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18)
上朱筆微停,在折子上留下一星墨痕。他擡起頭,直視冷非顏。冷非顏毫不回避:“上一次,阿左下獄,是因為你要扶持端木家。這一次是因為什麽?”
慕容炎臉色漸漸陰沉:“這是你應該過問的事?”
冷非顏說:“我偶爾也會想一下。這一次,與其說是她謀害皇嗣,不如說你對溫砌舊部一直就心存忌憚。于是你得找一個衆人都啞口無言的由頭,讓她獲罪下獄。只有這樣,你才能明正言順地扶持一個與溫氏對立的勢力,以削弱溫氏在軍中的影響。因為當初,是你逼死了溫砌。”
慕容炎緩緩擱了筆,扯了絲帛擦拭手上墨痕。王允昭在一邊急得滿頭大汗,但是低着頭不敢說話。
慕容炎說:“所以呢?”
冷非顏說:“你把我們都看作一場交易,你投入,我們回報。于是這些年,我們扶持你,你給予給我們權勢和地位。可是哪怕是養一條狗,難道就沒有一絲舊情可念?我看不懂你,但我希望你能知道,她對你無關交易。你給她的一切,都不過是無關痛癢的東西。如果連她你都不能相信,這世上,你可還有一個能夠信任的人?”
慕容炎說:“你跟我說這些,有何意義?若你要對我拔劍,倒是可以。”
冷非顏說:“我希望沒有那一天。”說罷,轉身離開。書房一片靜默。王允昭都不敢說話,身邊侍候的幾個宮人全部跪下,瑟瑟發抖。慕容炎掃視左右,輕聲說了句:“這個人……”
然後擡起頭,看看王允昭,只是一個眼神,王允昭已然心領神會——今日書房這幾個侍候的宮人,是留不得了。
次日,慕容炎命狄連忠向小泉山囤兵。如今西靖暫時不會向大燕用兵,孤竹和屠何、無終等小國料定大燕元氣未複,開始頻頻騷擾大燕邊城。
他們也都知道,一旦大燕真的恢複過來,他們将會十分危險。以前大燕君主是慕容淵,慕容淵懼戰,一慣是以和為貴。如今慕容炎的作風,跟其父可是天壤之別。
以前西靖大舉進攻大燕的時候,他們作壁上觀。如今西靖退入白狼河以西,他們反而嗅到了危機。
然而便連他們自己也想不到,慕容炎敢在這時候向孤竹出兵。當天夜裏,慕容炎召狄連忠入宮,鋪開小泉山的地圖,與他對談一夜。狄連忠對兵法還是知之甚多,而且他也正需要一個機會,再立戰功,建立他在軍中的威望。
是以他極為珍惜這個機會,與慕容炎商談也一直頗為慎重。
次日,狄連忠自己為主帥,任姜齊為副帥,領兵十萬,前往小泉山。
一切都計劃得非常完美,小泉山的地圖,他和姜齊都了若指掌。這一戰,本該是建功立業的一戰。也将是大燕向小國立威的一戰。然而十萬大軍到達馬邑城外,正在建寨紮營的時候,軍中謠言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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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稱其實左蒼狼早已被迫害至死,慕容炎無将可用,方才遣狄連忠為帥!
左蒼狼在軍中的威望,是狄連忠萬萬不能相比的。這謠言一起,頓時軍心動搖。狄連忠大怒,處斬了幾十個傳謠的兵士,卻令這謠言愈演愈烈。
當天夜裏,有兵士悄悄逃跑,狄連忠更是大怒。他雖然也知道左蒼狼的戰功,但其實心裏還是看她不起。本來就只是一個小女孩,初時名不見經傳,突然一戰成名。說不定身後就是慕容炎一直在為她出謀劃策。
若不是慕容炎一力擡舉,一個女人能有什麽建樹? 也值得這些将士一個二個,将她捧上神座?
