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沒再多說,只輕聲嘆:“返回駐地吧。”一行人起行前往西北大營,左蒼狼跟在溫砌身後,同許琅等人并肩。
一路之上,她與許琅談笑風生,中途到客棧吃飯,還跟溫砌的親衛喝了點酒。溫砌是個何等細心的人,當下發現他不在軍中的這些日子,左蒼狼跟營中兵士已經相當熟稔。
一路回到西北大營,左蒼狼就問:“溫帥,接下來我做什麽?”
溫砌想了想,說:“宿邺城西有一片菜圃,還建有圈舍,養着豬羊,你若有閑暇,可以照管。”左蒼狼臉上的表情慢慢凝固,似乎以為自己聾了,又問了一遍:“啊?”
溫砌忍着笑,說:“如果你不喜歡,也可以跟諸葛錦他們一起去種樹,宿邺風沙大,植樹種草,可以防風。”
左蒼狼想了想,仍然說了一個是,然後轉頭出去。
她初入軍營,是跟慕容炎一起。剛到營中就遇上北俞和大燕的一場殊死決戰。然後又正好是西靖等各路聞風而動,是以雖然從軍時間不久,卻到底也經歷過屍山血海的大場面。她還以為營中日子一直就是這樣的呢。
這會兒她走到宿邺城西,這裏果然有一排圈舍。夥頭兵正在煮一大鍋黑糊糊的東西。左蒼狼走過去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麽?”
軍中就只有一個女人,大家都知道她。夥頭兵立刻行禮:“報告參軍,這是豬食!”
左蒼狼挽起袖子:“讓我來試試。”
夥頭兵急了:“參軍折煞小的了,這種粗活怎麽能由您來幹呢!”
左蒼狼不管,提着一桶豬食來到圈舍旁邊。豬圈當然臭,但是她又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這些不算什麽。她往食槽裏面一添食,幾頭豬就争先恐後地跑過來。
左蒼狼覺得還挺有意思,不由摸了摸那幾頭吃得正歡的豬。豬忙着搶食,并沒有理她。她站在旁邊,但見風沙拍打着樹皮、幹草搭成的圈舍,夕陽将沉未沉。
她突然又想到晉陽城,不知不覺,又想到城中那個人。
左蒼狼在宿邺的營中,一呆就呆了兩個月,時間如流水。而她身為參軍,每天的工作就是……種地、養豬、種樹。每日裏最高興的是,就是城中哪裏的百姓丢了豬羊牛雞等等,因為她可以跟袁戲等人下注能不能找回來……
一日如此沒什麽,日日如此,左蒼狼就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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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溫砌,他身為一個大元帥,每日裏除了研讀兵書,就是操練士兵。再然後就是種田、澆地。偶爾聽村民聊聊收成、民情、民間趣聞。
慕容炎來前去後,他幾乎沒有幹過任何一件稍微露點臉的事。偶爾出去打獵,他所獲甚至不如手下的小兵。這哪裏像個大元帥,簡直就是個村長!
左蒼狼雖然年少,但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即使不是修羅,至少也不能是村姑吧?她可見識過慕容炎的排場。慕容炎身為一個失寵的皇子,人家出則結驷連騎、入則焚香列鼎。溫砌倒好,堂堂一個大将軍,身居帥職,植樹澆水時赤膊上陣,回來累了倒頭就睡。
手下全是武人,別說沐浴薰香了,能記得洗個腳就是阿彌陀佛。左蒼狼對他實在是談不上什麽尊重,先敬羅衣後敬人是人的天性。看慣了慕容炎,對于這種粗糙的武人,她尊敬不起來。
好在因着她是女子,有獨立的營帳。平時種地送水,晚到些也無人說什麽。但她終日幹着這些事,有時候忍不住,她也會诘問:“溫帥,你好歹是個元帥,哪怕教我點武藝也好啊!”
