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他一并出門,來到席間。
軍旅之人沒有那麽之講究,宴席直接就設在城外的空地上。楊漣亭被讓到溫砌旁邊,大薊城的大小官員盡皆起身,迎他入席。
楊漣亭團團作了個揖,在溫砌身邊坐下來。六名太醫雖然有點難堪,卻還是站起來敬了他一杯酒。左蒼狼坐在溫砌左手邊,看見楊漣亭置身于人群中央,然而笑容勉強。
等到十月底,天氣涼下來,疫病終于完全止住。大軍後撤,返回宿邺城。溫砌派人将達奚铖、達奚琴等人擄獲之後送回晉陽,慕容淵倒是沒有難為他們,将達奚铖封了山陽公,客居于晉陽。而俞國舊地還處于混亂之中,西靖與孤竹為城池之争,還在互相指責。屠何奪了八座城,意猶未盡,恨不得西靖和孤竹立刻就再起幹戈,時不時煽風點火。
山戎、葷粥等部雖然實力不濟,卻也四處游走,希望能分一杯羹。
一時之間,大燕危機盡去。
慕容淵龍顏大悅,召回溫砌、楊漣亭等人,論功行賞。左蒼狼随溫砌一起重返晉陽城。那時候已經是十一月初,晉陽城卻彌漫着說不出的喜氣。溫砌剛到西華門前,就有文武官員前來迎接,甚至太子都親自前來。
楊漣亭自然是跟溫砌走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經此一疫之後,楊漣亭這個名字,将真正代表國醫聖手。溫砌跟楊漣亭一行人下跪,向太子行禮。
太子先把溫砌扶起來,然後又扶起楊漣亭,這才令諸人平身。左蒼狼站起身來,四下一望,并不見慕容炎。
這種場合,他仍然是沒有出現。
溫砌與楊漣亭、許琅等人,肯定是要進宮接受封賞的。左蒼狼本來不打算去,其實溫砌有意無意地壓制,她不是不知道。不過這種時候,與其進宮,她更希望去潛翼君府上,見那個人。
太子跟溫砌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左蒼狼正要走,突然溫砌說:“阿左,你過來。”
左蒼狼微怔,只好上前。溫砌将她領到慕容若面前,居然十分鄭重地介紹:“這是微臣參軍左蒼狼,才智出衆。阿左,還不見過太子殿下。”
左蒼狼只得低頭叩拜:“末将拜見太子殿下。”
她以前跟在慕容炎身邊的時候就見過慕容若,但慕容若什麽身份,當然不會記得一個跟在慕容炎身邊的無名小卒。只是溫砌如此鄭重的推薦,他不得不帶着笑,說:“起來吧,溫帥舉薦之人,必定是文武雙全的。”
左蒼狼叩首道:“殿下謬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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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也不能走了,只得跟在溫砌和楊漣亭、許琅之後,一齊進了宮。
燕王宮中,慕容淵親自召見了一行人,對領軍采藥、救災有功的許琅和左蒼狼也有封賞。無非是金銀珠玉,沒什麽新意。倒是楊漣亭被賜下一塊“術精歧黃”的匾,禦筆親題。放眼整個晉陽城,也沒有哪個大夫有過這種榮譽。
中午,燕王留他們在宮裏一同用膳,他心情不錯,言語之間皆帶着笑意,像位仁慈的長者。相比之下,左蒼狼和楊漣亭、許琅就顯得十分拘謹,畢竟年輕。直接面聖的機會并不多。
慕容淵看向楊漣亭,問:“楊大夫醫術超群,年紀輕輕,竟勝過孤宮中禦醫。這樣一身才華,流落市井,難免可惜。就沒想過謀取個一官半職嗎?”
