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攔了回來!你說他這是什麽意思?”
左蒼狼說:“恭喜楊漣亭吧。”
冷非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
左蒼狼說:“如果,楊家能就此翻案,我想他這場牢獄之災是值得的。”
冷非顏說:“我不明白,你是說楊家要翻案了?可是你哪只眼睛看出來陛下有替楊家翻案的意思?陛下要殺他!”
左蒼狼說:“回去吧,很快主上應該會有命令給你。”冷非顏怒了:“你們都在欺負我聽不懂是不是!一個不見我,一個打啞謎!”
左蒼狼失笑,說:“契機,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快回去吧。讓你的人重查當年楊家血案,和聞緯書私販軍馬之事,證據越多越好,牽連越廣越好。”
冷非顏有點悻悻然,卻還是回去了。藏歌陪她在大薊城尋了一圈親人,但是冷非顏哪有什麽親人,當然是尋親不遇了。不過這不奇怪,大薊城戰亂之後又逢瘟疫,死者、逃者不計其數,找不到親人是多正常的事。
藏歌只好将她帶回晉陽,給她買了個小院。好在他也忙,藏鋒失蹤之後,藏劍山莊要重定繼承人,他是再沒有閑暇游山玩水了。
燕子巢與燕樓隐在藏歌的身邊,竟然一直沒有被人查出端倪。
冷非顏回到晉陽城那一天,擡起頭,只見天現重日。
大街小巷,許多事又被重提。當年楊家的血案、西靖欺壓、宮中義士的慘死,太子霸占弟媳,樁樁件件,積壓的民怨在慢慢發酵。陰影之中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推動,不知何時又有孩童悄悄唱起了那首童謠——天策焞焞,龍尾伏辰。淵不澤洲,火重康衢。均服振振,立我蒸民。
冷非顏歪了歪頭,眼睛眯成一條線,突然想起左蒼狼所說的兩個字——契機。
☆、第 28 章 警告
楊漣亭在獄中熬過了一個月,慕容淵終于知道,他是不會說出背後的主使了。
憤怒之下,他下旨将楊漣亭拖到菜市口,就地正法。一面安排,一邊派人暗中設伏,試圖誘出幕後指使。然而當楊漣亭的囚車從獄門口出來,經過長街時,晉陽城百姓紛紛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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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驅趕不盡,幾次發生推攙。
楊漣亭站在囚車裏,四五月間的陽光有一種迷離的光暈。他身上全是傷口,新換的死囚衣也遮不住傷口洇開的血跡。他雙唇微動,看着長街兩側的人群,突然說:“我祖父是楊玄鶴,我父親是楊繼齡。六年前,我父親為了揭發貪官私賣軍馬的事,被陷害入獄。在獄中受盡了酷刑,慘死之後,還被送上刑臺斬首。”
長街靜默無聲,楊漣亭眼含熱淚,說:“我祖父一生行醫,救人無數。最後身首異處!我不後悔一生行醫,可我後悔生在大燕,有這樣的君主!燕王昏庸無能,上谄媚于西靖,下寵幸奸臣佞黨!忠良慘死,黎民苦難!太子更是失德,身為儲君,強占弟媳……”
押解官聽得臉色發白,連連大喊:“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嘴,不行就割了他的舌頭!”
官兵正要上前,突然長街兩側發生騷亂,押解官有些慌了:“走!快……”話音未落,突然不知何處射來一只毒镖,正中他額頭!
瞬時之間,長街大亂!