而溫砌總是搖頭:“你乃二殿下親自指點,箭技精熟,武藝身手我無可相授。”
左蒼狼不死心:“那你教我點兵書。”
溫砌失笑:“兵法之道,豈在書上?”
左蒼狼便會發怒:“兵法之道既不在書上,溫帥為何日日研讀?”
溫砌笑容便更明顯一些:“閑來無事,學幾句高談闊論之言,顯得我這個元帥更有學問而已。”
左蒼狼:“……”
少年血熱,她呆不住,沒事就出城抗擊游匪。宿邺城西與西靖接壤,北鄰北俞故地,平素異族匪類橫行,殺人越貨的事兒在這裏早已是司空見慣。以前官兵一追剿,他們就逃往西靖和北俞,追捕一直非常困難。
左蒼狼閑着沒事,如同貓抓老鼠,天天蹲這夥匪類。袁戲他們開始覺得無聊,後來就跟她一起蹲了——游匪身上有錢啊!一些找不到失主的金銀還不是納入了自己的腰包。
時間一長,營中諸将領開始主動剿匪,專撿不需要當值的日子,帶上幾個兵士在宿邺的集市上蹲等。大家都知道馬匪有利可圖,耐性出奇地好。漸漸地,宿邺這座邊城開始真正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于是就無匪可捕了。
左蒼狼成日裏在軍中閑逛,溫砌不允許她插手日常操練等軍務,但是每一個清晨,只要軍號一響,她必會起床。西北的冬天冷得要命,可她不會錯過任何一次操練。
溫砌從來沒有管過她,每次将領點名也都不會将她列在名冊之中。可她就這麽默默地存在,少女的肌膚在風沙的侵蝕之下漸漸不複以往的白皙細嫩,反而變成了野性的麥色。她和這裏的老兵痞一樣學會了賭錢,學會喝辛辣的老酒,甚至學會了聽他們講各種各樣的葷段子。
這一天傍晚,左蒼狼跟鄭諸等人打獵回來,拎了一只兔子經過宿邺城關,仰頭看見溫砌站在城頭。她上了城牆,走到烽火臺旁:“溫帥?你在這裏幹什麽?”
溫砌說:“看看這個地方。”
左蒼狼也跟着望了一眼,前面就是馬邑城,馬邑城過去,就是白狼河了。沒有什麽樹木遮擋,黃沙漫天。她問:“看了這麽久,不厭煩啊?”
溫砌微笑,轉身問:“你在這裏也呆了不少日子了,厭煩嗎?”
左蒼狼舉了舉手中的兔子:“說真的,挺無聊的。”
溫砌笑意更深,問:“有沒有想過回去?”
左蒼狼立刻有些警覺,問:“溫帥又要趕我走嗎?憑什麽啊,我又沒違反軍規!”
溫砌轉頭,再次瞭望邊城斜陽,說:“你不懂,這種乏味的平靜,對于為将者而言,有多難得。”
左蒼狼笑得毫無誠意:“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在二殿下手下是射得一手好箭,來到這裏是喂得一手好豬。看,這兔子肥不?晚上烤兔子。”
溫砌笑得不行,突然問:“如果今天站在這裏的是你,你會怎麽辦?”
他猝不及防突然問,左蒼狼有點發愣,半天才問:“什麽?”
溫砌轉頭盯着她看,他知道她已經聽懂了他的話。左蒼狼想了想,說:“西靖強大,他早晚會吞得大片俞地,到時候,大燕幾乎在它與孤竹、屠何等部的包圍之下。現在的安寧只是表象。”溫砌沒有插話,她想了想,說:“我覺得,此時我們公然拒絕向西靖納貢,轉而将金銀分為兩份,一份贈給孤竹,一份贈給屠何。”
溫砌挑眉,左蒼狼說:“這筆金銀數額巨大,無論是孤竹還是屠何都不會舍得退還。可如此一來,西靖必然大怒。與兩部加深嫌隙。而它又受兩部牽制,短時間不會攻打燕國。孤竹與屠何垂涎大燕歲貢,無不期盼大燕歸順自己,享西靖國之前的上邦待遇。他們一定會互相提防,轉而向大燕示好。如此一來,大燕一則擺脫西靖臣屬國之辱,二來,可以從屠何、孤竹獲得許多好處。三來,完全處于主動地位。稍加時日,或可誘使屠何與孤竹攻靖也說不定。”
溫砌深吸一口氣,終于問:“你師從何人?這些東西,究竟何人所授?可是白帝嗎?”