楊漣亭知道面聖時不能直視君顏,但他仍然擡起頭,看見慕容淵微笑的臉。就在八年前,這個人聽信奸佞小人之言,親自下旨,将楊家滿門抄斬。
他親眼看着自己的至親如何被拷打至死,如何魂斷刑臺。而他只能改名換姓,茍且偷生。
他右手微微握緊,低下頭,看向杯中酒,輕聲說:“回陛下,草民鄉野之人,習慣了自由自在。好在行醫渡世,在朝在野也都是效忠大燕,并無差別。”
慕容淵聽了這話,倒是大加贊賞:“心無雜念,不眷名利,不愧為大燕杏林之表率。”
楊漣亭不卑不亢:“陛下過獎,草民汗顏。”
正在這時候,外面突然響起銀鈴之聲。諸人一怔,不由擡眼看過去。只見殿門之後,一個女子緩緩行來。她頭冠苗銀發冠,身穿紅白相間的異族服裝,胸前佩着誇張的孔雀石項鏈。腕間更是戴着碩大的銀手環,行走之間環佩叮當,聲音清悅。
慕容淵笑道:“拜玉教的人平素極少入宮,今日聖女遠道而來,是有何事?”
來的正是拜玉教聖女,她款款行至殿中,對着慕容淵拜道:“陛下,聽聞有位楊大夫控制了大薊城的時疫,阿緋冒昧入宮,希望跟楊大夫交流學習,還請陛下不要見怪。”
她有異族女子的爽朗,絲毫不認為過來見一個男子是多麽羞澀之事。
慕容淵哈哈一笑,說:“聖女平身。來人,賜席。”內侍開始重新布置席位,聖女的位置,原本應該在慕容淵身邊,慕容淵揮揮手,說:“既然聖女想要結識楊大夫,就将席案設于楊大夫身邊吧。”
阿緋欠了欠身,真的在楊漣亭身邊的席案旁坐下。
拜玉教楊漣亭還是知道的,聽說教中全是精通醫道之人,平素杏林中人也同他們多有來往。然而如今聖女親自前來,且毫不掩飾地直言是為他而來,他還是有些意外。
然而很快,他想起慕容炎的話。慕容炎為什麽要讓他前往大薊城,為什麽要再三叮囑他不惜代價?為什麽要派姜杏過來幫他?
難道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嗎?
也是,他要做的,是改換天地的大事,一名小小的大夫,即使是有妙手驚世,又有什麽用呢?
他這一想,難免就走神了。旁邊的聖女阿緋向他施禮道:“楊大夫,小女子阿緋先敬您一杯。”
楊漣亭回過神來,忙舉杯道:“不敢,在下先幹為敬。”
兩個人喝了一杯,阿緋雖為聖女,卻毫不做作,說:“聽義父說你只用了半個月就治好了大薊城的瘟疫,我還以為必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沒想到這樣年輕。還長得這麽英俊。”
楊漣亭本是心中微沉,又想起那些順着刀鋒溢出的血。聽到最後一句,卻有些哭笑不得。畢竟離他當貴公子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八年來,第一次有人用英俊來形容他。他說:“聖女言過了,碰巧而已。”
阿緋又跟他喝了一杯,說:“我們拜玉教有很多精通醫術的教衆,你有空過來姑射山作客。拜玉教還有些至今未能參透的疑難之症、醫卷古藉,我們每年都會設杏林會,回頭我讓人遞帖子給你。你一定要來啊。”
她一雙眼睛似乎将要滴出水來,楊漣亭不敢直視,說:“承蒙聖女屈尊相邀,漣亭一定拜會。”
阿緋很滿意地點點頭,又起身說:“溫叔叔,我也敬您一杯。”
溫砌與她倒是熟,起身跟她喝了一杯。阿緋喝了這一杯就站起身來,對慕容淵傾身一拜:“陛下,楊神醫答應赴杏林會,我就先走了。”
她燕子一樣,輕盈灑脫,縱有禮數不周之處,也沒誰會跟她計較。慕容淵說:“去吧。”
她便轉身,徑自出了殿門。陽光灑落在精致張揚的銀飾上,她披着浮彩而來,滿載華光而去,失了她的殿堂,都成陰影。
☆、第 23 章 夜行
待宮宴出來,左蒼狼跟許琅并肩而行。楊漣亭跟她在人前不好走得太近,幾乎沒有怎麽說過話。
經過濃華殿時,突然有人低聲叫她:“左姑娘?”
