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19)
姜碧蘭也沒再說話,在宮中這些日子,有些事她也漸漸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争鬥,遠比野獸殘忍。
她說:“既然孩子保不住,我拿來一用,有錯嗎?”
姜散宜說:“不是有錯,而是大錯特錯!”
姜碧蘭微怔,姜散宜說:“蘭兒,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落在陛下眼裏,他會怎麽看?”
姜碧蘭說:“他難道不會認為,那個女人心思狠毒,殺了他的孩子嗎?”
姜散宜恨鐵不成鐵,說:“蘭兒!容妃去逝之後,慕容炎在宮中十餘年,什麽陰謀詭計他沒見過?難道當初王後想要置他于死地,明裏暗裏施的手段還少?你這區區小計,焉能瞞得過他?”
姜碧蘭眉頭緊皺,說:“不可能啊,當時他格外憤怒,還踹了左蒼狼一腳。他……應該是信了的。畢竟孩子胎象之事誰也不知道,他怎麽會懷疑我?”
姜散宜說:“他當然會信,因為他正好需要這個機會,分裂軍權,免得溫氏舊部獨掌軍政!”
姜碧蘭緩緩後退,說:“你是說,他當時不過是在演戲?”
姜散宜說:“你以為呢?”
姜碧蘭急急說:“可是那幾天,他對我真的很好。他……不顧産穢,每日都前來栖鳳宮陪我。日日都很晚才離開。”
姜散宜嘆氣:“如果不這樣,怎麽表現他對失去皇嗣的痛惜?他不沉浸在悲痛之中,軍中諸将豈有不為左蒼狼求情之理?蘭兒,直到現在你仍以為,他會因為失去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痛心疾首嗎?”
姜碧蘭幾乎癱軟在椅子上,雙唇顫抖,半天才說:“可那真是他的骨肉……”
姜散宜說:“此事也就罷了。反正孩子也保不住,可是落在他眼裏,他很可能會以為你殺了這個孩子陷害左蒼狼。一旦男人這般看你,你将會是一個何其惡毒的女人?你在宮中,但凡事為何不先同父親商量?”
姜碧蘭額上漸漸沁出汗珠,說:“我……”
姜散宜說:“還有,左蒼狼在獄中,你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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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碧蘭咬唇,說:“好不容易她下了獄,難道我們不應該把握機會嗎?”
姜散宜氣極反笑,說:“機會?說說看,你到底得了一個什麽機會?”
姜碧蘭說:“我們聯絡了诏獄的人,如果陛下晚兩日,只需兩日,便可取她性命。”
姜散宜猛然拍桌站起,姜碧蘭一驚,他一指頭指向姜碧蘭,氣得面色鐵青:“愚蠢!”
姜碧蘭說:“父親?我有什麽錯,如果那個女人死了,我們豈不是就高枕無憂了嗎?”
姜散宜深吸一口氣,說:“上一次,你們是不是也動了手腳?”
姜碧蘭說:“上一次,我們也差點得手了!”
姜散宜說:“差一點,你們每次都差一點!你難道就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姜碧蘭臉色慢慢慘白:“你是說……”
姜散宜說:“你們在诏獄中有人,诏獄中又都是誰的人?蘭兒!你幾斤幾兩,竟然在他面前玩詭計?”
姜碧蘭說:“可……可他從未提及過這些事!他若知道,為什麽從來不提?”
姜散宜說:“因為宮中你已是王後,朝中為父是左相!他絕不能讓左蒼狼對我們生出半點好感來!最好就是你死我亡,誓不兩立!現在你在獄中如此害她,她若出兵去往馬邑城,豈會放過你兄長!!”
姜碧蘭渾身冰涼,旁邊鄭氏也急了:“老爺,齊兒現在還在馬邑城!他本來就沒有上過戰場,如果左蒼狼有意害他,這可如何是好!您一定要想想辦法啊!”
