,聽說今日,陛下可是又去了南清宮啊。接連四天了。”
姜散宜嘆了一口氣,慕容炎确實是接連四天都去了南清宮,夜間卻也不留宿,陪左蒼狼用過晚膳便離開。他說:“有什麽辦法,狄連忠實在是太沒用了!”
丞相司直說:“丞相,難道我們如今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想那任旋,上次明明擒住左蒼狼,卻擒而不殺。而梁州一戰,那狄太尉與西靖邊城隔了八十裏之遙,任旋卻悄悄潛入,将其誘至白狼河。我們是否能在這些事情上做點文章……”
他旁邊,大司農也說:“陛下的性子,素來最是多疑的。這些事,也許真的可以跟左蒼狼牽上什麽關系。”
姜散宜把木盒蓋上,揮揮手讓下人送至狄府,嘆了口氣,說:“你們以為,左蒼狼會想不到嗎?以她的性子,在宮裏受了那樣的委屈,為什麽還一直住在南清宮,連溫府也不回?她與達奚琴,關系密切不說,溫砌的兩個孩子還将其拜為西席。可是如今,達奚琴身在獄中,她為何絕口不提,也不為之求情?”
幾個人都愣住,姜散宜說:“這事要跟她扯上關系談何容易!她一直身在宮裏,達奚琴在獄中,就連年節之時,諸将邀她出宮一聚都被她拒絕。袁戲等人又從未參與此役,王楠更是不在梁州,這件事如何能跟她扯上關系?”
幾個人都愣住,鄭之舟說:“難道她一開始,就在跟這件事撇清關系嗎?”
姜散宜說:“如今軍中,狄連忠身死,只能看看陛下想讓誰上來當這個太尉了。以陛下近幾日對她的寵信程度,只怕是……”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俱都面露憂色。
此時宮裏,梅花如雪。有一樹花枝調皮地探進了窗棂,花瓣滴露。左蒼狼伸出手,花露便落在她手心,滾動如珍珠。慕容炎站在她身後,最近他經常過來,只是也沒有特別親密的舉動。左蒼狼懷孕六個月小産,本就十分傷身。如今身體更是不好,太醫也百般叮囑不得同房。
現在她在他面前很少說話,大多時候,即使他過來,兩個人也是各自沉默。有時候他批奏折,她在躺椅上打盹。
“過兩天,身子好些了,就上朝去吧。”慕容炎說,“你這大将軍,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
左蒼狼說:“大将軍?陛下的大将軍是狄太尉,可不是我。”
慕容炎面色微沉,說:“如今梁州已經被攻下,但是狄連忠身死,你覺得任誰為主帥合适?”
左蒼狼假作驚訝,說:“狄連忠死了?”
慕容炎說:“你對此事,當真一無所知嗎?”
左蒼狼轉向他,神情可也是不好了:“我自從西靖回燕,一直被禁足于南清宮。袁戲等人年節回晉陽,唯一說過的幾句話,也是當着陛下的面。陛下覺得我應該知道什麽?”
慕容炎低下頭,複又批折子,語氣倒是緩和了一些,說:“我并不想跟你吵架。事到如今,争執這些有何意義?”
左蒼狼說:“梁州事已畢,如果陛下放心,将達奚琴釋放出來,輔佐王楠,兩個人就能夠踏平北俞故地。驅逐無終和孤竹。”慕容炎說:“嗯。”
左蒼狼卻又說:“只是陛下素來,對王楠也不是十分放心,所以調周信過去,由周信任主将,王楠為副将,姜齊為先鋒,達奚琴作參軍。當萬無一失。”
慕容炎轉頭看她,突然問:“你呢?”
左蒼狼說:“我?”
慕容炎問:“你不自己過去了?”
左蒼狼笑了一下,然那笑意卻未能到達眼底:“如今我的身體,只怕已受不住征戰行軍之苦。而且陛下又真的希望我前往嗎?如今我在晉陽養病,想來軍中也不會有什麽異議。”
這話就太過尖銳了,慕容炎皺眉,說:“不要把我的退讓當作你放肆的理由。”
左蒼狼說:“放肆?我這麽放肆,不還有人敢欺負我呢嗎?人還是放肆一點比較好,如狄太尉,死也死得痛快。”
慕容炎面帶怒色,仔細一想,又笑了,說:“你這張嘴!”想了想,又說:“狄連忠畢竟還是太尉,死在西靖……雖然無能,卻也還算壯烈。你抽個時間,去狄府吊唁一下。”
左蒼狼冷笑,說:“陛下認為,當初我是如何被西靖俘擄的?如果當初我沒有确定我看見的是他,我會輕易進入宿邺城中嗎?”