左蒼狼說:“小時候在山間打獵,慢慢總結了一些捕獸的經驗。後來在孤兒營,看過幾本戰策,但是我識字不多,半懂不懂。”溫砌目光明顯存疑,左蒼狼聳聳肩:“溫帥不要小看打獵,不能交流、難以掌控的野獸都能捕獲,何況是有欲有求的人。”
溫砌複又望向那片風沙隐隐的城郭,許久,說:“我那裏也有一些兵書,許久不讀,只怕發黴生蟲,你有空幫我曬曬。”
“啊?”左蒼狼一愣,轉而才興高采烈地道:“好!”
溫砌乃是将門之後,溫行野的父親是大燕的開國功臣,溫家幾代一直輔佐慕容氏。他收藏的兵書,許多都是散佚的孤本。
左蒼狼将其搬出來晾曬,溫砌有時候與她紙上清談,有時候解釋一些晦澀之處。左蒼狼雖然機敏,但是學識不足。好在她虛心,兵書再如何,總比喂豬種樹、找貓找狗有意思啊!
她找到了其他的樂趣,溫砌反正閑着,沒事便坐在她身邊,看她讀書。
溫砌對左蒼狼青眼有加,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但是沒有任何關于他倆的風言風語,溫砌在西北營中帶兵已經八年,八年以來,他如同一個慈藹的長者。
營中再桀骜不馴的兵士,只要他一個眼神,立刻就會低頭。
左蒼狼對他執以師禮,這個人,越跟他接觸,就越能感覺到他的魅力。那無關乎男女情感,他如深不見底的海洋,儒雅而包容,不見鋒芒卻經得住任何風浪。
她開始明白為什麽溫砌可以守得住宿邺城,他如同燕軍的信仰,這裏山高皇帝遠,燕王只有一個王的名頭,他才是燕軍的靈魂。
晚上,帳中,溫砌接到了慕容淵的回函,慕容淵拒絕了将送往西靖的歲貢平分給孤竹和屠何的建議。一面是擔心西靖一怒之下舍俞國舊地奔大燕而來,一面則是憂慮孤竹和屠何會從此嘗到甜頭,觊觎大燕。
溫砌提筆蘸墨,想要修書,寫了兩個字,又将信紙揉碎。然後他開始寫一封家書,左蒼狼就站在他身後,雖然知道偷看他人信件不對,卻忍不住好奇。
溫砌已成家多年,但是常年在外,妻兒俱在老家滑臺。
因着父親溫行野早年戰傷,如今行走不便,家裏更是不能離人。所以他的夫人餘秋淑也幾乎從來沒有來過軍中探望。然而溫砌經常會寄些書畫、玩具回去。每月的家書也從不落下,足見夫妻二人感情和睦。
左蒼狼沒有說話,溫砌卻突然說:“我有兩個兒子,以軒十歲,以戎四歲。”左蒼狼嗯了一聲,溫砌繼續說:“我與他們有兩年多沒見了。上次見面,以戎還不會說話。”
左蒼狼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些,溫砌很少跟她聊私事。她想了想,問:“溫帥不想他們嗎?”