姜碧蘭只覺得自己舌頭已經僵硬,她讷讷地問:“父親,那如今,我們能怎麽辦?”
姜散宜說:“為父會先修書,讓你兄長稱病返回晉陽。狄連忠是個老将,一向機警,想來不至有失。日後你在宮中,凡事須派人與父親商量,萬不可再自作主張!”
姜碧蘭突然哭出聲來,這麽多天的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可是我恨她,我恨她!陛下還當着我的面跟她親熱,爹……”她撲到姜散宜懷裏,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姜散宜拍拍她的頭,輕聲嘆氣,說:“傻孩子,不過你也不要傷心,左蒼狼這個人,在陛下面前看似溫順,其實執拗無比。要對付她還是有機會。你現今一定要服軟,陛下需要她出戰小泉山,你要拿出王後的心胸氣度。以退為進,不是什麽丢人的事。”
姜碧蘭說:“可是……”
不等她話出口,姜散宜便沉下臉來:“父親的話,你是聽還是不聽?”
旁邊鄭氏也勸:“兒啊,你就聽你父親一回吧!”
姜碧蘭将絲帛覆在眼上,輕輕按了幾按,拭去淚水,說:“我聽父親的。”
姜散宜這才點頭,說:“身在宮中,陛下怎麽看你最重要。所以你萬萬不可輕舉妄動,一切事宜,有父親替你謀劃。你有何事,也務必知會父親。容妃死後,父親與陛下關系淡漠,但卻是從小看着他長大。他是什麽樣的人,父親比你明白。”
他拍拍姜碧蘭的手,說:“不焦不急,你雖身在宮中,然而還有整個家族傾力支持。”
姜碧蘭第一次覺得很安定,哪怕明知道,姜散宜籌劃這一切是為了家族利益,但是心卻無端安定下來。她輕聲說:“我要看着她皮焦肉爛,一步一步,步入萬劫不複之地。”
姜散宜說:“會的,只要你信任為父,并且耐心等待。”
宮中,慕容炎陪左蒼狼共用午膳。左蒼狼沾不得腥氣,禦膳房縱然知道她以前喜好油氣重的菜品,如今卻也是再不敢上了。飲食俱都十分清淡。
慕容炎說:“法常寺的雪盞大師,傳聞醫術不凡。下午帶你過去看看。”
左蒼狼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也許過幾日便好了。”
慕容炎說:“馬上要出征,軍中條件粗陋,這樣嬌氣可不行。”說完,又握了她的手說:“總讓人擔心。”
左蒼狼緩緩抽回手,說:“既然陛下吩咐,微臣便去一趟法常寺也就是了。”慕容炎點頭,左蒼狼說:“陛下最近日日前來南清宮,不需要陪伴王後嗎?”
慕容炎說:“王後回家省親了,想來家中父母會安撫她。你沒有父母,便只有孤多多照撫了。”
左蒼狼說:“事到如今,陛下還是認為,是微臣害她小産嗎?”慕容炎安靜地看她,她站起身來,說:“她的孩子,也是陛下的孩子。難道我會對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此毒手嗎?”
慕容炎說:“好了,孤什麽都沒說,你倒是先兇上了。”
左蒼狼說:“微臣只是不明白,在陛下眼裏,我難道竟是一個如此惡毒的人?”
慕容炎沉默,半晌,輕聲說:“給我坐下,吼什麽?”左蒼狼這才意識到失态,緩緩坐下來。周圍沒有宮人侍候,他拿了勺子替她添了一碗湯,說:“知道的明白你在對自己君主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吼狗呢!越來越不知禮數。”
左蒼狼怒道:“反正我沒有害她的孩子!”
慕容炎說:“嗯。”
左蒼狼反倒怔住:“陛下相信了?”