慕容炎說:“你的意思是,他通敵?”左蒼狼哼了一聲,慕容炎說:“如果你确定他通敵,查實之後,孤也可以治他通敵之罪。”
通敵是重罪,滿門抄斬不說,株連九族更是平常之事。左蒼狼咬牙切齒,半晌說:“他雖通敵,卻畢竟已經死了。狄家人,恐怕也多不知道此事。算了。”
慕容炎這才有些意外,他轉過頭,重新打量這個女人。左蒼狼面朝窗外,身影逆光。當時她在西靖的遭遇,她一直沒有說。但是西靖皇帝是怎樣的人?豈會任她平安歸來?
且不提其他,便是那三塊血肉,又是怎樣的疼痛?
她不提,于是所有人便當作沒有這回事了。如今她終于提到這個害她至此的人,恨得咬牙切齒,最後淡淡地說了兩個字——算了。
她帶兵六年,六年征戰,寒鐵衣上染滿鮮血,箭下亡魂不計其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卻惟有一顆心仍然溫軟。
“阿左。”他輕聲喚她,似嘆息,又有幾分溫柔。他擱了筆,起身環住她的腰,窗外小雨零星,落花遍地。他就這樣靜默地擁抱她,凜冬如畫。
下午,左蒼狼前往狄府,吊唁狄連忠。狄連忠雖然身死,然畢竟是太尉。為了表示大燕軍方上下一條心,她當然非去不可。狄家人倒也知道她跟狄連忠不親近,多餘的話也沒有,不過走個過場而已。
左蒼狼去到靈堂,給狄連忠上了一柱香。靈堂裏冷冷清清,姜散宜一黨俱都沒有過來。狄連忠的兒、孫俱都披麻戴孝,妻妾同堂,有人低泣、有人痛哭。
棺中的頭顱,也用沉香木做了個假身,讓他得以全屍下葬。左蒼狼向旁邊的狄家人點了點頭,正要出去,遇見姜散宜進來。
姜散宜看見她倒是不意外——早先他一直不敢來,就是不知道慕容炎肯不肯給狄連忠一個顏面。狄連忠通敵的事,他可是心知肚明的。萬一左蒼狼把這事牽扯出來,如今狄連忠已經死了,慕容炎難道還會偏向他不成?
到時候,只怕府上老幼皆是性命難保!他又何必淌這趟渾水,到一個罪人府上沾一身腥氣?
然而這時候,見左蒼狼親自到狄府吊唁,他也就放了心,知道左蒼狼沒有追究的意思。無論如何,自己也要過來表示一番了。
他神情比左蒼狼哀重得多,狄家人一見他進來,也都放聲痛哭。先前兩家就交好,狄家人也是真正視他為友的。
左蒼狼與他四目相對,姜散宜倒是抱拳:“左将軍,想不到你也在。”
按官銜,他在左蒼狼之上。論身份,又是國丈,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向左蒼狼行禮。左蒼狼也只有回了個禮:“姜丞相。”
姜散宜說:“原以為狄太尉此役,當必勝無疑。誰知道竟有如此災厄。真是令人既驚也恸。”
左蒼狼看了他一眼,說:“是嗎?戰場之上,刀槍無眼,發生什麽事都屬平常。”姜散宜一怔,左蒼狼複又說,“這一次,幸好姜大公子無恙。”
姜散宜的臉色頓時就變了。狄連忠的死,也許旁人相信這是意外,可是哪來那麽多意外?
他的笑容變得有點勉強,說:“這一役,犬子和王楠将軍手裏都是精銳兵士,他們……應該還算安全吧。”
左蒼狼說:“難說,當初攻下小泉山之後,我麾下的兵士不也都是精稅?而且三戰三捷,兵鋒正盛。可最後,我不還是一不小心,就落入西靖之手了嗎?”
姜散宜笑得更難看了,左蒼狼卻不再多說,只是一拱手,離開了狄府。
而此時,南清宮。慕容炎批完折子,左蒼狼還沒回來。他起身出來,正看見外面檐下冰柱林立。宮女可晴正踩在小桌上,去敲那些凍得堅硬的冰柱。然而她畢竟是矮小,即便是惦起腳尖,總也敲不到飛檐鬥拱最高處。
慕容炎經此而過,她并沒有看見,十五歲的少女,惦起腳尖時露出一截纖細的腰身,又嬌皮又可愛。慕容炎随手抱住她的兩條腿,将她往上一送。可晴尖叫一聲,待低下頭看見是他,一時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身輕如燕,慕容炎幾乎單手就能托住她,當然是毫不吃力的。他微笑,擡擡下巴,示意她快敲。
可晴慌慌張張地敲了好幾下,終于将那根頑固的冰柱敲下來。慕容炎将她放在小桌上,轉身離開。風吹起他的衣袂,雪地上留上腳印兩行。
可晴臉漲得通紅,那個人已經走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她卻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若擂鼓。薇薇這時候叫了一群內侍過來幫忙,看見她蹲在小桌旁邊,拍了拍她的肩:“可晴?可晴?哎,你怎麽了?”