左蒼狼回過頭,只見花磚小道搖曳的樹影之下,站着一個侍女。
左蒼狼記性不錯,一眼就認出是姜碧蘭身邊的侍女繪月。她以前到慕容炎府上為姜碧蘭送過書信。左蒼狼走過去,問:“你怎麽在宮裏?”
繪月急急地塞了一方羅帕給她,說:“請左姑娘務必替我家小姐轉交給二殿下!”
話落,急急地走了。
左蒼狼握着羅帕走過來,許琅還在等她,見她面色有異,說:“怎麽了?小宮女跟你認識?”
左蒼狼含糊地說:“以前見過一面,她不是姜大人家的侍女嗎?怎麽會在宮裏?”
許琅說:“姜丞相的女兒被指給太子為側妃,王後娘娘經常召其入宮陪伴,姜家的侍女在宮中,倒也不奇怪。”
左蒼狼應了一聲,這兩個人的姻緣,終究還是斷了麽……
出了宮,許琅等人去了兵曹,左蒼狼片刻也未曾停留,直接去了慕容炎府上。
當時已是二更天,街上已少行人,然潛翼君府上卻是燈火通明。左蒼狼剛剛走到門口,就有人上來牽馬。左蒼狼說:“殿下歇息了嗎?”
下人恭敬地道:“回少君,殿下一直在水榭相候。”
左蒼狼心頭微暖,擡步入府,只見故景如舊。幾個月的時間,如同不曾分別。
她在花木疏影之間緩緩行走,十一月的風已染霜寒,然而心頭卻似乎有一團火,火焰波及,不覺秋意。遠處有琴聲撥花穿林而來,左蒼狼踏着曼妙琴音而行。只見水榭之上,有人憑欄而坐,臨水撫琴。
晚風貼水而至,他素衫廣袖,于水月花林之中,占盡了風流。
左蒼狼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水榭之下止步。待一曲終了,慕容炎起身,雙手輕撫朱欄,問:“你要到下面站到什麽時候?”
左蒼狼這才回過神來,快步上樓,施禮道:“主上。”剛剛傾了傾身,慕容炎已經輕按她的手:“免了。”他指間的溫度,稍觸即分,卻燙傷了深秋。左蒼狼微微抿唇,終于說:“晉陽城人多口雜,楊漣亭不便前來,還請主上恕罪。”
慕容炎微笑,說:“坐吧,有些日子沒見了,你倒是學會了這樣生份地對答。”
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有下人送了酒。左蒼狼趕緊起身,提壺為他斟酒。慕容炎席地跪坐,腰身筆直。他沒有動,就那麽安靜地看她,目光如有實質,左蒼狼幾乎握不住微涼的酒壺。
“承蒙主上賜酒,屬下先幹為敬。”她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酒真烈,入喉如烈火。慕容炎的目光在她身上略略逗留,微帶好奇,說:“我又不吃人,你緊張什麽?”
左蒼狼瞬間面色緋紅,羞澀漫延開來,少女的肌膚盡染胭脂痕。慕容炎也覺得有些好笑,輕呷了一口酒,說:“六十年的千裏醉,也經不起你這樣喝。”
左蒼狼尴尬得不知所措,好在這時候侍女上了小菜。慕容炎說:“先吃點東西,空腹飲酒傷身。”
左蒼狼這才緩解了尴尬,突然想起一事,說:“出宮的時候,姜姑娘的侍女托我将此物轉交給主上。”說罷,呈上香帕。
慕容炎接過來,展開看過,随意掖入袖中。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如同浮雲遮月,晴朗盡斂。左蒼狼對姜碧蘭的性格,倒是了解一下,當下小聲問:“姜姑娘,是約主上私下相見嗎?”