慕容炎說:“阿左,孤也剛剛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第一個孩子。”左蒼狼愣住,慕容炎問:“你非要在這時候,對孤咄咄相逼嗎?”左蒼狼不說話了,他這才說:“快吃,吃完孤陪你去一趟法常寺。”
法常寺是大燕開國君主所建的一座寺廟,由來已久。主持雪盞大師如今已年過七十,然而面色紅潤,除了白眉長須以外,倒顯得十分年輕。
這時候他正迎候在山門前,見到慕容炎過來,趕緊上前施禮。慕容炎對他倒還算尊敬,說:“雪盞大師不必多禮。今日孤帶左将軍過來,也是希望大師點化開解。”
雪盞雙手合十,說:“點化不敢當,陛下有令,老納自當盡力。”
慕容炎點頭,攜了左蒼狼,與他一道入寺。進了山門,迎面是灰白色的石階。
石階長有四百九十級,左蒼狼行至一半,便出虛汗。她雙手按着雙膝,略作休息。慕容炎也是皺眉,她身體差了好多。以往這樣的石階,她豈會看在眼裏?
左蒼狼苦笑,只覺得眼冒金星。她說:“陛下,微臣一定要上去嗎?一身殺孽之人,即使行至佛前,也未必能得神佛庇佑。不如……”
話音未落,突然消了尾音……慕容炎傾身将她打橫抱起,繼續向前。左蒼狼驚住,兩邊侍立的僧人們也驚得目瞪口呆,雪盞大師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頭前帶路,再未多說。
那時候陽光穿過松針,零零碎碎地撒落長階。他抱着她,步步向前。世界颠倒,原來這紅塵裏柳綠花嬌、春光正好。她握住他胸前的衣襟,輕聲說:“陛下!”
慕容炎輕笑,說:“這時候最好注意說話,小心孤扔你下去啊。”
衆僧皆低頭而行,沒有人多看一眼。
寺門漸近,慕容炎将她放下來,若無其事地跟着雪盞大師一并入內。左蒼狼在寺前略略停留,想了想,還是舉步入內。雪盞大師帶她前往大殿上香,左蒼狼拈香跪拜,慕容炎站在一邊。雪盞問:“阿彌陀佛,陛下不上一柱香嗎?”
慕容炎說:“不了,佛渡有緣人,孤卻是與佛無緣之人。拜亦無用。”
雪盞也不再多說,自在一旁敲着木魚,輕聲念經。左蒼狼上了香,雪盞帶她到禪房,同她煮茶論禪。慕容炎沒有進來,自在寺中行走。一直到了傍晚時分,左蒼狼這才告辭出來。
慕容炎和她一起下山,兩個人并肩而行,雪盞長驅相送。及至到了山腳,雪盞等人回去了,左蒼狼終于問:“陛下既然不信佛,為何帶微臣前來拜佛?”
慕容炎笑,說:“靈魂空虛的人,總是需要一個寄托。”
左蒼狼瞪了他一眼,他伸二指,作了一個插她雙眼的動作,說:“雪盞大師與孤曾有兩年師生之誼,精通世理,你同他多聊幾句,總無壞處。”
左蒼狼意外:“雪盞大師竟然曾為帝師?聽說,當年太上皇曾拜他為國師,他都婉拒了。”
慕容炎說:“當年母妃在時,孤也曾獲盛寵。得以拜他為師,并不奇怪。”
左蒼狼不說話了。盛寵之後,便是十多年冷遇。他到過雲端,複又跌落塵泥。誰能理解個中艱辛?
慕容炎牽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說:“小泉山的事,你有什麽打算?”