可晴受驚一般回過神來,說:“沒、沒什麽啊!快些敲吧,天都快黑了……”
☆、第 78 章 少年
第二天,慕容炎果然下令,讓周信為主帥,前往梁州。王楠為前鋒,釋放達奚琴,任作參軍。姜齊任前将軍,自梁州開始,征伐俞國故土。
達奚琴去後,對地勢了若指掌。當即讓姜齊守在雞鳴郡,雞鳴郡對面就是孤竹。孤竹一直把慕容淵綁在城頭,确實不宜強攻。但是孤竹也就這麽一個太上皇,只能守一城。 姜齊守在城下,周信和王楠等人繞開此城,攻打別處。
孤竹如今論兵力全然不是大燕的對手,也不敢真的殺死慕容淵——一旦如此,反倒是給了慕容炎一個借口讨伐孤竹。而一旦周信将其他城池均納入彀中,孤竹在燕土中央,孤伶伶地守着一座城池有什麽用?
到時候想逃都難!
果然,在接連占據周圍幾座城池之後,孤竹撤離。孤竹一撤,無終開始有跟孤竹合兵一處的意思,但是兩小國一直以來合兵攻燕從未取勝。不要說他們,就連當初跟西靖一起攻燕都失敗了,何況是現在只有他們?
故而這次雙方都沒什麽信心,眼見拖下去只能是耗時耗力,無終也撤出了俞國故土。達奚琴本來就是俞國皇族,這片土地落到大燕手裏,百姓反而覺得安穩。
于是這一場戰争,竟然也順應民意。
捷報頻頻傳來,慕容炎龍顏大悅,姜散宜卻是擔驚受怕。
左蒼狼開始上朝,他每每跟左蒼狼說話都是十分客氣——如今姜齊在軍中,孤立無援。只有狄連忠昔日的心腹徐刺和他還能互相照顧。這要是軍方想要他死,真是毫不費力了。
但是左蒼狼一直沒有其他動作,其實姜齊這個人,除去是姜散宜的兒子以外,打仗還是可以。以他這樣的年紀,倒也稱得起胸有韬略了。
這日下朝之後,姜散宜故意走到左蒼狼身邊,說:“将軍,聽聞近幾日定國公身體不好,我府上有些溫補的藥材,這便令人給他送過去。還請将軍不要嫌棄。”
他如今是真的怕,如今若是召回姜齊,則前功盡棄。可是若不召回,又日夜懸心。
左蒼狼說:“補品家翁倒是不缺,不過我倒真是有一事,想和丞相商量。”
姜散宜趕緊說:“将軍請講。”
左蒼狼說:“我家以軒,今年十六了。”姜散宜一怔,左蒼狼說,“這樣的年紀,也正是應該為國效力的時候了。但是陛下一直只字不提,我很為難。”
姜散宜咬牙,他明白了。這些日子左蒼狼為什麽一直按兵不動?她就是為了吓他。一定要讓他寝食難安了,方提出這個交易——由姜散宜提出,将溫以軒送到軍中歷練。
如今軍中沒了狄連忠,姜齊和徐刺之流,對其完全沒有威脅。袁戲、諸葛錦等人也一定會照應,她可以把溫以軒帶入軍中了。
可恨的是,她還不必自己開口!
姜散宜緩緩說:“這……這倒确實是……老夫年紀大了,一時都沒想起來。明日朝堂之上,倒是可以好好跟陛下提一提。”
左蒼狼說:“有勞丞相了,家翁對孫兒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如若此事陛下允了,其痼疾定然大好。比其他良藥管用。左某先行謝過丞相。”
姜散宜磨了磨牙,微笑着說:“理所應當,将軍不必客氣。”看左蒼狼準備走,他忙跟上幾步,說:“将軍,犬子在軍中,還請将軍多加照應。”
左蒼狼說:“那是自然。”
說罷,大步離開。
南清宮,可晴正在擦桌子,突然有個內侍過來叫她。她有些意外,卻還是跟着走出去。左拐右繞地,到了一處極僻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