慕容炎拿清露給她兌了杯中酒,說:“嗯。”
左蒼狼問:“主上……何時赴約?”
慕容炎說:“今夜申時,唱經樓下。”
左蒼狼微怔,最後還是說:“主上……要去嗎?”
慕容炎說:“去吧。”轉頭看她,說:“先吃飯。”
一直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左蒼狼跟着他出了府門,直奔唱經樓。
街巷空無一人,晉陽如同一座空城。左蒼狼跟在慕容炎身後,他身上香氣飄飄浮浮,如同一場幻夢。耳邊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但是那聲音也是極低微的,如同心跳。
雖然只是同他一起,赴他心愛之人的一場約會,但這一路的相随,已是千萬美夢中最迷人的一種。哪裏飄來桂花的香氣,風又經過什麽樹,搖下一串甘露。
她沒有感覺,有那麽一瞬,這深秋朦胧的夜色融化了她的神魂,沒有路人,他是唯一的過程。
唱經樓近在眼前了,左蒼狼停住腳步,慕容炎頭也沒回,說:“過來吧。”
左蒼狼怔住,良久問:“不會打擾主上跟姜姑娘嗎?”
慕容炎說:“她不會來。”左蒼狼有些意外,問:“可是她明明約了主上……”
慕容炎說:“姜散宜是個精細之人,眼看她跟皇兄的婚期已定,這個時候定是格外小心。蘭兒……不可能出來。”
左蒼狼沉默,許久,問:“既然主上知道姜姑娘不會出來,又何必來這裏等呢?”
慕容炎擡起頭,看向夜色中同樣沉默無言的唱經樓,微笑:“她可以不來,我卻一定會等。”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夜色更濃,最後又慢慢變淺。風露沾衣,而他仍然站在唱經樓下,素錦的披風被風撩起,如同漸漸伸展的羽翼。左蒼狼說:“主上……定會等來姜姑娘。”可是漸漸的天色将亮,天空飄起了細雨。
慕容炎微笑,突然說:“唱經樓上有一尊古佛,據說十分靈驗,你要進去看看嗎?”
左蒼狼說:“好!”你說什麽,都是好的,只要你能暫避風雨。
慕容炎身形一躍,踏過飛檐鬥拱的唱經樓,身入青煙,躍入了二樓。
左蒼狼跟着他,這時候才發現他居然身手不錯。慕容炎帶着她潛入樓中,繞過滿殿神佛,來到最後的佛堂。長明燈忽明忽暗,映照着厚重莊嚴的佛像,左蒼狼問:“就是他嗎?”
慕容炎說:“嗯。”
左蒼狼走到他面前,合手下拜。回頭見慕容炎,仍然站在殿門口。她問:“主上不過來拜拜他嗎?”
慕容炎搖頭,左蒼狼說:“主上不信神佛?”
慕容炎說:“我要的,佛給不了。佛給的,我不想要。不信也罷。”
左蒼狼卻煞有其事地上了柱香,慕容炎一直站在殿外,窗外雨聲淅瀝,世界安靜得如同一副畫卷。
左蒼狼站在佛前,久久凝視古佛雙眼,古佛依舊微笑着,目光低垂,溫柔而慈悲。慕容炎說:“走吧,許了什麽願,需要這麽久?”
左蒼狼不說話,反問:“如果讓主上許願,主上的願望會是什麽?”