左蒼狼說:“昨夜王總管将戰報皆送到南清宮,微臣查看了一番。若是孤竹和西靖聯手,我們将十分麻煩。”慕容炎嗯了一聲,“孤竹恐怕是懼你威名,反正不将此城贈予西靖,也會被我們所奪,不如交給西靖,還能引我們和西靖交戰。”
左蒼狼說:“這恐怕是任旋派人游說孤竹王,出的主意。說起來,此戰微臣想請求陛下賜一參軍。”
慕容炎說:“說。”
左蒼狼說:“瑾瑜侯,達奚琴。”
慕容炎眉毛一挑,松開她的手,哼了一聲。左蒼狼說:“他是北俞皇族,如今北俞雖亡,但是百姓還是其遺民。要取俞地,當然非他不可。”
慕容炎說:“孤何嘗不知?只是此人畢竟是降臣,北俞亡國,同大燕也脫不了幹系。你覺得他會為你所用?”
左蒼狼說:“會。”慕容炎審視她,左蒼狼莫名其妙:“陛下為何以這種眼光打量微臣?”
慕容炎說:“左将軍這般自信,莫非已将此人攏自裙下?”
左蒼狼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好半天,終于說:“既然陛下這樣想,看來此人微臣也是不能用了。反正微臣生而為将,不應懼死。到時候就直接與西靖和孤竹、無終死戰罷了。”
慕容炎只回了一個字:“哼!”
左蒼狼無奈,只得又同他講道理,說:“俞國已亡,如今故土皆被孤竹、無終和西靖占據,早已複國無望。達奚琴除了大燕,無處可投。何況他這樣的人,不會甘心一生賦閑。如今有用武之地,定會盡心為陛下效力。陛下不必擔心。”
慕容炎問:“副将用誰?”
左蒼狼說:“王楠。”
慕容炎說:“哼。”
左蒼狼問:“這個人也不行?”
慕容炎說:“那左将軍記得少喝一點酒,免得又半夜三更,在部将肩膀上尋求慰藉。”
“……”左蒼狼深吸一口氣,說:“都說廟宇禪經最是靜心養性,陛下今日去了一趟法常寺,怎麽反倒尖酸刻薄了許多。”
慕容炎說:“孤今日看破表象,認清了實質。”
左蒼狼氣,說:“陛下每每與王後恩愛纏綿也就是了,昨日誇可晴的手漂亮,微臣可也沒有說什麽。”
慕容炎哪甘示弱,說:“也不比将軍,将軍覺得部下肩膀堅實,直接就靠了上去。孤雖然贊了兩句,好歹沒有上手。”
兩個人一邊低聲鬥嘴,一邊入了宮。待明白方才都說了些什麽,左蒼狼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不知道為什麽,吵吵嚷嚷之後,那些舊事又都算了。
待再看到可晴,她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可晴的雙手,什麽話沒說,自己先笑起來。可晴莫名其妙,見她盯着自己的手,舉起來看了看:“将軍?怎麽了?奴婢的手有什麽問題嗎?”
左蒼狼轉頭看了一眼慕容炎,慕容炎說:“下去,話多。”
可晴連忙躬身退下,慕容炎上前,輕輕攬住她的腰,說:“還笑。”左蒼狼說:“陛下若是想要上手,又何必趕她走。”
慕容炎說:“就是因為想要上手,有旁人在總是不好。”左蒼狼微怔,他的雙手已經探進了衣襟。那一天她沒有着甲,春衫輕薄柔軟,慕容炎緩緩将她壓在軟榻上,雙唇燙在她額際。
左蒼狼慢慢收了笑意,舊怨恩仇在他的瞳孔中,雲淡風輕。
☆、第 70 章 內奸
次日,姜碧蘭從姜府回到宮中,慕容炎沒有去接。他在禦書房召見了達奚琴,與左蒼狼一起拟定戰策。這一次,絕不能再允許失敗了。狄連忠敗了不要緊,畢竟所有軍中将士都相信左蒼狼能夠起死回生。
只要她一到軍中,士氣就會複蘇。但是如果她敗了,那麽就會是燕軍真正的失敗了。
慕容炎說:“如今我們并不知道西靖支援了孤竹多少兵馬,也不知道無終是否參與其中。強攻于我們不利。你二人可有計策?”