他覺得如今軍心不穩,也都是他久未出山的緣故。當即覺得多拖無益,與姜齊商量,當天夜裏突襲小泉山。
然而當他領軍到達小泉山的時候,小泉山上竟然插着西靖任旋的帥旗。狄連忠猶豫之下,又不敢進攻——他連小泉山何時易主都不知道,又怎麽敢冒然攻城?
思來想去,只得退兵。兵士本來情緒就低落,如今好不容易鼓動攻城,卻又要無功而返,更是士氣衰竭。然而正在這時候,小泉山湧出大量軍隊。對正在撤退的燕軍進行追殺。
狄連忠命令兵士返身殺敵,然而此時陣形已亂。敵軍又源源不斷地出城,天色未亮,狄連忠連對方是不是靖軍都沒有看清楚,人數更是未知,如何迎敵?
一個慌亂之下,軍隊大亂,撤回馬邑城時,折損了兵士萬餘人。馬匹、辎重等更是無法計算。
其實此時,若真論損失,并不嚴重。畢竟他撤兵之時也是後軍變前軍,緩緩而撤,有所防備。但是整個軍隊回營的時候,卻是士兵喪盡,惶惶然如同逃兵。
狄連忠頓時進退兩難,如果繼續戰,以如今的軍心,真的能攻下小泉山嗎?就算真的能攻下來,他要損失多少人馬?
可是如果退,他在軍中必然威嚴掃地,這個太尉必成天下人笑柄。他又豈能輸給一個女子?
此時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發回書信請求慕容炎讓左蒼狼露個面,則謠言不攻自破。方能重整軍心。最好他還能為左蒼狼求個情,如此一來,不僅軍心能被自己攏絡,溫氏舊部也不會視自己為敵。
但是他為左蒼狼求情,姜散宜會允許嗎?而且慕容炎會怎麽想?他一定會認為,這個人到底還是不如左蒼狼吧?
他身處兩難之地,退不能退,只有硬着頭皮再行一戰。
這一戰他選了白天,很小心很慎重地在城下叫陣。然而孤竹的将軍賀典在城樓上看了他一眼,說:“我道是誰,原來是那個克扣軍饷的狄連忠。你回去吧,殺你污我刀耳。”
狄連忠大怒,下令攻城。他正攻城之際,無終兵士從後方繞道燕軍之後,與孤竹裏外夾擊。狄連忠見勢不妙,只得再次下令撤兵。然而這一次撤兵,先鋒部隊兩萬精銳盡失。他帶着剩餘的六萬餘人再次折回馬邑城。
兩戰無功,且損兵折将,軍心盡失。
狄連忠沒有辦法,只能發函,向慕容炎請罪。
慕容炎接到軍函,沉默許久。王允昭這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左将軍在獄中關了這麽些時日,想來也反省得差不多了。要不……晚些時候陛下過去看看?到底是陛下的人,哪有隔夜仇呢?”
慕容炎沒有答他話,卻擡手将軍函擲到地上,說了句:“朽木難雕。”想了想,說:“走吧,過去看看她。”
所有人都以為,以他和左蒼狼的關系,也不過就是關幾天而已。就連慕容炎自己,也覺得姜碧蘭能施些什麽小手段?最多就是跪得時間久一點罷了。
然而到了獄中,就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左蒼狼遠離稻草堆,靠在牆角,飯菜一應未動。獄卒開了牢門,慕容炎和王允昭走進去。左蒼狼沒有動,王允昭趕緊說:“将軍?将軍?陛下過來看您了。”
他伸手過去,然而指尖才剛剛觸到她,左蒼狼如同受驚的野獸,用力地摔開他的手,指尖劃在他手背上,立刻現出一道血痕。她整個人往陰影裏縮。
王允昭一怔,慕容炎緩步上前,矮了身子去看她。身後獄卒趕緊說:“陛下,犯人最近情緒癫狂,還請陛下離得遠些,以免傷及龍體!”