慕容炎說:“我從不許願。”他在深宮之中,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那些輕蔑的目光将心熬成了鐵,靈魂浸染了毒液,從此他強大而清醒,忘記了祈願。
左蒼狼跟他走出唱經樓,雨仍未停,慕容炎說:“溫砌不會在晉陽久留,你回兵曹等他吧。”
左蒼狼停住腳步,說:“是。”先前并未想到會在雨夜行走,她穿得并不多。
慕容炎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她身上。左蒼狼怔住,慕容炎微微俯身,替她系上披風的系帶。那時候他的臉就在她臉前,呼吸溫軟而凜冽,左蒼狼抓緊那素色的衣角,忘了拒絕,也忘了道謝。
離開唱經樓,行不多時,天便亮了。有百姓早起,開始了新一天的活計。晉陽城如同庸懶的嬰兒,在晨光之中慢慢地睜開眼睛。左蒼狼經過太平巷,提氣上牆,潛入了德益堂。
德益堂的夥計可是沒這麽早開門的,裏面還很安靜。她溜進楊漣亭的小院,楊漣亭的房間裏卻已有客人——冷非顏正在喝酒呢。
見她過來,楊漣亭和冷非顏毫不意外,桌上甚至準備了她的杯盞。
冷非顏說:“我說你這個人,重色輕友也要有個限度吧?我們擱這兒等你大半夜了!”
左蒼狼苦笑:“我的錯,我自罰三杯。”說罷拿起杯盞,冷非顏和楊漣亭倒是一起舉杯,跟她碰了碰杯。杯酒入喉,冷非顏說:“你這次從西北回來,面對你兩位至交好友,有什麽表示啊?”
左蒼狼有些尴尬:“這個還真沒有。回來得太匆忙,不信你問楊漣亭,大薊城除了死人什麽都沒有!”
楊漣亭習慣了冷非顏胡鬧,也不搭話。冷非顏站起來,從腰間摸出兩枚金色的暗器遞給左蒼狼和楊漣亭,嘴裏可不饒人:“大老遠回來還得我送你們禮物,唉,我認識你倆有什麽用!”
左蒼狼笑着從她手裏接過那枚暗器,發現是純金所制,狀如飛燕,不由問:“這是什麽?”
冷非顏說:“燕子巢的信物,收好,必要的時候可以到分舵求助。”
左蒼狼點頭,說:“這禮物貴重。”冷非顏冷哼,說:“我成立了一個燕樓,招攬了一批拿錢賣命的亡命之徒。但是價錢也高得要命,你們誰要仇家別忘了關照一下我。”
左蒼狼笑得不行,卻還是說:“我覺得吧,劍有雙刃,這些人固然好用,卻還是不宜過多結交。”
冷非顏說:“我心裏有數。哎,你在主上那兒呆了一晚,都幹什麽呢?”
話沒完,左蒼狼對她這個人是再了解不過的,當即道:“住嘴!”
楊漣亭面無表情,一副“面前這個人是誰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的表情。冷非顏抓住左蒼狼的手,笑嘻嘻的:“哎,說起來,溫砌和主上,哪個強些?”
左蒼狼随口說:“溫帥長于帶兵,武藝方面并不出衆……主上雖少于顯露身手,但是……”一擡頭,看見冷非顏不懷好意的笑,唰地一下面紅耳赤,一腳踹過去:“冷非顏我撕了你的嘴!”
冷非顏邊笑邊滾邊躲:“我就問問,你吃完了我問聲味道好不好,還要被打?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啊啊啊!”良久又嚷:“老子現在是高手,你再亂來我、我要叫了啊!”
楊漣亭絕倒,懶得管她們,不一會兒就聽冷非顏在吵:“媽的你敢真撕我的嘴!啊——混帳!撕壞了我的櫻桃小嘴,你要用你的血盆大口來賠嗎?”
兩個人滾成一團,眼看左蒼狼要撞到床沿上,楊漣亭伸手覆于其上,以為隔擋。
女人,唉,女人……
☆、第 24 章 藏歌
天色大亮之後,德益堂終于開門了。不少病患慕名而來,早早地候在外堂。楊漣亭必須得去坐診,人還沒到,突然聽到有人問:“請問楊漣亭楊大夫可在?”
楊漣亭忙大步出去,只見外面站着一個灰衣男子,見他出來,忙拱手道:“這位一定是楊神醫了?”