左蒼狼剛要說話,外面王允昭突然進來,看了慕容炎一眼,欲言又止。慕容炎說:“說吧。”
王允昭這才上前深施一禮,說:“陛下,王後娘娘今日回宮,鳳駕已至宮門之前,陛下是否……”
慕容炎說:“她回宮,還需要孤前去迎接嗎?”王允昭一怔,以往姜碧蘭回府,慕容炎大多都是同去同回的。今日這樣,可真是太冷淡了。左蒼狼也是一怔,畢竟慕容炎對姜碧蘭一直以來都是百依百順的。
如今這話,顯得十分涼薄。
她目光一頓,慕容炎立刻就發覺了。他轉而說:“現在邊關軍情吃緊,身為君主,無論如何,也總應有個輕重緩急。王後那邊,你小心侍候着,午間孤便過去。”
王允昭躬了躬身,緩緩退下。慕容炎擡擡下巴:“繼續。”
左蒼狼這才道:“西靖和孤竹、無終即使聯手,結盟也不會牢固。微臣鬥膽,只要讓出一城,他們一定會互相争鬥。西靖素來霸道,孤竹和無終一旦發現跟他合作無利可圖,立刻就會抽身而退。甚至反目成仇。”
達奚琴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這時候才看了左蒼狼一眼。慕容炎說:“左将軍的意思,是令我們的人先退出馬邑城?”
左蒼狼搖搖頭,說:“不是馬邑城。”這一次,連達奚琴都異常震驚:“将軍是說,退出宿邺城?”
宿邺城是馬邑城的四倍有餘,跟一個邊陲小城的價值是天壤之別。冒然讓出宿邺城,這實在是太大膽了!
達奚琴看了一眼慕容炎,即使是達奚铖仍然在朝,他身為皇叔,定然也不會提出這樣的戰策。然而慕容炎面上卻并無怒色,只是說:“接着說。”
左蒼狼說:“馬邑城地薄人稀,而且本來就是西靖的城池。如果單單只用此一城作餌,也許并不至于動搖他們的盟約。宿邺城不一樣,也只有這樣一座城池,才會引起三犬相争。一旦他們聯盟破滅,西靖數戰無功,定會覺得孤竹、無終不堪與謀。這時候我們各個擊破,就容易得多了。”
慕容炎幾乎沒有猶疑,站起身來,說:“王後想來已經到栖鳳宮了。孤過去看看她,宿邺城的百姓安置等問題,你們自行拟定吧。”
說罷,起身離開。左蒼狼和達奚琴跪送。随後兩個人出了宮,達奚琴說:“将軍竟然直接在自己君主面前提出這樣大膽的戰策,難道就不怕君主疑心嗎?”
左蒼狼說:“瑾瑜侯不必擔心,外人對我們陛下,也許有所非議。但是他确實是個明君。”
達奚琴說:“以前我并不相信,今日看來,今上确有膽魄,”左蒼狼還沒接話,他卻又說,“對将軍亦是深信不疑。”
左蒼狼說:“瑾瑜侯就打算這樣站在宮門外同我說話?”
達奚琴一怔,複又笑說:“我知道一處不錯的酒家,将軍若是有空,賞臉同飲如何?”
左蒼狼很認真地說:“我現在可是兩袖清風、身無分文啊。”
達奚琴笑倒。
栖鳳宮,姜碧蘭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踏入這冰冷華麗的宮室。慕容炎沒有來,這是第一次,她一個人出宮,又一個人回來。
自從左蒼狼出獄之後,他已經連表面的溫柔寵愛都吝于維持。但凡有眼色的宮人,都看出了他對栖鳳宮的冷淡。旁邊宮女彩绫說:“娘娘路上都沒怎麽吃東西,奴婢這就去傳膳。”
姜碧蘭輕聲嘆氣,說:“本宮沒胃口,晚些再說吧。”
彩绫還沒答話,外面慕容炎的聲音突然傳來,說:“怎麽,孤過來,王後也不準備招待?”