一群蒙面人從暗裏殺出,個個武藝高強。慕容淵的那些官兵,怎麽能跟這種人抗衡?何況長街上百姓紛紛奔逃,暗處的弓箭手不知道該不該放箭。猶豫的時候,蒙面人已經砍開囚車,劫了楊漣亭。
不知何人下令,弓箭手亂箭齊發。頓時一片慘嚎聲,死在箭雨之下的百姓不計其數。長街如同修羅場。不知道是誰先抵抗,混亂漸漸擴大,許多官兵被搶了兵器,遭到圍毆……
冷非顏抱着楊漣亭跑得飛快,楊漣亭身上像是沒有骨頭一樣,軟得她不敢扛起來。慕容炎命她劫囚,她手下人多,混混制造混亂,燕樓的亡命之徒搶人。要把楊漣亭劫出來倒是容易,只是這會兒他昏迷不醒,好像受傷極重,這得送到哪裏去?
她正想着呢,前面已經有一輛馬車停在她身邊,馬夫問:“姑娘,快上車。”
冷非顏也膽大,縱身一躍上了車。
馬車不停,很快出了晉陽城,冷非顏問:“我要帶我們去哪?”
車夫說:“一位公子付了銀子,讓我帶你們去姑射山。”
冷非顏失笑,說:“哎,你知道我是誰嗎,就敢載?”
車夫說:“我不認識你,不過我知道你肩上這位是楊神醫。楊大夫治病救人,他出了事兒,咱們得救他。”
冷非顏聳了聳肩,這車夫車趕得好,馬車跑得又快又穩。及至到了姑射山,他卻沒有到正門,而是停在了山下的松林旁邊。然後讓他二人下車,道了個告辭,駕車而去。
冷非顏站在松林裏,也有些猶疑——畢竟沐青邪出賣了楊漣亭,如今把人送到這裏來,豈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可是慕容炎的意思,又不能違背。
她沉吟不前,前面卻有腳步聲傳來。冷非顏立刻悄無聲息地上了樹,從上向下俯視,只見來的是個女孩。她穿着一身異族衣裳,胸口的孔雀石項鏈被陽光一照,光芒刺眼。
她四處張望了一陣,似乎在找什麽人。冷非顏想了想,輕輕把楊漣亭放到樹上,然後自己飛身退至另一棵樹冠中。那女子武功差她多矣,一時之間全無察覺。
她遠遠地投了一顆石子,正好落在楊漣亭身上。
樹下的女子當然正是阿緋,她聽見聲音,擡眼一看,正好看見樹上的楊漣亭。
“楊——”她驚呼了一聲,立刻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自己上了樹。那時候楊漣亭全身骨頭都被打斷,她把他從樹上抱下來,急急從懷裏掏了藥出來喂他。
冷非顏見她并沒有傷害楊漣亭的時候,便沒現身。
阿緋給楊漣亭喂了藥,一直呆到天色擦黑,才抱着他返回姑射山。她對姑射山的守護了如指掌,一路且行且避,悄悄将楊漣亭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冷非顏一直跟到神農像下面,見二人沒有驚動任何守衛,這才悄悄離開。
而這時候的晉陽城,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慕容淵得知楊漣亭被劫走和他被劫走前的那一番話,龍顏大怒,下令關閉晉陽城門,全城搜查。冷非顏一路避開官兵,去到慕容炎府上。
慕容炎在下棋,自己跟自己對弈,聽見她過來,頭也沒擡,說:“來了?”
冷非顏走到他面前,單膝跪拜:“主上,屬下已經将楊漣亭送到了姑射山的聖女手裏。”慕容炎嗯了一聲,冷非顏擡眼偷看他,許久問:“接下來,屬下應該做什麽?”
慕容炎說:“當年楊家血案的內情,你查到多少?”
冷非顏對左蒼狼真是佩服得一塌糊塗,幸好她提醒了,自己早有準備。她說:“抓到當年縱火的兇手了,證實是聞緯書手下指使。指認楊大人私藏龍袍、使用帝王器皿的下人也已經抓住,确定是栽贓。但是當年聞緯書往來的書信已經找不到了,這麽多年,想來他也已經毀掉了。”
慕容炎說:“把鐵證公布出去吧。”
冷非顏說了聲是,想了想,又問:“拜玉教的教主沐青邪,似乎對楊漣亭一直多有防備。要不要先将此人除去,以免誤事?”