溫砌說:“想,可是邊關苦寒,将士們都是孤身在外,我豈能例外?而且……我并不希望家中老幼涉及朝中紛争。”
左蒼狼不說話了,溫砌說:“所以你知道嗎,如果再往下走,那麽你選的這條路,将有多麽艱辛且孤獨。”
左蒼狼神色慢慢凝重,她輕聲說:“願沙場撒血,荒城戍邊,若天可假年,終老于山野田園。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只會覺得榮幸。”
溫砌複又低頭,繼續寫那封家書,良久喃喃說:“那時候,我大約可以回去了。”
他一筆一劃,寫下邊城的風沙。
☆、第 26 章 盛會
三月初,拜玉教杏林會召開,民間凡是有點名望的大夫紛紛前往參加。楊漣亭暫停坐堂,前往姑射山赴會。
拜玉教乃大燕國教,這姑射山的總壇是受燕軍保護的。平素閑雜人等要上山一趟不容易。楊漣亭第一次來到山下,還沒有呈上請帖,已經有人迎出來:“來者可是楊漣亭楊大夫?”
楊漣亭忙拱手道:“正是在下,年前有幸得到貴教邀約,特來赴會。”
對方趕緊回拜,道:“楊大夫客氣了,請随小的來。”
楊漣亭跟着他上山,一直聽聞拜玉教聖女會仙術,他倒是非常好奇。上次王宮一見,那位聖女并不像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之輩。
姑射山地勢險要,山頂有神農像,泉水自神農右手流淌直下,人未近,已可聞溪流之聲。領路的教衆将他領到山腰的神農殿中坐下,說:“楊大夫稍待片刻,在下這就去請教主。”
楊漣亭暗暗稱奇,一直聽聞拜聞教的聖女有通天徹地之能,這位教主卻極少露面。不知是何等人物。
心中正作此想,冷不相珠簾掀起,有一個人進來。楊漣亭轉頭看過去,只見此人已年過五旬,長須灰白,但是精神矍铄,目露神光。楊漣亭趕緊站起身來:“前輩可是拜玉教教主?晚輩楊漣亭有禮了。”
長須老者緩緩上前,目光如電,上下打量他,半晌,才道:“楊大夫不必客氣,請坐。”楊漣亭坐下,他卻又說:“杏林會赴會者,必須逞一份醫案,不知楊大夫醫案何在?”
楊漣亭微怔,因他是聖女特地相邀,可沒人告訴他這個。正要說話,外面突然珠簾一響,卻是聖女阿緋走了進來:“義父!”她的聲音似怒還嗔,“楊大夫是我請來的客人,你怎麽可以問他要醫案!”
老者瞪了她一眼,說:“行有行規,既然當初定下規矩,豈可輕易違背?”
阿緋兩三步走到楊漣亭身邊,說:“現在寫,行了吧?”一轉頭看楊漣亭,卻是露了個調皮的笑:“這是我義父沐青邪。”
楊漣亭忙重新拜見,說:“沐前輩,在下确實不知有此規定,但請前輩給晚輩一點時間,這就準備醫案。”
阿緋扯了扯他的袖子,說:“別理他,這個壞脾氣老頭!”
沐青邪氣得,楊漣亭卻是真的打開醫箱,拿出紙筆,就在堂中開始書寫醫案。
沐青邪看了他一眼,又瞪阿緋:“女兒家家的,抛頭露面,一點也不知羞。”
阿緋怒了,瞪着眼睛:“你欺負我的客人,還不準我說話了?!”
楊漣亭不知道該怎麽勸解了,他跟長輩相處的時間極少,有限的光限裏學的也是恭敬禮讓。然而阿緋跟沐青邪這樣的争執,卻讓人覺得很親近,真正有一種家人的感覺。
也許是怕沐青邪再說出什麽讓楊漣亭難堪的話來,阿緋一直沒有走,就站在楊漣亭身邊。她沒有用什麽香料,身上卻有一股少女的氣息,如陽光下的春草。
楊漣亭落筆如疾雨,很快寫了一份醫案。阿緋最開始還跟沐青邪說話,後來慢慢地注意到他醫案的內容,最後輕咦了一聲:“你不寫大薊城瘟疫的醫案啊?”