楊漣亭回禮:“不敢當,閣下……”
男子從懷裏掏出一張綠色的帖子,說:“在下奉聖女之命,特地為楊神醫送杏林會的請帖。聖女再三叮囑,請楊神醫屆時務必光臨。”
楊漣亭忙接過帖子,說:“有勞。在下對拜玉教的醫術一直以來也是聞名已久,杏林盛會,一定前往。”
男子這才放心,道聲恭候大駕,轉身離開。
楊漣亭将請帖收好,眼看外面病患甚多,也不再去管冷非顏和左蒼狼二人,開始坐堂問診。
冷非顏和左蒼狼又哪裏是客氣的,趁着夥計們都忙,偷偷潛到廚房,反正也不會有旁人進來。
冷非顏把酒給左蒼狼滿上,說:“燕樓已經引起了藏劍山莊的注意,藏天齊試圖聯系過我一次。”
左蒼狼面色凝重:“藏劍山莊能執武林之牛耳,不會只是浪得虛名。上次我們殺死藏鋒實屬僥幸,你必須小心。”
冷非顏聳了聳肩:“我當然不會理他,不過你說,他會懷疑燕樓跟主上有什麽關系嗎?”
左蒼狼搖頭:“他懷疑也沒有用,找不到藏鋒的屍首,沒有證據,懷疑永遠只能是懷疑。”
冷非顏伸了個懶腰:“我要先走了,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你自己保重。”
左蒼狼嗯了一聲,冷非顏起身上梁,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德益堂。
晉陽城,天平巷,冬陽淺金。冷非顏向前疾行,正要步出巷口,突然身後有人輕聲喊:“顏姑娘?你怎麽會在這裏?”
冷非顏微怔,轉過頭便見到藏歌。他身着荼白深衣,外搭黑色披風,幹淨而素雅。冷非顏眉眼低垂,瞬間變成了柔情似水的女兒模樣:“藏公子。我……”她回頭看了一眼天平巷的德益堂,說:“上次在晉薊古道,承蒙楊大夫救治。這兩日得知他已回晉陽,小女子特地前來向他道謝。”
藏歌點點頭,說:“難得顏姑娘也是重情重義之人。如今大薊城戰勢已歇,疫病也得到控制,姑娘是否就要前去省親了?”
冷非顏沒奈何,只得道:“正是。如今謝過了楊大夫,小女子便要前往大薊城了。”
藏歌說:“此去大薊城路途遙遠,姑娘一個獨身,難免多有不便。正好我要再去一趟晉薊古道,不如索性便送姑娘過去吧。”
冷非顏當然是求之不得,當即一口答應下來:“那就有勞公子了。”
藏歌到晉薊古道,無疑還是尋找藏鋒的下落。藏鋒失蹤多日,藏劍山莊也開始意識到是兇多吉少了。江湖上傳言,藏鋒是死于一個名叫燕樓的組織之手。然而燕樓在哪裏,為什麽要對藏鋒動手?主要成員是些什麽人,在哪裏活動?藏劍山莊一無所知。
藏劍山莊派了衆多人手出來打聽,可是仍舊一無所獲。
藏歌當時與藏鋒約在晉薊古道的小客棧碰頭,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兄長一定是到過晉薊古道。是以還是決定再前往尋找一番。
可冷非顏又哪裏是真心要去大薊城的。如今燕子巢事務繁多,她跑來跑去好玩啊?只是藏歌這玉樹臨風的模樣,真真是合她胃口,陪着玩玩罷了。
二人一起上路,冷非顏仍然坐馬車,藏歌自己趕車。他雖熱心,然後眉眼之間仍然隐隐可見憂色。一路之上并不健談。
冷非顏就覺得這個人真是有意思,他哥這麽久都找不到,他竟仍然有心思管旁人的閑事。一路之上,藏歌目不斜視,言行舉止之間,無不是發乎情、止乎禮。
及至到了晉薊古道,藏鋒得入密林探查。這裏乃是盤龍谷的山脈,綿延起伏,要仔細搜查不是件容易的事。藏歌說:“顏姑娘,在下另有事情,可能要在此逗留數日。我令藏劍山莊的人護送姑娘前往大薊城,一定陪姑娘找到親人。”
冷非顏說:“藏公子可是在找什麽東西?”