姜碧蘭一怔,轉過頭,見他掀簾而入,頓時連眼眸都有了神彩。她想要上前,最後卻傾身下拜:“陛下。”
慕容炎嗯了一聲,輕握她的雙手,将她的攙起來。姜碧蘭眼中盈盈有淚,說:“臣妾以為,陛下生臣妾的氣,再不過來了。”
慕容炎說:“王後一向懂事穩重,孤氣從何來?”
姜碧蘭紅唇輕抿,慕容炎将她攬過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說:“這些日子你心思郁結,本打算你回府見到親人,能暢快一些。可是看來并沒有什麽用。”
姜碧蘭搖頭,說:“其實臣妾只要看見陛下,就心滿意足了。”
慕容炎點點頭,複又松開她,說:“傳膳吧,孤也餓了。”
姜碧蘭一邊命宮女傳膳,一邊說:“聽聞陛下在禦書房與瑾瑜侯他們議事,竟然沒用午膳嗎?”
慕容炎嗯了一聲,卻無意多說,只是同她一并用飯。
左蒼狼和達奚琴在外面喝了半天酒,她也不回南清宮,徑直回了溫府。溫老夫人先出來,看見她,趕緊拉着她的手,說:“怎麽過了這麽些天才回來?前些天老爺子天天往夏廷尉那裏跑,就怕你有什麽事!”
左蒼狼不以為然,說:“我能有什麽事?老頭呢?”
溫老夫人說:“在後園呢。最近也不知道怎麽的了,倒是安靜了,整個人都不太說話。”
左蒼狼點頭,也不去見溫行野了,讓下人打了熱水,自去沐浴更衣。到了夜間,她胃裏不适,也沒有出去吃晚飯。她這樣的人,不會動不動就找大夫,不是什麽大毛病的話,忍忍也就過了。
是以她也沒有出門,往床上一倒,自己睡覺。及至夜深了,突然有人摸到床邊,左蒼狼吓了一大跳,驚身坐起。旁邊慕容炎低聲說:“好大膽子,孤準你離宮了嗎?你竟然就敢一去不返!”
左蒼狼松了一口氣,說:“陛下。”
慕容炎在她床邊坐下來,說:“今日跟達奚琴談了些什麽,竟然就用了一整日的時間。”
左蒼狼說:“不過是俞地的風土人情,還有現在能夠聯系的一些遺老。微臣本是想明日進宮再向陛下回禀的。”
慕容炎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說:“眼看過幾日又要前往西北,就不能在宮裏多留幾天?”
他聲音很低,有一種讓人臉紅心跳的迷離,她只能輕聲說:“回來再伴駕,也是一樣。”
慕容炎将她擁入懷中,黑暗裏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他說:“見到狄連忠,也給他留幾分顏面。日後還要共事,不要羞辱他。你這性子,最是不饒人的。”
左蒼狼說:“陛下要任誰作太尉,我不明白,也不在乎。但微臣還是希望,這個人确實有真材實學,能當太尉大任。”
慕容炎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下,說:“阿左,軍中辛苦,孤不希望你常年在外。總得有一個人,能夠替你于軍中行走。”他握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說:“宮裏哪怕不自由,但好歹孤能随時知道你在哪裏,在做什麽,是否平安。”
左蒼狼沉默,也許,這真的是他的想法吧?
畢竟一直以來,他不止一次表示過,他不希望她滞留軍中。
夜深人靜,兩個人也再無旁話。待相擁了一陣,縱然不舍,她還是推開他,說:“天晚了,陛下該回宮了。”
慕容炎說:“從沒有哪一日,你出言挽留過孤。”
左蒼狼沉默,說:“微臣是何身份,又有什麽資格挽留陛下?”
慕容炎也沉默。許久之後,他起身,說:“明日孤去西華門,親自為你踐行。” 左蒼狼嗯了一聲,眼看他跳窗而去。月光澹澹,再無心入眠。她推門出來,突然見到花木疏影之中,溫行野拄着杖,站在中庭。
她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剛才慕容炎出去,他有沒有看見?