沐青邪也很是意外。
赴杏林會寫醫案,不用問也明白是各個大夫資歷醫術最直接的體現。但凡投遞的醫案,無不是撿最有名、最轟動的病歷來寫。楊漣亭目前是紅人,無疑就是因為大薊城那場瘟疫。
可是他最得意之作,他并沒有拿出來。他寫了另一個病人的醫案,一個身患毒瘡、常治不愈的患者。
沐青邪将那份墨香未散的醫案拿在手裏,看了一陣,問:“為什麽寫這個?”
楊漣亭說:“大薊城的瘟疫雖然令人談虎色變,但其實并不典型。即使沒有在下,相信宮中的幾位太醫也一定會研制出醫方。在下只是僥幸提前出了方子而已。這位夫人的毒瘡,雖然知者甚少,但是患者卻多。我看過她在前幾位大夫那裏診治時用的方子,綜合之後,開了這個醫案。世間病症,疑難雜症的攻克固然能讓人揚名獲利,但絕大多數人,還是為老毛病困擾。我覺得這個醫案……也許能使更多患者少受苦楚。”
一席話,他在殿中娓娓道來,沒有炫耀,也沒有浮誇。沐青邪輕聲說:“你多大了?”
楊漣亭微怔,然後反應過來,說:“回禀沐教主,在下今年十五。”
沐青邪點點頭,說:“時候不早,你一路趕來也辛苦了,先行歇息吧。”說罷,命人帶楊漣亭去往早已安排好的淨室。等到楊漣亭走了,阿緋探頭過去看那份醫案,有些失望,說:“我還想看大薊城瘟疫的醫案呢。”
沐青邪神色嚴肅,說:“此人年紀雖輕,然醫者胸懷,當如是。”
阿緋翻了個白眼:“那你還為難人家!”
沐青邪轉頭看她,阿緋不樂意了,示威地揚了揚下巴。沐青邪嘆了口氣,說:“聽義父的話,以後不要跟這個人來往。等到杏林會結束,好好地送他下山吧。”
阿緋不明白了:“為什麽呀?你不是挺喜歡他的?”
沐青邪将那份醫案工整地鋪在案上,說:“阿緋,此人年方十五,可是你看看他這份醫案!”
阿緋湊過去,一邊看一邊說:“我覺得挺好啊,用藥嚴謹,份量明确……”一路看完,她說:“簡直找不到毛病嘛!”
沐青邪說:“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放在普通人家還是少不知事的年紀。可是你看看他的氣度,他的學識,阿緋,晉陽城中,可有人能探得此人家世、出身?”
阿緋有點明白了,說:“義父是懷疑,此人是有意潛入拜玉教奸細?可是是我們自己邀請他的啊!”
沐青邪說:“無論如何,以後不許你再見他!”