藏歌卻沒多說,藏鋒失蹤的事,藏劍山莊并沒有對外宣揚。冷非顏說:“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承蒙公子照應。如蒙公子不棄,就讓我同公子一起入林找尋吧。”
藏歌眉頭微皺,說:“林中恐多蛇鼠蟲蟻,姑娘還是……”
話未落,冷非顏就說:“我只是在想,上次與公子在晉薊古道相遇,公子定也是在找尋某人或者某物。如果當時沒發現,如今再找,恐怕也難有線索。但是如果多一個人,用另一雙眼睛去尋找,或許能有所獲也不一定。”
藏歌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不由說:“走吧。”
冷非顏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一起入了山林。彼時正是深秋時節,落葉層層疊疊,藏歌說:“我在找一個人,他約我在古道客棧相見,可如今,已經過去了七個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裏的擔憂終于完全顯露出來,如同掠過朗月的陰雲。冷非顏說:“是公子的親人嗎?”
藏歌嗯了一聲,兩個人在深草亂樹之間仔細搜尋。可是山脈延綿,古道縱橫,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個月,想要找到一星半點微末的痕跡,談何容易?
天色漸漸晚了,藏歌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陷入了黑暗。他們離官道已經相當遠。
看見身後仍然跟着他深入山林的冷非顏,他不由就多了幾分歉意:“顏姑娘,天色已晚,今夜咱們恐怕只能歇在林間了。”
冷非顏攏了攏衣裳,說:“我去升火。”她身上倒是帶了火折子,如今找了一堆枯葉,周圍架上幹枯的樹枝,火光入林,密林更加幽暗。
藏歌摘下身上的包裹,拿出幹糧,遞給冷非顏。
冷非顏沒有接——兩只手扒拉柴火的時候弄得全是泥垢。她站起身來,問:“這裏有可以洗手的地方嗎?”
藏歌連忙站起身來,說:“有,這裏與益水相鄰,姑娘跟我來。”
冷非顏其實知道路,但依然規規矩矩地跟着他,行不多時,就來到益水之畔。穿林而過的益水流水淙淙,冷非顏傾身彎腰,去洗手。藏歌就站在離她不遠處,似乎怕她落水,不敢遠離。
冷非顏素手掬水,深秋的水其實是有些寒涼的,然而這對她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麽——孤兒營一年四季,誰又是用過熱水洗澡的?
她洗過手,用絲絹沾了水擦臉,藏歌見狀,忙別過了臉。他畢竟年輕,雖然平時風花雪月之地也沒有少去,然而從沒有和哪個女孩如此親近。何況冷非顏的姿容,偶爾一個回眸,眸若秋波,若真是半點不起绮念,也是不可能的。
冷非顏見他沒有往自己這邊看,腳往河邊泥沙松軟之處一探,“啊”了一聲,整個人撲進了河裏。藏歌一驚,幾乎瞬間趕到,但還是遲了一步,只扯下了她羽緞的雲肩。
眼見她在水裏撲騰,藏歌沒有一絲猶豫,當即跳入水中,将她半摟半抱,拖上了河岸。
冷非顏一身濕透,如同抱緊落水後的最後一根浮木,她緊緊抱着藏歌。藏歌輕聲說:“顏姑娘?不要驚慌,不要驚慌。”他一邊安撫冷非顏,一邊将她抱回火堆旁邊。
兩個人從頭到腳都滴着水,夜風一吹,就連藏歌都忍不住縮了縮肩膀。他想把冷非顏放到地上,冷非顏用力抱着他的脖子:“藏公子!藏公子!”