慕容炎終于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嘴角上揚,竟然露了一個大大的微笑,說:“非顏,如果這個世界上,什麽事都用武力來解決的話,人長腦袋用來幹什麽呢?”
冷非顏想了想,說:“長腦袋還可以用來吃飯啊。”
慕容炎整個人幾乎笑倒在棋枰上,半天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說:“沐青邪……從他查到楊漣亭的身世,決定向父王告密的時候,這個人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冷非顏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什麽,最後說:“算了,反正問了也不一定懂。”
慕容炎說:“如果阿左在,她一定能懂。我有點想她了。”
冷非顏說:“阿左這個人,看起來機靈。但主上想她的話,就不如還是讓我陪着您好了。”
“哦?”慕容炎開始有些感興趣了,問:“怎麽說?”
冷非顏說:“我比她漂亮啊!”
慕容炎失笑,說:“只有沒有生命的死物,才獨以美醜論價值。”冷非顏膝行幾步,慢慢到他面前,她的目光妖冶欲滴,慕容炎低下頭,清晰地看見那如水火交錯的瞳孔中央,倒映着自己。
冷非顏輕聲說:“我還比她安全。”
她紅唇張合,聲音勾魂奪魄。慕容炎垂下目光與她對視,說:“我看不出來,女人不是越漂亮越危險嗎?”
冷非顏又慢慢地靠近了他一點,鼻尖幾乎相對,那一刻的她,如同花開、如同雪落,如同露珠穿過陽光,一瞬間光芒四射。她輕聲說:“可你知道危險,就不危險。若你以為安全,豈不是更危險嗎?”
慕容炎眸光流轉,似笑非笑:“有道理。”
冷非顏說:“所以,難道不是我比阿左更合适嗎?”
慕容炎微笑,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女人放在地上,永遠比放在榻上更安全。”冷非顏愣住,慕容炎說:“如果是下屬,錢與義各取其一,恩怨分明。如果放在榻上,那就說不清了,一句話說錯恨我一輩子。”
他盯着冷非顏的紅唇,說:“我怕麻煩。”
冷非顏慢慢地坐直身子,慕容炎說:“最近晉陽城盤查會非常嚴,出入小心些。去吧。”
冷非顏起身告退,一直等到她離開了,王允昭才上來,重新換了茶盞,臉上表情很是精采:“方才冷少君離殿下那麽近,老奴都不敢進來。她不會是想勾引殿下吧?”
慕容炎大笑,笑完,緩緩說:“她哪裏是想勾引我,她是想提醒我,或者說……是警告?”
楊家血案的一些證據,慢慢地被散播出來。越來越多的線索表明,這确實是件冤案。
而這些證據,卻如耳光,每一記都扇在燕王臉上。燕王羞怒之下,更加認定這是有人圖謀不軌,責令嚴查楊漣亭的下落。他不能在此時承認,當年自己錯殺了楊家滿門,那只會讓楊漣亭在囚車上的指責變成事實!
他只有将錯就錯,揪出背後的逆黨。
☆、第 29 章 翻天
楊漣亭睜開眼睛的時候,最先襲來的是痛。徹骨的痛。他本來就是大夫,自己的傷勢他最了解。酷刑之下,他全身的骨頭都被打斷,如果不及時救治,很可能會落下殘疾。
他沒有睜開眼睛,已經察覺自己在恢複,誰替自己施的針、用的藥?
身邊有個溫暖柔軟的東西緩緩将熱量傳遞給他,他眼前一片黑暗,鼻端卻可以嗅到幽幽暗香。五指觸到的床榻間,柔軟的絲被、細膩的紗帳,這顯然是女子的閨房!
他想要坐起來,然而才剛剛一動,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散開一樣。身邊有人輕輕扶住他,說:“別動!楊漣亭,你醒了嗎?”