阿緋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走了。
楊漣亭在淨室住下,自有教衆奉上瓜果香茗。他站在窗前,看見窗外明月高懸,早開的春花如同月光的塗鴉。遠處隐隐可見神農像的隐子,他向窗外伸出手去,月光便盛開在他手心。
來到姑射山的第一個夜晚,他失眠了。
第二天便是杏林會,整個大燕稍有名望的大夫幾乎都彙聚在此了。就連太醫院也派了最德高望重的太醫前來參加。
正是春光濃烈之時,姑射山的桃花樹下設着矮幾,地上鋪陳蘆葦編織的席子。大夫們長衫綸巾,圍坐在一起。桌上酒食甚豐,但沒有人動筷子,拜玉教會挑出近百份醫案,進行讨論研究。
醫者的醫案,便如文人墨寶。一旦探究起來,那可是沒完沒了的。所以桃花樹下,落英層疊,圍着矮幾而坐的大夫們有時候啧啧贊嘆,有時候争論不休。
沐青邪目光掃過諸人,發現坐在一角的楊漣亭一直面帶微笑,細致地聽身邊的同伴評論一份醫案。他并不說話,如同一個謙虛而認真的小輩。
一直到醫案的評選結束,大家一致評出了三個最優秀的醫案,楊漣亭的醫案并不在其中。毒瘡這種病症,畢竟是太常見,也太微不足道了。大多時候甚至不會致人死亡,是以雖然也有人覺得他的醫案精妙,但是要挑出來作杏林會的魁首,顯然還是份量不夠的。
有人覺得惋惜,說他不應該出這個醫案。楊漣亭神色一直平靜,只是說:“在下本來就是晚輩,醫道淺薄,還需多加學習歷練,又豈是醫案選得不對。”
沐青邪嘆了一口氣,突然對身邊的護法說:“派個人前往晉陽,查查這位楊大夫的來歷。”
護法點點頭,拜玉教身為國教多年,在大燕可謂是根深蒂固,要查個人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杏林會的第二天,拜玉教照例挑選一些病患,由每位大夫診治。然後會挑選前十位大夫留在拜玉教,據說留下來的大夫,能夠真正接觸到拜玉教的精妙醫術。
這也是每位大夫視為畢生榮耀的一件事。
楊漣亭挑選了病人,從施針到開藥,他自認完美。然而拜玉教準備留下的十名大夫之中,并沒有他。
等到杏林大會一結束,沐青邪便令教衆将他與其他落選的大夫一起送下了姑射山。楊漣亭收拾東西的時候,沐青邪走了進來。楊漣亭知道沐青邪對他心有戒備,但是如今事已至此,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換取他的信任,只得說:“久聞拜玉教醫術精妙絕倫,無奈使出渾身解術也未能一觀。倒若沐教主見笑了。”
沐青邪說:“不,如果單論醫術,你比拜玉教之前留下的許多人都強。”
楊漣亭不料他說話如此幹脆,不由怔住。沐青邪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玉盒子,遞到他面前,說:“這是拜玉教的聖物,我們叫它九針。”
楊漣亭看了他一眼,不明其意。沐青邪說:“拿去吧,它對你會很有用。”
楊漣亭這才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只見裏面有一條比發絲還細的蟲。周圍都是玉屑狀的沙,它在沙中,看不見有多長。沐青邪說:“九針會吞蝕傷口腐肉,其唾液能止血。如入血脈,能抑制體內出血。凡經九針處理過的傷口,皆不會感染。”
楊漣亭吃了一驚,說:“如此貴重之物,前輩為何将它贈予在下?”
沐青邪說:“每個留在拜玉教學醫的人,最後都會得到一條九針。你應該有。”
楊漣亭說:“可是……”沐青邪說:“可是既然贈你九針,卻又為何不留你在教中學藝,是嗎?”楊漣亭不說話了,他嘆了一口氣,說:“楊大夫,如果一只八哥,會吟詩作對、學語饒舌,那說明什麽呢?”
楊漣亭想了想,說:“說明它是有人飼養的。”
話落,自己先呆住。
沐青邪說:“時候不早了,下山去吧。”
☆、第 27 章 契機
楊漣亭下山的時候,沐青邪并沒有相送。他站在神農像下,清泉順流而去。護法聶閃回禀:“教主,屬下派人查探過,楊漣亭在晉陽無親無故,甚至沒有人說得出他家鄉何處。”
說罷,呈上一封分舵的回函。沐青邪緩緩接過,翻看了幾頁,說:“以後拜玉教教衆不得與此人接觸往來。但是也不許尋釁滋事。”
聶閃道:“是。”想了想,問:“教主,如今我教深得陛下倚重,這楊漣亭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教主如此鄭重其事,倒讓屬下有點不解了。”
沐青邪嘆了口氣,說:“聶閃,你說如今大燕,究竟是誰在養鷹隼?”