藏歌沒辦法,只好輕輕擰幹她滴水的發尾,說:“別怕,我得搭兩根樹枝,我們烘烘衣服,我不走。”
冷非顏緩緩松開他,那時候她細嫩的臉頰全是水濕,肌膚比玉通透。她的眸子映着火光,裏面盛載着哪怕最名貴的珠寶都難以企及的溫潤軟柔。藏歌只覺得自己心跳加快,濕衣貼在身上,人卻是心如火燙。
他極快地找了幾根樹桠,就在火堆旁邊搭了個簡易的架子,随後脫了外袍搭在架上,正好遮住冷非顏,聊以避風。
他只穿着白色的裏衣,看了眼冷非顏,說:“顏姑娘,這一身濕衣若是這樣穿到天亮,只怕要生病。”
冷非顏說:“可……可是……”這深山荒林,孤男寡女的……她要說的話,藏歌當然懂。他坐到架上濕衣的另一邊,說:“顏姑娘不必擔心,藏某……定不會有半分越矩之處。”
冷非顏心裏那個罵,這個男人怎麽這麽磨叽,小小年紀就一木頭!老子都做到這一步了,你丫還在那裏裝什麽正經。罵歸罵,聲音還是極盡羞澀與溫柔:“那裏正是風口,公子的衣裳也還濕着……不如……不如公子還是坐過來吧。”
藏歌卻說:“在下乃習武之人,些許濕寒,不算什麽。姑娘不必擔心。”
冷非顏也是服了這個人,沒辦法,脫了衣服烤火。然後她枕着一根橫倒的樹杆,閉目假寐。火堆在她耳邊獵獵燃燒,偶爾睜開眼睛,只見迎風微蕩的衣裳之後,隐隐約約映出那個人的影子。
十一月的荒林古樹之下,他身着濕衣,就這麽枯坐了一夜。
☆、第 25 章 良師
燕王宮,溫砌陪燕王慕容淵下棋,慕容淵說:“如今西靖與孤竹、屠何等忙于争戰,倒是為我大燕換來這太平光景。此一役,愛卿功不可沒。”
溫砌眉眼低垂,說:“陛下,微臣對陛下提及的事……”
慕容淵眉頭微皺,終于說:“你提到的左參軍,孤看還是過于年輕,就留在你身邊多歷練幾年。”
溫砌說:“陛下,微臣戍邊多年,思想已然保守固化,軍中正是需要新鮮血液之時。此人……”他話未說完,慕容淵已經開口道:“你的意思孤并非不明白,只是她畢竟是女兒身,過兩年總是要嫁人的。我大燕國還不至于需要女人上戰場的地步。依孤看來,那個許琅就不錯嘛。”
溫砌略略嘆氣,知道不是争論的時候。慕容淵說:“好了,孤也到了這個年紀,如今外邦并無再犯我大燕之意,這些事情,就留給太子他們操心去吧。”
溫砌知道自己再想說什麽,也是不能了。這位燕王跟他一樣,年紀大了,他一心只想守成,維持如今的安穩。老骥伏枥,壯志已泯。
等到出了宮,他徑直到了兵曹,卻不見左蒼狼。找兵曹司一問,發現她頭天晚上根本就沒有回來。一直到辰時初刻,左蒼狼從外面進來,溫砌方問:“昨夜又去了哪裏?據我所知,你在晉陽并無親人。”
左蒼狼沒有瞞他,直接就說:“許久不見二殿下,前去探望。”溫砌一滞,說:“陛下與太子殿下,對你都寄予厚望。現在大燕正缺能征擅戰的将領,你前途無量。有些事,還是要多多打算。”
左蒼狼哪會聽不懂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卻沒說話。溫砌又說:“我守城數年,膽子已經不像你們少年人這麽大。太子在軍中,也并沒有臂膀。二殿下縱然才智出衆,但儲君與殿下,終究還是有區別。若是将來……儲君繼位,而你受倚重的話,你想要護佑的人,也當安全無虞。”
左蒼狼不敢多說,他又提到了陛下和太子。這次幾乎已經将話完全挑明,她只有說:“屬下願聽從溫帥差遣。鞍前馬後,無有不從。”
溫砌還想說什麽,但張了張嘴,終究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