楊漣亭被劇痛沖擊,居然沒有聽出這個人是誰,只是下意識問了一句:“這是哪?”
那個人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說:“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這些日子你一起睡着,吓死我了!”楊漣亭突然就記起這個聲音的主人:“阿緋姑娘?”
阿緋起身,沒有點燈,給他倒了羊奶:“你肯定餓了,來先喝點東西。”
溫暖的羊奶入喉,楊漣亭這才覺得胃裏有了一絲熱氣。此時已經五月初夏,可是這樣的被子依然溫暖不了他。他輕聲說:“阿緋姑娘,我怎麽會在這裏?能不能把燈盞上?”
阿緋說:“不……不能點燈,被人發現你在這裏,義父會發脾氣的。”
楊漣亭微怔,說:“姑娘是私自收留在下的?”阿緋不說話了,楊漣亭說:“何必呢,向陛下舉報我逃犯身份的,難道不正是沐教主嗎?”
他又不傻,只要稍稍想想,便能知道是誰會舊事重提,翻出他乃楊家後人的事情。阿緋有一陣沒說話,等他喝完羊奶,用絲帕替他擦了擦嘴,然後說:“楊大夫,對不起。如果不是我邀請你前來赴杏林會,義父他也不會……”
楊漣亭嘆了一口氣,黑暗中他并不能動彈,只得說:“與姑娘無關。就連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沐教主會如此?可是與我祖上有舊怨嗎?”
盡管是在黑暗裏,阿緋一張臉還是羞愧得通紅。可那畢竟是将她撫養長大的人,那個人帶着她和族人逃離村子,使她們免于被燒死的命運。那個人一路帶着她和族人輾轉來到大燕,給了他們安穩。她不能說他是為了自保,所以眼看舊友冤死。也是為了自保,出賣舊友遺孤。
她只有說:“這些天楊大夫就在這裏安心養傷,這裏不會有外人進來,你可以放心。”
楊漣亭輕籲了一口氣,終于緩過了那陣疼痛,他說:“阿緋姑娘,大恩不言謝。”
阿緋替他把被子掖好,姑射山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棱,隐隐撒落一地。兩個人都沒有了睡意,彼此的呼吸交融在黑暗裏,暧昧到尴尬。阿緋這樣不拘小節的性子,都有些臉紅起來,她沒話找話,問:“楊大夫在大燕有什麽親人嗎?要不要派人通知他們一聲,也免得他們焦急牽挂?”
楊漣亭微怔,緩緩說:“我的親人,在六年前已經全部死在了法場上。”
阿緋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說:“對不起,我并不是有意提這件事,我只是……只是……”
楊漣亭苦笑:“阿緋姑娘是一片好意,我知道。”
阿緋說:“其實我也沒有親人,我的吉、裏阿,都被人燒死了。”楊漣亭說:“因為巫術嗎?”
阿緋說:“嗯。他們養蠱蟲給人治病,平常是不許人看的。有一次有個病人好奇,偷偷扯開了蒙着眼睛的布。我們族人幾乎被趕盡殺絕,是義父帶着我們遷離故土,來到大燕。”她想了想,咬咬唇,說:“他……他其實是個好人。他只是太害怕了。楊大夫,你不要記恨他,好不好?”
她轉身,握住楊漣亭的手,說:“等你傷好之後,我會送你安全離開。但是你不要記恨他好不好?”
楊漣亭僵住,那時候他的雙手腫脹得幾乎失去了知覺,可仍能感覺,那雙與他交握的手,柔嫩細滑。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何為纖纖柔荑。他不由自主便說:“嗯,我不恨他。”
阿緋便有些開心了,說:“明天我給你看看我開的藥方,到時候還請楊大夫多多指教哦。”
楊漣亭一笑,整個胸口都要碎裂一樣,他說:“不敢不敢,聖女賜藥,安敢多言?”