慕容炎沒有理他,緩緩靠近左蒼狼,問:“怎麽了?”說着伸手過去,陰影裏他只覺手上一痛,卻沒有退,反而死死抱住了她。她的指甲像是被咬過,有的地方尖利無比。幾乎劃下他的皮肉。
身後獄卒早已驚慌,趕緊上來用力想要拉開她。他耳邊全是一片雜亂的聲音,頓時怒喝了一聲:“住手!”
周圍諸人一怔,都退了開去。他仍舊将她抱在懷裏,握住她一雙手,然後發現她瞳孔血紅,狀若瘋癫。而不過區區數日,懷中人消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阿左。”他輕聲喚她,伸了手去撩她額前的亂發,她幾度掙紮,然而幾天沒有吃飯,她身上沒有什麽力氣。
慕容炎說:“沒事了,安靜一點,乖,安靜一點。”她野獸一般地咆哮,最後一口咬在他手上。慕容炎眉頭微皺,身後獄卒一個手刀過去,将她敲昏。
她整個人撲倒在他懷裏,慕容炎抱起她,發現那個人輕得毫無重量一樣。
他轉過頭,看見牢門前還擺着的飯食。身後王允昭輕聲說:“陛下,将軍這情況,看來是真不大好。要不要請個太醫過來瞧瞧?”
慕容炎輕輕撫摸她的長發,她全身都是冰涼的,長發未幹透,裏面還是濕着。這樣冷的天,身上只一件薄衣。他松開她的手,發現她雙手都凍裂,上面的指甲被磨得尖銳無比。
他只是用力一握,凍瘡的血水便溢了他一手。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有點可憐。這種情緒讓他自己都覺得荒謬,慕容炎是一個會可憐別人的人嗎?
他應該推開她,應該洗卻這一手血水,他應該覺得污穢。
可他仍抱着她,轉頭對王允昭說:“孤很想知道,不過幾天時間,他們怎麽就把孤這一員虎将給吓成這樣。你有空的話,幫孤問一問。”
王允昭當然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立刻說:“奴才遵命。”
慕容炎抱着左蒼狼出來,周圍所有人都低着頭,然而目光有意無意,還是悄悄瞟過來。慕容炎全然不顧,抱着她回到車駕之上,抽了絲帛,輕輕替她擦拭臉上的污痕。
當天,這事就在宮裏宮內傳開。當今陛下親自抱着溫夫人出獄回宮的事,還是很有爆點的。
慕容炎似乎全然不管這些,他找了太醫令海蘊前來為她診治。
然而當診完脈,海蘊垂頭道:“陛下,将軍恐怕只是急怒攻心,這些日子少盡飲食,又受了些風寒,不太要緊的。服兩副藥就好。”
慕容炎不說話,就讓他這麽跪了一陣,說:“太醫令最近要照顧王後,想來十分繁忙。南清宮的事,就交給太醫丞吧。”旁邊的太醫丞趙紫恩趕緊下跪領旨。
趙紫恩再度診脈,都不敢開口讓宮女給她梳洗。她太虛弱了,幾日粒米未進,幾乎全靠身體底子好,強撐過來。慕容炎等在南清宮外,趙紫恩給她喂了點白粥,這才敢開藥。
慕容炎一直在旁,外面突然有人通傳道:“王後娘娘駕到。”
慕容炎轉過頭,就看見姜碧蘭走進來。她穿着一件淡金色的宮裝,粉黛不施,尚未複元的氣色,有幾分虛弱。慕容炎問:“王後怎麽過來了?”