“啊?”聶閃不明所以。
沐青邪又低聲道:“又到底是想幹什麽呢?”他想了想說,“繼續查,我給你一個方向,六年前,晉陽城楊玄鶴之子楊繼齡被告私藏龍袍,使用禦制器具滿門抄斬。他有一個孫子,與這個人年紀相仿。”
聶閃說:“教主懷疑這個楊漣亭是楊玄鶴的孫子?”
沐青邪說:“我只希望不是。”
沐青邪正在思索答案,楊漣亭行走在回晉陽的路上。他知道任務失敗了,心裏不免有些不安。但是沐青邪此人一看便是極有主見的,根本就沒有給他餘地。
楊漣亭握着手中裝有九針的玉盒,冷不丁身邊有人說:“你走這麽慢,烏龜都被你踩死了!”
楊漣亭吃了一驚,忙轉頭看過去,只見冷非顏不知道什麽時候跟在他身後。楊漣亭暗自心驚——他雖然武藝不如冷非顏,但幾時到了她貼近身邊而自己渾然不覺的地步?
冷非顏笑嘻嘻的,問:“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楊漣亭也頗為無奈,說:“你沒看見?我被拜玉教趕下山來了。”
冷非顏說:“我看見了啊,不過讓你再說一遍更痛快。”
楊漣亭:“……”
他一時無語,冷非顏已經去看他盒子裏的九針,說:“這是什麽蟲?好奇怪,借我玩兩天!”
楊漣亭趕緊收回去,說:“別鬧了,回去還不知道如何向主上交待!”
冷非顏聳了聳肩,說:“可惜阿左不在。”楊漣亭嘆了口氣,合上玉盒。
回到晉陽城,楊漣亭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幾日。慕容炎卻并沒有其他指示給他。
這一天早上,楊漣亭正準備開門坐堂,突然外面一隊官兵闖入。領頭的問:“你就是楊漣亭?”
楊漣亭微怔:“正是。出了什麽事?”
領頭的并不多說,一揮手,官兵如狼似虎地沖上來,将楊漣亭一捆,押着他出門而去。
楊漣亭被捕的消息,幾乎瞬間就傳揚了開去。當時的楊漣亭不僅是在晉陽,在整個大燕都已經頗具名望。百姓頓時議論紛紛。然而幾天之後,另一個消息不徑而走——有人傳出楊漣亭被捕的原因,是因為他是當年名醫楊玄鶴之孫,楊繼齡之子!
這個消息如水入油窩,在晉陽城瞬間炸開。當年楊玄鶴已至垂暮之年,卻蒙冤入獄,楊家滿門抄斬。如今舊案重提,朝廷卻逮捕了楊氏後人!
此時,宮中慕容淵也是大怒。當年走脫的欽犯,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晉陽城,還成了德高望重的名醫。他當初親手題的牌匾,簡直像個巨大的嘲諷。
他當即下令:“讓他招供,孤要知道,當年是誰替他逃脫流刑,如今他出現在晉陽城,又有什麽目的!”
于是诏獄之中,楊漣亭被各種酷刑逼供。那些刑具,他多年之前曾經見過,那時候他父親和哥哥們滿身鮮血,十指腫脹,整個人都脫了形跡。
時間過去了八年,可每當他閉上眼睛,還能看見昏暗牢房裏,這些刑具反射的寒光。如今,血與光和當年重合,他咬緊牙關,一個字也沒有說。
夜已經很深了,牢門輕輕開了一條縫,有個女子裹着黑色連帽的披風側身而入,身後獄卒說:“您可快着些,出了事兒小的可擔當不起。”
女子小聲地道了聲謝,又取了塊銀子塞到對方手裏。那獄卒見了銀子,卻推托道:“聖女不必客氣,上次要不是您,我那媳婦只怕已經一屍兩命了。”
火光中,女子露了半張臉,卻正是拜玉教的聖女阿緋。她輕聲說:“不必推辭,拿去吧。”
獄卒只好接了銀子,去到外面看守。阿緋疾步走到楊漣亭身邊,他身上戴着重枷,并不能躺着入睡。但是他沒有醒,幾日的酷刑将他折磨得無法保持清醒了。
阿緋蹲下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是前幾日意氣風發的楊漣亭。她五指如玉,撫過他臉上的血痕。正在這時候,沐青邪突然從外面進來,二話不說,扯了她就走!