阿緋擡了擡下巴,驕傲地說:“那當然,我說讓你指教就是客氣客氣罷了,不許當真。”
說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笑聲如銀鈴,沁入無邊月色中。楊漣亭一直沒有掙開她的手,阿緋一直以為那雙手現在是沒有知覺的,也并沒有松開。
楊漣亭閉上眼睛,掌中傳來她的餘溫。
第二天,阿緋出去,沒有讓侍女進來收拾房間。拜玉教的教務都是教主在主持,而她和剩餘的大約兩百多族人需要飼養蠱蟲。拜玉教的蠱蟲與一般蠱不同,但也分白蠱和黑蠱。白蠱需要由女子飼養,主要用于治病,黑蠱一般由男子飼養,可傷人于無形。
那些猙獰的蠱蟲無疑是令人談虎色變的存在,也難怪常人視他們為妖魔。
最初,阿緋從來不讓楊漣亭看見她身上的蠱蟲,每次給他續骨生肌都要遮住他的眼睛。楊漣亭卻并不排斥,只是覺得神奇。那些比發絲更細微的蟲入到身體裏,能在主人的控制下順利找到骨骼斷裂之處。它們吐出的膠狀物能修複斷骨卻又不至于留下創口。
見楊漣亭似乎并不害怕,阿緋慢慢地不再遮着他的眼睛——他的傷實在是太多了,蠱蟲的治療速度是很慢的。楊漣亭眼看着那些肉眼幾乎不可視的長蟲在自己毛孔進出,開始還是發怵,問:“不會有沒出來的吧?”
阿緋笑得不行,說:“是啊是啊,就不出來,以後在你身體裏作窩!”
楊漣亭一想到那場景,寒毛都豎了起來。阿緋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蠱蟲是很聽話的。”楊漣亭這才慢慢放松,阿緋說:“你怎麽這麽膽小?還作大夫!”
楊漣亭說:“我這已經算膽大了,要讓阿左看見這個,恐怕她寧願死了算了!”
阿緋歪了歪腦袋,問:“阿左是誰?”
楊漣亭一怔,說:“一個朋友。”阿緋問:“女孩?”
楊漣亭說:“嗯。”
阿緋不說話了,低下頭催動蠱蟲替他續骨。楊漣亭不由自主便說:“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嗯……”本想補一句親如姐弟,一想到冷非顏和左蒼狼會如何對他進行冷嘲熱諷乃至拳打腳踢,他苦笑了一下,再說不下去。
阿緋擡頭看了他一眼,小聲說:“是非常好的朋友吧?”
楊漣亭說:“是的。如果沒有她,我早就死在了當年的孤兒營裏。”
阿緋說:“真好,我從小就跟着義父,一直被人尊為聖女。我沒有朋友。”
楊漣亭說:“你不是有數百族人嗎?”
阿緋搖搖頭:“我身上……種着蠱母,他們只會保護我,尊敬我,不會作我的朋友。”
楊漣亭懂了,點點頭說:“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帶你去見她們,你會喜歡她們的。”
“好呀!”阿緋笑成了一個紅蘋果,閃亮的目光跟楊漣亭乍然一觸,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又都移了開去。
那時候,晉陽城人心不穩,楊家冤案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但因為朝廷一力壓制,民衆敢怒不敢言。而此時,西靖再度遣使,要求歲貢增加一倍。
朝中文武大嘩,誰都知道,北俞一戰雖然大燕完勝,但是并沒有從中撈到什麽好處。慕容淵并沒有趁機向北俞索取金銀錢糧,而大燕卻為此幾乎斷送了整個大薊城。
大薊城的瘟疫之後就是重建,這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如今的大燕,是絕計交不出兩倍歲貢的。 慕容淵急召溫砌回晉陽城,商議此事。溫砌一連修書三封送達晉陽城,稱西靖只是恐吓威懾,暫時不會向大燕動兵。建議慕容淵能拖就盡量拖延,不要理會。
而朝中卻仍是流言紛紛,西靖也在努力鼓噪,作出備戰之意。慕容淵沒有辦法,只好加重賦稅,征收錢糧。大燕百姓不堪重負,終于令支一帶開始出現暴、亂。
慕容淵無力安撫,鬧事的民衆越來越多。他只得拆宿邺的駐守軍隊前往鎮壓。然而軍中軍饷遲遲不發,軍中也是多有怨言,溫砌不敢出兵,而是一再修書勸慕容淵停止征糧。
慕容淵終于大怒,派心腹內侍前來傳旨,令溫砌奉旨剿匪平亂。
溫砌沒有辦法,只好派許琅攜八千軍隊趕往令支。許琅跪地,不敢領旨:“溫帥,令支等地本就窮困,您是知道的!百姓盜搶是因為他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您難道真要我帶兵過去,将他們殺個精光嗎?”