姜碧蘭向他福了一福,說:“聽聞将軍病了,臣妾特地趕過來看看。上次的事……想必将軍也是一時無心。受了這麽大的責罰,臣妾亦是心中不安。”
慕容炎點點頭,說:“王後有心了。”
姜碧蘭微笑,說:“陛下挂心之事,臣妾又怎能不挂心呢?聽聞陛下急得一路抱着将軍回宮,臣妾只怕是出了什麽大事。”
慕容炎坐到榻前,緩緩握了左蒼狼的手,接過趙紫恩調配好的藥膏,輕輕替她塗抹。姜碧蘭一怔,忙強笑着走上去,說:“這些事就讓臣妾來做吧。陛下乃男兒,哪做得來?只怕弄疼了将軍。”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同樣微笑,說:“以前孤在宮裏,身邊一直少人伺候,一些事,其實擅長。”
姜碧蘭一怔,他也不再理會她,只是這麽一下一下,輕輕地将藥膏塗滿她的手。
姜碧蘭站在一邊,心下茫然。
☆、第 68 章 将養
待到塗完藥膏,左蒼狼仍然沒有醒。趙紫恩說:“陛下,将軍如今可能是要睡上一陣。陛下不如晚點再過來吧。”
姜碧蘭一直沒有離開,她過來,本是想要提醒慕容炎,他親自抱左蒼狼入宮的事,已經人盡皆知了。這等于是在打她這個王後娘娘的臉。畢竟她失去孩子尚不足十日。
可是即使她親自過來南清宮,慕容炎并沒有絲毫愧疚之意。他如同平常見她,面色帶笑,語聲柔和。卻偏偏,當着她的面,親手為她上藥。
姜碧蘭微微咬着唇,心被不安淹沒。
如今聽趙紫恩這樣說,她忙說:“将軍也要休息,臣妾跟陛下都出去吧。”幾乎懇求的語氣,左蒼狼畢竟數日之前才害了她的孩子,如今慕容炎守在這裏,讓她這個王後還有何威嚴可言?
然而慕容炎頭也沒擡,只是輕聲說:“孤再陪她一陣,王後有事就先離開吧。”
姜碧蘭如同冷水澆頭,全身慢慢冰涼。而慕容炎随手拿了小修刀,慢慢幫左蒼狼削指甲。他動作很輕,很溫柔,姜碧蘭緩緩退後。再不須任何言語,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捅破這層紙。要讓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左蒼狼跟他的關系!
這是一直以來,他留給她的誓言與幻夢,或者說體面與尊重。然而今日之後,這一切都将成為泡影。
可是就算如此,她又能如何呢?她身為王後,只能退讓和接受。她默默地注視他,看他細心地剪去那個女人參差不齊的指甲,然後用磨石慢慢将倒刺磨得平整光滑。他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做這件事,一舉一動也無不優雅溫柔,深情專注,就像在對此生唯一的愛人。
那情景足以讓任何一個女人沉溺其中,可如今她只是一個旁觀者。只能崩潰,或者沉默。她緩緩傾身行禮:“臣妾……告退。”每一個字都帶着淚。慕容炎卻沒有回身,只是揮揮手:“去吧。”
左蒼狼一直睡在入夜時分,她驚醒的時候,整個人幾乎彈坐而起。慕容炎就坐在榻邊,手裏還握着一卷兵書。見她驚醒,說:“這麽一驚一乍作什麽?”
說着話邊伸手過去,左蒼狼迅速退到床裏,慕容炎挑眉:“過來!”
她只是退,直到退無可退,卻沒有半點過來的意思。慕容炎站起身來,說:“既然你不肯過來,”整個人往前一撲,瞬間撲住了她,然後說下半句:“那孤只好過去了。”
左蒼狼用力推拒他,慕容炎握住她的雙手,笑說:“幸好孤有先見之明,先修禿了爪子。眼看這邊臉上已經抓了一道,若右臉再來一道,明日朝堂之上怎麽解釋。”
左蒼狼根本不聽他說話,嘶聲喊叫。鬧得實在厲害了,慕容炎低頭吻住了她,她牙關一咬,血腥氣瞬間彌漫開來。慕容炎哼了一聲,卻沒退,緩緩地與她唇齒交纏。然後輕輕拍她的背,等她安靜下來。她這麽多天粒米未盡,鬧不了多久。
等她終于失去了力氣,他說:“吃點東西?睡大半天了,應該也餓了。”
她沒有說話,閉上眼睛一直在喘氣。慕容炎也沒等她回答,叫來宮女為她端了一碗羹。左蒼狼到底是餓了,被氣味吸引。慕容炎端了湯羹,慢慢喂她。然而她只是吃了一口,頭一歪,哇地一聲吐了個幹淨。
緊接着便是一陣幹嘔。慕容炎微怔,聞了聞那羹,不覺有異。只得又令人再傳太醫。
趙紫恩深夜過來,重新診治之後,也是一頭霧水。後來換成白粥,她總算吃了些。
這樣一鬧,夜便深了。王允昭小聲說:“陛下,您看要不……回宮歇息吧?”