一路出了诏獄,護法聶閃已經等在外面。阿緋終于掙開他:“放手!義父,他的身世是你查證的對不對?是你向陛下告的密,對不對?!”
沐青邪臉色鐵青,說:“你可知他現在的身份?他是逆犯之子,逃亡數年,如今突然出現在晉陽城,還學了一身本領!你竟然深夜到牢中探望,如果讓陛下知道,陛下會怎麽想?”
阿緋盯着他的眼睛,說:“當年楊伯伯與您數次促膝長談,你與他可謂至交!他為人如何,你不清楚嗎?當年聞緯書是如何放火燒了楊家,你不清楚嗎?義父,你就這麽狠心,一定要把您故人之子也送上死路嗎?”
沐青邪緊緊抿着唇,兩頰股肉微顫,說:“我只知道,我是拜玉教的教主。我絕對不能,包庇一個心懷不軌的逃犯。”
阿緋說:“所以哪怕是無辜的人,也可以犧牲?”
沐青邪說:“阿緋,這世間事遠比你想象得複雜。我們拜玉教淌不起這趟渾水!你立刻、馬上給我返回姑射山,從今天開始,沒有我的準許,不準你踏出姑射山半步!”
阿緋眼裏蒙着一層水光,說:“我的解不懂其他事,就好像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竟然有一副如此冷漠絕情的心腸!”
沐青邪沉聲喝:“滾!”
阿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裏。沐青邪轉頭又看了一眼青灰色的诏獄,門兩側燃燒的火把如同惡獸的雙瞳,它看起來冰冷而陰森。沐青邪緩緩往前走,護法聶閃沉默地跟随。
良久,沐青邪說:“聶閃,跟着聖女,不要讓她做什麽蠢事。”
聶閃說:“是。”想了想,終于還是忍不住,問:“教主,其實……為什麽非要揭發楊大夫的身世呢?教主贈他以九針,難道不是賞識之意嗎?”
沐青邪說:“聶閃,我害怕。”他說出這兩個字,聶閃怔住。
沐青邪沒有解釋,孤身一人向前走。他是害怕,所以盡管當時與楊玄鶴交好,盡管知道楊家冤屈,他卻選擇了獨善其身。當楊漣亭出現的時候,只看見那一張臉,他心頭就覆上了陰雲。
但是那個孩子真的是那樣出衆,才十五歲,已經是才華橫溢。他緩緩說:“我多麽希望他跟楊玄鶴毫無關系。但是六年前我沒有下注,六年之後我也不能。聶閃,我只有愧對故人。”
冷非顏接連派了三撥人打探獄中的情形,這些流氓混混跟獄卒倒是套得了交情,幾杯酒下肚,她知道楊漣亭還活着。只是那個世家出身的公子,會遭受怎樣的酷刑?
冷非顏幾次想見慕容炎,可是慕容炎并不見她。
情急之下,冷非顏連夜趕往西北宿邺城。左蒼狼那時候正在軍中喂豬呢,就看見她發的暗號。提着豬食,左蒼狼嘆了一口氣,這又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沒見我正忙着喂豬呢嗎!
她随便擦了擦手,溜出軍營。隔了老遠,冷非顏就先捂了鼻子:“我去!什麽味道這是!”
左蒼狼一臉無奈:“樓主召喚過急,小人來不及薰香沐浴,還請樓主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冷非顏被逗樂了:“這軍營沒白呆,還學會冷嘲熱諷了。對了,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楊漣亭出事了!”她把事發經過跟左蒼狼講了一遍,又補充說:“我三次去找主上,都被王允昭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