溫砌雙手握緊,又緩緩松開,說:“陛下聖旨在此,我等焉能不從?此去威懾為主,盡量不要交戰,去吧。”
許琅只得接了兵符,點兵準備出發。溫砌在帳中,一直沉默。左蒼狼侍立一側,許久,他問:“你心思大膽缜密,能思我所不能及。此事,是否有對策?”
左蒼狼說:“屬下有一些話,若是說出來,溫帥必定大怒。但若不說,又不吐不快。”
溫砌:“說。”
左蒼狼反倒推辭:“溫帥定會見怪,不如不說。”
溫砌失笑:“說罷,恕你無罪。”
左蒼狼這才徐徐道:“西靖皇帝非常了解我們陛下的性情,他提出歲貢加倍,只是為了讓陛下征糧引起大燕內亂,從而使陛下無暇他顧。而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溫帥不是沒有想到。只是……溫帥不敢提。因為溫帥更了解陛下的性情。元帥之才志,遠勝于此。只可惜水淺地狹,不能供蛟龍升天。若是溫帥得遇雄主,必能震天動地,成蓋世功業。”
溫砌靜默,然後說:“此話我只當沒有聽見。你若再說第二次,我必殺你。”
話落,他拂袖而去。
左蒼狼沒有上前,等溫砌出帳而去了,她終于找到許琅。許琅接這兵符,實屬無奈。如今雖然領軍,但是将士士氣都十分低落。見左蒼狼過來,他小聲問:“參軍,這一戰我該怎麽打?我們當兵的為的是保家衛國,哪有跟自己百姓作戰的道理!”
左蒼狼盯着他的眼睛,說:“我有一策,可解将軍尴尬。不過,需要到帳中一敘。”
許琅當然點頭:“走走!”
兩個人進了軍帳,許琅說:“怎麽做,參軍說吧。”
左蒼狼從兵器架上取了一把長刀,緩緩放在桌上,說:“我跟袁戲、諸葛錦和鄭諸将軍已經商議好。”許琅的表情慢慢凝固,左蒼狼說:“當今陛下懦弱無能,太子無道無德,大燕民心已變。我們決定,輔佐二殿下慕容炎登基。你有什麽想法?”
許琅手中的茶碗铛地一聲掉在地上,水濺了一地。他只覺得自己兩排牙齒都不聽使喚,半天才問:“什……什麽?”
左蒼狼緩緩抽出長刀,說:“我、袁戲、諸葛錦和鄭諸打算輔佐二殿下登基為帝,我們想問問你的想法。”
許琅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參……參軍,您這不是開玩笑吧?”
左蒼狼說:“你覺得呢?”
許琅都要哭了:“可是……可是溫帥他……不、不參軍,這是造反!”
左蒼狼說:“對。因為事關重大,所以不能有外人知道。如果有外人知道,也必須保證他們不能洩露出去。”她抽了劍在手裏,緩緩摩擦劍身,說:“現在,給我答複吧。”
許琅冷汗都下來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左蒼狼的對手。想了一陣,他問:“溫帥怎麽辦?”