慕容炎說:“今夜,孤就在這邊歇下了。”王允昭微怔,張了張嘴,到底還是不敢說。如此左蒼狼畢竟還頂着溫夫人的名頭,他這樣明目張膽,若是被定國公等人知道,該如何解釋?
慕容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說:“怎麽,宮裏有人會亂嚼舌根?”
王允昭趕緊說:“回陛下,南清宮的宮人都是老人,口風很緊。”
慕容炎點頭,屈指一彈,示意他出去。
左蒼狼一夜忽夢忽醒,一直沒睡踏實。慕容炎也沒睡,就坐在榻邊,看了半夜的書。偶爾她驚醒,他便輕拍她,輕聲安撫。直到她重又睡去。
他溫柔的時候,擁有無限的耐性與包容。
栖鳳宮裏,姜碧蘭沒有等到他。天光漸亮了,她枯坐了一夜,慕容炎連派個人過來知會一聲這樣的舉動都沒有。
他終于,不再扮演帝後情深了嗎?
一滴淚滑過臉龐,紅蠟堪盡。
第二天,軍中袁戲等人就收到消息,稱左蒼狼已被釋放,暫時仍是住在宮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這次她看起來又是有驚無險了。可是溫行野卻收到了一絲不好的消息。
他如今不上朝,要想知道什麽事,只有去問別人。軍中能上朝的人不多,且時不時不在晉陽。只有夏常有,他能夠經常見到,而且還有交情。
如今左蒼狼又被下獄,他只有經常去向夏常有打聽。夏常有先前還知無不言,然而左蒼狼被釋放之後,他卻有些吞吞吐吐。
溫行野見狀就急了:“夏老弟!我不過是問問兒媳近況,你這般遮掩含糊,莫非她出了什麽事?”
夏常有趕緊說:“溫兄不要誤會,左将軍如今在宮中,陛下待她……一如從前。無恙,無恙。”
溫行野将信将疑,半晌,說:“夏老弟,夏大人。如今我年歲已高,朝中又無人,一些事,如果連你也不肯告訴我的話,我恐怕是一生不能知了。”
夏常有一臉為難,只是說:“溫兄!這……也真不是什麽事兒,只是……”啧了一聲,欲言又止,不好再說下去。
溫行野說:“要我跪下求你嗎?”說罷撩衣就準備下跑。夏常有其實是個厚道人,怎麽忍心真讓他給自己跪下,趕緊扶住,說:“溫兄。既然如此,小弟也就不隐瞞了,最近小弟聽到一絲傳言。但也僅僅只是傳言,沒根沒據,你也別往心裏去。”
溫行野拱手,說:“賢弟請講。”
夏常有吞吞吐吐地說:“聽說,左将軍出獄的時候,是由陛下一路抱着,且同剩天子車駕入的宮。”溫行野一怔,夏常有咬了咬牙,說:“回到宮裏,陛下賜住南清宮。且一直親自守在身旁,數次喂藥,據說連王後娘娘過去……也都未曾假手于他人。”
溫行野驚住,慢慢地,臉色由紅轉白。他右手緊緊握住拐杖,手背青筋凸現,夏常有趕緊說:“我也只是聽說,說不定只是閑人嚼舌,當不得真。”
溫行野緩緩拱手,道了個謝,再不多說,轉身出了廷尉府。夏常有生怕有什麽事,追到門口,卻只見他拄着杖,風吹銀絲,步履蹒跚。
左蒼狼在南清宮養了幾天,慢慢緩和過來,然而眉宇之間,卻再不複以往的輕快。即使是熟睡的時候,依然微蹙眉頭。慕容炎下朝之後幾乎都呆在南清宮,姜碧蘭幾次想要進來,都被王允昭擋在門外。
終于有一次挑了個慕容炎上朝的時候過來,卻仍然被南清宮的宮人擋在外面。姜碧蘭怒斥:“大膽!本宮是後宮之主,我要進去,你等竟敢阻攔?!”