溫行野聽見門響,轉過頭,與她視線交彙。然而他并沒有說話,良久對視之後,他緩緩行入房中。左蒼狼想叫住他,終究不知如何開口。
房裏,溫老夫人本來也沒睡着,看見溫行野進來,說:“老爺,半夜三更,你幹什麽去了?”
溫行野沒說話,緩緩走到床邊,突然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一口血噴出來。溫老夫人大吃一驚,忙要大聲喊下人。溫行野制止她,說:“小聲一點。”
溫老夫人眼淚瞬間流下來:“老爺,你這是怎麽了啊!”
溫行野搖搖頭,說:“阿左明日要出征,你找個下人悄悄出去找大夫就好。不要吵着她。” 溫老夫人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果然是令下人悄悄出府去請大夫。
第二天,左蒼狼很早就起床,可晴給她收拾了東西,準備跟她一起出門。左蒼狼皺眉,說:“你就不要去了。”
可晴說:“将軍!你答應讓我照顧你,怎麽可以說話不算數?!”
左蒼狼說:“我這是行軍打仗,又不是鬧着玩。不許去。”
可晴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你答應過的話又不算數!你……說好的讓我貼身侍候……”她嘴一扁,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
左蒼狼真是……這輩子,幾時又有女人在她面前這樣過?她只好說:“好了好了,你要來就跟上吧。以後可不許叫苦。”
可晴這才高興了,提了大包小包,跟着她出府。溫行野沒有出來相送,只有溫老夫人領着以戎和以軒站在府門口。左蒼狼紅衣銀甲,出門時用馬鞭敲了敲以軒的頭,又拍拍以戎的臉,說:“你們先生要跟我去一趟邊城,你們在家中,要聽爺爺的話。功課武藝均不可落下。等先生回來,是要考教的。”
以軒恭敬地說:“孩兒一定牢記先生和母親教誨,也督促弟弟。”以戎還是有些舍不得她,抽了抽鼻子,說:“嗯。母親要早點回來。你說過帶我去千碧林玩的。”
左蒼狼點點頭,擡目一掃,問溫老夫人:“老頭呢?”
溫老夫人強笑道:“早上偶感風寒,說怕過了病氣,就不來送你了。”
左蒼狼只以為溫行野是在同她置氣,也不再多說,略一點頭,帶着可晴,策馬而去。
西華門,慕容炎率文武百官一并相送。臨別之時,他親自為她斟酒,左蒼狼雙手接過,仰頭飲盡,随後驀然摔杯,披風一揚,翻身上馬,三軍高喊:“必勝,必勝!”
她一馬當先,在震天呼聲中策馬漸遠。
馬邑城,狄連忠當然知道左蒼狼已經向這邊行軍了,他與姜齊一同巡營,兩個人雖然嘴上沒說,卻還是暗暗心驚。當聽說左蒼狼正帶兵前來馬邑城時,營中兵士一掃之前的頹然,跌至谷底的士氣,居然慢慢又回轉。
狄連忠想不通,不過只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女人。她有什麽魔力,讓這些兵士如此敬畏服帖?
姜齊低聲說:“太尉,難道我們現在就只能巴巴地等她嗎?一旦她過來……”後面的話沒敢明說,但是其實大家都很明白。一旦左蒼狼過來,只怕兵權又只有交回她手上。
狄連忠說:“我們現在,已經不能輕舉妄動了。兩次兵敗,陛下一直未曾降罪,是因為還需要我們制衡溫砌舊部。但是一旦我們觸到他的底線,別說戰功,只怕性命都危險。”
姜齊說:“可如今,真是讓人不甘。”
狄連忠說:“行軍打仗,不能憑一時血性。能屈能伸,才是大将之風。”
正在這時候,軍中傳來書信,姜齊接過來打開,卻是姜散宜飛騎送來的急件,讓他立刻托病返回晉陽城。狄連忠也看了一眼,姜齊不解,說:“父親讓我托病返回,這是為何?”