左蒼狼說:“溫帥只忠于燕王,等到二殿下登基,成為燕王,他自然效忠。”
許琅說:“不、不會……殺他?”
左蒼狼說:“溫帥剛毅忠直,我等皆視他為師,豈會加害?況且二殿下對溫帥也一直推崇有加,若殿下得勢,不但不會加害,溫氏的權勢、地位,絕不會受影響。”
許琅咬着牙想了一陣,左蒼狼說:“答應吧,軍心已變,你一小小裨将軍,豈能螳臂擋車?”
許琅顫聲問:“我……我該怎麽做?”
左蒼狼湊近他,輕聲言語,許琅一邊冷汗直流,一邊點頭。
當天夜裏,左蒼狼約了袁戲、諸葛錦、鄭諸還有許琅一起喝酒,淡然說:“咱們都是自己人,先幹了這一碗。”
袁戲等人自然是不會客氣的,紛紛舉杯,許琅看了下左右,他心中有鬼,看誰都是鬼,心中只是暗驚,哪裏還敢懷疑左蒼狼的話。只得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第二天,許琅領兵出發,左蒼狼到燕樓的一處聯絡點,出示那枚純金的飛燕形暗器,向冷非顏傳遞了一份消息。
許琅到達令支縣,發現慕容炎的親衛周信已經在等他。他只好同周信一起,收編當地的起義軍。周信早有準備,列出朝廷種種弊端,打着清君側的旗號,開始招兵買馬,以溫砌之名,回師勤王。
軍隊從令支開始,收編大量百姓,一路東進,到達大薊城的時候,已有不下五萬人。
大家只知道是溫砌的部隊,各地百姓紛紛響應,沿途所經城池,大多開城投降。一路竟沒有遇到幾次大規模抵抗。周信和許琅一起率軍直抵晉陽城下。
晉陽城百姓激憤之下,內亂又起。
朝中文武百官驚慌失措,所有人都只知道一個消息——溫砌造反了!
慕容淵氣昏了頭,然而也沒有辦法。軍隊只用了區區幾天時間行軍,如同天降神兵,已經在開始攻打西華門。晉陽百姓紛紛以為內應,又有一群流氓混水摸魚。
西華門還未攻下,城中便有人大喊晉陽失陷了!
慕容淵心驚膽顫,晉陽城的鄉紳富戶更是攜家眷向大燕之東的漁陽奔逃。最後文武百臣紛紛勸慕容淵遷都漁陽。
此時軍心已亂,西華門被攻破。慕容淵只得在禁衛軍的護送之下,倉惶逃往漁陽。
當天夜裏,在大家都尚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晉陽易主。消息傳回宿邺城,溫砌連問了三遍:“什麽?”
傳令兵跪倒:“溫帥,許琅反了!他和一個叫周信的人帶着亂軍攻破了晉陽城,擁立二殿下慕容炎登基!晉陽城……已經為叛軍占據!”
溫砌只覺得入心入肺地寒冷,半天上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陛下呢?陛下如何了?”
傳令兵吓得話都說不全了:“陛、陛下已經逃走了,聽說去了漁陽!”
溫砌這才松開他,許久,說:“把左蒼狼捆來見我!”
可是兵士尋遍了大營,并不見左蒼狼。
月朗星稀,左蒼狼趁夜入城。此時城中燈火高舉,周信帶着以往慕容炎府中的親衛領兵守城。見到是她,忙打開城門。左蒼狼身上全是風沙,她一一抖落,問:“主上何在?”