宮人跪地,卻沒有相讓的意思,只是說:“回王後娘娘,陛下有旨,将軍身體未複元,需要休息,任何人來都不見。包括……”後面的聲音終于小了,但還是能聽清,“包括娘娘。”
姜散宜後退一步,繪雲扶住她,說:“娘娘,既然陛下這麽吩咐了,娘娘還是不要惹陛下不高興了吧。”
姜碧蘭扶住她的肩膀站定,好半天,說:“我們回去吧。”
狄連忠還在馬邑城,他如今非常尴尬,帶領着殘軍,進不能攻,退也不需要他守。馬邑城自有諸葛錦駐守。可慕容炎沒有吩咐他退兵,他也不敢擅離。
一連幾日晉陽都沒有禦旨傳來,他也知道慕容炎是在晾着他了。畢竟這次乃是他這個太尉的初戰,打成這樣,實在是沒臉。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畢竟是軍中沒有心腹,将士對他的信任程度也不夠。
再加上敵方将領對燕軍非常了解,他如陷泥潭,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而馬邑城,諸葛錦等人可是看足了笑話。老兵每每在身後指指點點,不止一次,有人低聲議論如果是左将軍如何如何。他又羞又惱,卻又難以發作。
數日下來,心中銜恨已極,難道那個左蒼狼出手,就一定能攻下小泉山嗎?
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很盼望她也戰敗,铩羽而歸。如此一來,諸人會不會便不會再用這種目光打量他這個太尉?哪怕他與左蒼狼從未謀面,仇恨的種子卻在生根發芽,長出毒木成林。
左蒼狼慢慢将養過來,只是一些病根也就此落下。她不能沾任何腥氣,哪怕是魚蝦、涼掉的葷腥,一沾就吐。無論如何克制不住。
她也開始變得畏寒。兩次下獄、諸多戰傷,幾度摧折讓她的身體再不複之前的強健。每每變天之時,舊傷隐隐作痛。但好在年輕,尚能忍住。
這一日,正是四月初,外面春光正好。趙紫恩說:“将軍身體已然好轉,何不出門走走,曬曬太陽?”
左蒼狼心情不好,他看得出來。就這麽一直悶在宮裏,怎麽好得起來?
左蒼狼點點頭,她并不是個任性的人,不願一個人躲在陰冷宮室之中傷感。她緩緩出了南清宮,由宮女可晴陪着,在宮中四下走走。四月海棠開得正好,她行走在漫漫花海之間,前面卻有一人在宮女陪同之下緩步走來。
是姜碧蘭。
左蒼狼緩緩跪下:“王後娘娘萬安。”
姜碧蘭站在她面前,說:“幾日不見,将軍看來已經大好。”左蒼狼不說話,她始終還是不願同她計較。于是哪怕知道她暗中下手,依然一步一步後退。
要知道當初晉陽長街上,她的小轎經過身側,慕容炎那回眸的一眼……曾經多少次,成為她的夢魇。
這個女人,她出身官宦之家,名門千金。天生美貌,棋琴書畫更是樣樣精通。她百轉千折,惟愛人情深不移。她是所有女人的夢。
也是她的夢。
而今,即使是到了圖窮匕現的地步,她仍然沉默。畢竟如果不是她,這個女人的愛情,将終生完美無瑕。
姜碧蘭見她沉默,笑說:“不過将軍在宮中也住得夠久了,只怕見陛下的時間,比我這王後都多。将軍是将溫府的顏面都踩在腳底了。”
左蒼狼不理會,身後宮女可晴突然說:“娘娘,陛下說了,将軍雙膝舊疾常犯,不宜久跪。娘娘就讓将軍起來吧。”說着就去扶左蒼狼,姜碧蘭大怒:“哪裏來的賤婢這樣大膽?本宮面前,有你說話的餘地?來人,掌嘴!!”