狄連忠說:“姜相希望你建立軍功,更希望你平安回去。如今這般看來,自然是因為他知道左蒼狼的到來,會對你有妨害了。”
姜齊不解,說:“為什麽?她不是咱們的援軍嗎?何況将軍您現在畢竟是太尉,陛下并未削您軍職,左蒼狼再如何張狂,也不過只是骠騎大将軍。她難道還敢殺我不成?”
狄連忠說:“有我在,當然會護你周全。我狄某雖然多年未曾出入軍中,然而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姜齊便将信件撕毀,說:“父親未免也太過小心了。我既然投入狄太尉麾下,又豈是貪生怕死之徒。”
兩日後,左蒼狼率軍到達馬邑城。諸葛錦打開城門,放她入城,三軍相迎。
狄連忠站在營前,眼看她越走越近。他如今仍居太尉職,在左蒼狼之上。是以雖然打了敗戰,左蒼狼還是翻身下馬,向他行禮:“左蒼狼見過太尉。”
狄連忠居高臨下地打量她,那時候她非常削瘦,明明已經是五月天,她穿得卻還很厚,似乎有些畏寒的樣子。
左蒼狼跟慕容炎的關系,他從姜散宜那裏是得知了的。先時以為不過是個仗着君主寵幸的狐媚女人而已,今朝見面,卻沒有想象中那種媚态。到底是軍旅中人,輪廓剛毅、舉止如風。
他說:“起來吧。”
左蒼狼這才起身,狄連忠說:“既然陛下派你過來,想必你已成竹在胸。有何戰策,且說來聽聽。”
左蒼狼攏了攏披風,邊關的風帶着沙塵,她第一次覺得身體不夠暖和。旁邊達奚琴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他是降臣,言語之間,難免十分謹慎。左蒼狼卻直接說:“自古以來,軍中也沒有兩位主帥的道理。陛下既然派我前來攻打小泉山,末将鬥膽,請太尉交出兵符。末将會将兵士重新編制,另行安排。”
這一番話,她說得擲地有聲,狄連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旁邊姜齊怒道:“左蒼狼!你放肆!”
左蒼狼看了他一眼,說:“姜公子這樣對我說話,又何嘗不是一種放肆?”
姜齊不敢言語了,左蒼狼的軍職比他确實是要高很多。
狄連忠怒極反笑,這個女人真是……太狂妄了!他說:“既然左将軍這麽說了,你又有皇命在身,當然可以。”說罷,他取出兵符,交到她手裏,又說:“既然兵符交到了将軍手裏,此戰成敗就盡系于将軍。還請将軍慎而重之。”
左蒼狼接過兵符,說:“多謝太尉提點,末将牢記。”
姜齊還要再說話,狄連忠擺手制止了他,轉身離開。等行出百步,姜齊才低聲問:“太尉,您怎的就這樣輕易交出了兵符!陛下雖然派她前來,但由誰統兵,卻并未明示!”
狄連忠說:“我們已經兩戰皆敗,如今敵人兵鋒正盛,且三國聯手,兵力遠勝我們。你以為這一戰這樣好打?如今兵符盡在她手,利害我已言明。如若戰敗,也只是她一人之過,與我們無關。”
姜齊這才明白過來,雖然不服氣,但不得不說,這也是穩妥的辦法。
左蒼狼到達馬邑城之後,果然将兵士重新編制,随後她帶兵攻打小泉山。但是這時候的小泉山,幾乎鐵桶一樣。難以攻破。守将是任旋,故人相見,任旋站在城頭,大聲說:“左将軍,別來無恙。你已幾度下獄,看來貴國君主也是反複無常之輩。不如将軍投降了我們,随我同返西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