周信說:“在府中,主上吩咐我在這裏等你。我都兩天沒敢合眼了。”
左蒼狼點頭,馬都沒下,跟着他一起策馬趕往潛翼君府上。
一路沒有任何人攔問,直到進了後園,許琅說:“左參軍……你……”你可真是坑苦我了!他這時候當然是知道上了當,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反悔也是不能了。
他帶着左蒼狼和周信到慕容炎的書房。慕容炎不在,左蒼狼二話沒說,拿起桌上的茶壺嘴對嘴先灌了個飽。周信跟許琅互相看了一眼,正在這時候,慕容炎走進來。
幾個人趕緊行禮,慕容炎看了眼茶壺,又看了眼左蒼狼——她嘴角還沾着一片茶葉呢。他微微一笑,問:“一路可好?”
左蒼狼說:“不太好,許琅收編的起義軍跟着我們是為了吃飽飯,如果我們沒辦法短時間內解決糧草問題,他們很快就會成為亂軍,不會為任何人所用。”
慕容炎說:“所以呢?”
左蒼狼說:“我帶他們繞過小薊城,渡益水,潛往西靖的灰葉原。”
慕容炎沉默,許久說:“那很危險。”
左蒼狼說:“西靖欺壓大燕這麽多年,百姓一直心存怨恨。我們攻打西靖,民心必然偏向主上。而西靖當然也一定會報複,但他們大軍都在俞地,暫時不能回防。所以即使報複,也只有攻打宿邺城。溫帥會守住的。也只有這樣……他才無暇分身,顧不上漁陽的陛下。否則只怕不用兩日,他就會囤兵晉陽城下了。”
慕容炎說:“先行歇息,明日起行。”
左蒼狼搖頭,扒了扒發間的沙子,說:“兵貴神速,屬下這就點兵出發。”
那時候她幾天幾夜馬上趕路,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一臉風塵色。慕容炎說:“不差一頓飯的功夫吧?”
說完,吩咐下人上菜,又讓許琅、周信都坐下,左蒼狼自然是坐他身邊了。左蒼狼啃了好幾天的幹糧,這時候有餐飽飯,自然是不會客氣的。慕容炎不時給她挾菜,見她三兩下就刨完一碗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一點溫柔。
左蒼狼喜歡葷菜,大魚大肉,什麽油膩吃什麽。慕容炎給她挾了紅燒肉,見她風卷殘雲一樣,不由又從她碗裏挾回一塊,嘗了一口。有這麽好吃嗎?他眉頭微皺,還是覺得膩,輕輕撥到一邊。
王允昭跟周信互相看看,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驚詫。一直以來的慕容炎,是從不動別人碰過的菜的。
☆、第 30 章 被困
一頓飯罷,左蒼狼出門,叫上許琅,兩個人一起點兵前往灰葉原。灰葉原正好與白狼河相鄰,地勢非常複雜。許琅說:“灰葉原多沼澤流沙,我們帶兵前往,風險極大啊。”
左蒼狼說:“二殿下之前在朝中并無建樹,如今晉陽百姓對他還比較陌生。唯一知道的,便是太子強占姜姑娘的事。他需要做幾件大快民心的事,奠定自己的民望。你不要看我們現在取得晉陽城,那就是個笑話。一旦溫帥發兵,或者是陛下聚集舊部,我們夾在中間,那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許琅說:“這我也知道,可是阿左,你覺得……二殿下真的有勝算嗎?”
左蒼狼回過頭,在晉陽城門口的火把中,她雙瞳生輝,良久說:“有。”
許琅怔住。
兩個人連夜點兵,橫渡益水,益水是白狼河的支流,過了益水再行軍,不到十天,就到了白狼河東。而這時候,溫砌的先遣軍正好抵達晉陽城下。
晉陽城中兵虛将寡,幾乎是一座空城。
慕容炎站在城牆上,看着城下幾萬兵馬。周信滿頭大汗,說:“殿下,還是下去吧,一旦交戰,我們可謂是毫無勝算啊!”
慕容炎說:“既是如此,我站在城頭還是城下,又有什麽區別呢?”
周信說:“算起來,阿左姑娘和許琅帶兵突襲灰葉原也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