她身後,繪雲上前,拉住可晴就是左右開弓。
她下手可真是毫不留情,可晴臉上紅痕越來越明顯,最後嘴角慢慢地流出血來。左蒼狼一直沒有回頭,連看也沒有看一眼。姜碧蘭見她神情不變,暗想她可能跟這宮女不熟,也就示意繪雲不再動手。
大庭廣衆之下,她也不敢把左蒼狼如何。只能緩緩經過她身邊,說:“将軍記住,我孩兒的性命,不會白白失去。”
左蒼狼終于回頭,望定她的眼睛:“王後娘娘腹中孩子為什麽會丢兒性命,也是微臣一直疑惑的事。”
姜碧蘭移開目光,冷哼一聲,快步離開。
可晴這才上前扶起左蒼狼,左蒼狼看她一嘴血,輕聲嘆:“她畢竟是王後,将來你是要在宮中生存的,何必逆她?”
可晴說:“将軍是蓋世英雄!豈可給這種女人作賤?我就是不要這條性命,也非要說句公道話不可!”
左蒼狼笑笑,說:“蓋世英雄?”
可晴立刻連眼睛都亮了,說:“我聽過不少将軍的故事!将軍出戰西靖,兩次大勝屠城,真是替大燕百姓出了這積壓多年的一口惡氣。”
左蒼狼緩步向前走,說:“世上并沒有理所當然的屠殺,所謂師出有名,只是世人尋找的一個借口。為将者,功名戰績,都是罪孽的一種。”
可晴跟在她身後,說:“可是将軍殺敵是為了保家衛國啊!這當然是對的啊!”
左蒼狼說:“為了保住自己的家國,毀掉別人的家國。戰場之上,本無正義,也無對錯。”
可晴愣住,左蒼狼說:“回去吧,看你嘴上的傷,還那麽多話。”
回到南清宮,左蒼狼特地交待趙紫恩給可晴治了傷。她傷得倒是不嚴重,畢竟繪雲那樣的女子,幾巴掌能打成什麽樣?只是少女臉頰細嫩,印子在臉上還是吓人。
左蒼狼在旁邊,等趙紫恩為她處理完傷處,說:“我是不能在宮中長住的,我走之後,你恐怕會遭人為難。”
可晴趕緊跪下,說:“如蒙将軍不棄,我願陪在将軍身邊,侍候将軍!”
左蒼狼說:“我若出入軍營,哪能帶上侍女?我跟王總管說說,看看能不能換你到禦書房侍候。那裏在陛下眼前,應該可保平安。”
可晴以額觸地,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說:“奴婢願意跟随将軍,求将軍成全!”說罷,又接連磕了好幾個頭。
左蒼狼想了想,終于還是說:“起來吧。”
夜裏,慕容炎再過來的時候,她便跟他說了這事。慕容炎當然不會在意,一個宮女而已。大手一揮,便将人賞給了她。
☆、第 69 章 雪盞
左蒼狼休息了幾天,她沒有受什麽外傷,只是身體虛弱。這麽養了幾天,便是身體不好,也是無人看得出。
次日,天還未亮,就有宮人過來伺候她更衣上朝。朝堂之上,大家見她過來,倒是都不意外。都是多年的人精,慕容炎把她從诏獄抱出來的事,誰不知道?
她官複原職是早晚的事,就算慕容炎真的扶持狄連忠,也只是分她兵權,不會罷黜她。
姜散宜走過去,含笑說:“看到将軍安然無恙,本官就放心了。”
左蒼狼看了他一眼,淡淡說:“勞大人挂心了。”
旁邊甘孝儒也說:“這次将軍受驚了,但查清楚就好。謀害皇嗣罪名不小,将軍雖然受了幾日牢獄之苦,卻也算是還了将軍一個清白。” 兩位丞相各有謀算,如果說朝中還有誰不希望姜碧蘭産下皇子的話,一定是甘孝儒無疑。如今姜散宜一族,勢力已經頗為壯大。如果慕容炎再立了姜碧蘭的兒子作太子,那他是注定居于姜散宜之下,再無翻身之日了。
兩邊各懷心思,慕容炎臨朝了。今日政事,仍然是狄連忠戰敗一事。如今軍隊在馬邑城,進退維谷,狄連忠已經尴尬得三次發函請求慕容炎降罪了。
當然了,暗中也沒少發信向姜散宜求救。姜散宜對慕容炎其實有幾分了解,他如今一直不置可否,擺明了是讓狄連忠難堪。
但既然是讓他難堪,便沒有棄之不用的意思。知恥而後勇嘛。
是以他只是回書,讓他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如今慕容炎令左蒼狼重新上朝,似乎是要解決這件事了。他趕緊出列,奏道:“陛下,太尉狄連忠在邊城多日,小泉山久攻不下,徒耗糧草也不是長久之計。微臣以為,軍中還是左将軍更為熟悉。左将軍初時便經常出入西北邊城,對地勢也極為了解。不如就請左将軍再返馬邑城吧。”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說:“久聞姜大公子精通兵法、骁勇異常,看來也只是傳言罷了。”
姜散宜老臉通紅,跪地道:“陛下責備得是。犬子年輕,缺乏經驗,尚有許多地方,需要向左将軍學習。”
慕容炎冷哼了一聲,也沒再為難他。轉而問左蒼狼:“左愛卿身體如何了?西北荒涼,風沙也重,一路只怕少不了艱辛。”
這話一出,大家還是有點奇怪,左蒼狼看上去除了氣色差些,倒不像是有什麽大毛病。這次是……又裝病出獄啊?
左蒼狼緩緩出列,現在狄連忠兩戰敗北,折損兵士四萬有餘,囤軍于馬邑城,一直空耗糧草。慕容炎雖然沒說,但是軍情如火,他敗得這麽慘,不會沒有原因。
她跪下,說:“微臣願赴邊城協助狄太尉。”
慕容炎點頭,說:“如此也好,馬邑城還是你熟。狄連忠畢竟久疏戰陣,此次還是你為主帥。由他從旁協助吧。”
此話一出,諸人還是頗為意外。自古以來,哪有太尉給骠騎将軍任副帥的道理?這簡直就是在撕狄連忠的臉皮。連帶姜散宜也是面上無光。畢竟是他舉薦的人。
甘孝儒看了姜散宜一眼,左蒼狼畢竟是身負謀害皇嗣的罪名,這麽快出獄,而且直接委以重任。這一記耳光抽得不輕。
姜散宜表情也精彩得很,他比甘孝儒等人更精,心下也有幾分疑惑——按理,慕容炎是有意扶持一方勢力,分溫氏舊部兵權。即使狄連忠戰敗,又何至冷淡至此?
他想不明白。
待下朝之後,姜散宜悄悄命人去找姜碧蘭。正好其母生辰,姜碧蘭趁機提出回府省親。慕容炎也同意了。
待回到姜府,姜散宜剛剛給她行完禮,便屏退左右,急急問:“一些事,為父一直以來就想問你!當初你腹中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誰給你出的這主意,竟然将皇嗣性命視為兒戲!”
姜碧蘭臉色慢慢冷下來,将海蘊的話說了一遍,然後冷笑:“當初父親殺死我第一個孩子,又焉知這不是報應。”
姜散宜被噎了一下,說:“這些事,難道還需要為父再向你解釋一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