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回信,自然焦急。然而此時最焦急的,卻是姜碧蘭。
慕容炎沒有想到,那個女孩會來見他。诏獄裏面環境自然不會太好,姜碧蘭裹着一身連帽的黑袍,面色慘白:“炎哥哥,我會再去求父親,你一定保重。”
慕容炎想笑,求你父親?你父親巴不得我死,立刻、馬上。但是那個仙子一樣的人兒隔着牢栅,痛哭。慕容炎握住那雙纖巧的、柔軟的手。
傻孩子,你的眼淚真是男人的毒藥。好吧,為了你今日的眼淚,我會補償。我承諾。
他語聲低柔:“我無恙,也會保重。父王只是一時之氣,你不必擔心。也不要再來了。”伊人嬌軀瑟瑟顫抖,他輕聲嘆氣:“我知道你害怕,對不起吓到你了。”
姜碧蘭将小小的臉貼在他手背上:“炎哥哥!”她的眼淚那樣多,怎麽流也流不盡的模樣。慕容炎輕輕撫摸她微涼柔滑的長發,愛與不舍,盡在不言中。
他輕聲說:“你要記得,慕容炎和慕容淵不一樣。我愛一個女人,此生此世,定會從一而終。”姜碧蘭哭得說不出話,慕容炎說:“別哭,回去吧。”
姜碧蘭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只有回去。她生在公侯之家,生來便是錦衣玉食、仆從如雲。爺爺死後被追封為清烈侯,父親是當朝右丞相,哥哥們也都身居要職。
她不僅出身高貴,容色便是萬裏挑一。從小在母親和奶娘的教導下,她棋琴書畫樣樣精通。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姜府,她剛一回來,就看見父親姜散宜臉色陰沉。姜碧蘭還沒說話,他已經厲聲道:“跪下!”
姜碧蘭雙膝一屈,跪在堂下。姜散宜怒道:“你又去見慕容炎了對不對?你是生怕這禍水不能波及姜家嗎!!”
姜碧蘭說:“可是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我去看他有什麽不對?”
姜散宜一巴掌扇在她臉上,那細嫩如瓷的臉頰頓時印上清晰的指印。姜碧蘭捂着臉,姜散宜指着她:“他已經被奪了爵位,明天王後會重新為你指婚。過了明天,你就是太子的妃嫔。以後你再敢跟這個庶民有什麽牽扯,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女兒!”
姜碧蘭顫抖着道:“可是太子哥哥已有太子妃,我嫁過去,豈不是只能作妾嗎?”
姜散宜怒道:“妾也是太子的妾!将來太子登基,你就是燕王的妃嫔!”說完,已經不想再跟她多說,轉頭對自己妻子道:“給我好好看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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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碧蘭被下人攙了下去,姜散宜禁了她的足。第二天,王後果然下旨,将其重新許給太子為側妃。沒有人再提及當年容婕妤在時定下的親事,好像這門親事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
姜碧蘭知道消息,哭過鬧過,但是姜散宜根本不把她的反抗放在心上——自己的女兒,他太清楚。
她不過是長期養在金絲籠裏的一只雀鳥,她的命運,就是按主人指定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算有一天,主人打開籠門,她也沒有飛出去的勇氣。
二殿下慕容炎被下獄,朝堂之上只有左丞相薜成景為他說話。薜成景這人,殺條狗都會站起來痛心疾首一番。不算個人。
于是滿朝文武竟無一人為他說話,足見他人緣之差。慕容淵的怒氣,竟然漸漸地消了。
我應該殺了他,那小子早晚會長出獠牙利爪。他想。但這一次……他原本沒有錯啊。甚至……他其實很好,很好。只是恨我。
我真的要殺了他嗎?像當年殺了他母親一樣。
慕容淵在德政殿臨窗對月,想了一晚上。然後下令,釋放慕容炎,複其爵位。但令其閉門思過,不得外出。
慕容炎接了旨,從獄中出來時,外面王允昭已經帶了下人等候。那時候已是七月底,朱陽如火。他微微擡手遮住刺眼的陽光,王允昭趕緊上前為他撐傘。
慕容炎問:“阿左呢?”
王允昭說:“溫帥到府上,帶走了阿左姑娘。”
慕容炎問:“沒有遣回?”
王允昭有些困惑,卻還是說:“沒有,走了就沒再回來。”
慕容炎放下手,直視那一輪紅日,盛夏之光在他眼中綻放,華彩燦然。
“我知道,她不會讓我失望。”他迎着煌煌朱陽,微笑。
☆、第 20 章 參軍
大薊城,左蒼狼跟着溫砌返回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八月。溫砌背後的傷因為連日趕路,不僅沒好,反而開始紅腫。溫砌不以為意,仍然每日照常升帳,處理軍務。
現在大薊城被慕容炎那一場大火燒成廢墟,俞軍的屍首在夏天很快發臭腐爛。城中彌漫着一種揮之不去的臭味,蒼蠅與蚊蟲更是聚集成堆。
左蒼狼每日跟兵士們将死屍堆在一處,放火焚燒。有的兵士幫助百姓重建房屋。城中連河裏都漂着一股屍臭味,幹淨的水需要去很遠的地方挑。
左蒼狼平日裏沒事可做,溫砌沒有言明她在軍中的職務,甚至沒有人正式對将領們提及過她。
左蒼狼卻是閑不下來的,她跟普通士兵一樣,用布巾蒙住口鼻,處理大薊城裏的腐屍。一具一具的屍體被堆在一起,直接焚燒。汗與骨灰沾在少女的肌膚之上,普通人看一眼就嘔吐不止的場面,她絲毫不以為意。
十幾萬具屍首,用屍山血海形容都覺得單薄。溫砌站在臨時搭建的帳蓬前,看那個在腐屍間忙碌的女孩。幾個将領跟在他身後,他不說話,也沒人敢開口。
時間長了,他的副将袁戲沉不住氣了:“溫帥,我們還要在這裏蓋房子嗎?”溫砌性格好,袁戲說話也沒個顧忌:“不是我說啊,我們當兵多少年,就慫了多少年。還是上一戰才揚眉吐氣。可好不容易打了個大勝戰,朝廷又不許出兵,這實在是……”
他還一臉不滿,待一回到看見溫砌的臉色,才讪讪地住了嘴。
溫砌複又盯着忙忙碌碌的左蒼狼,問:“你覺得,她怎麽樣?”
袁戲摸了摸後腦勺:“唉,溫帥,咱從軍這麽多年,女人一共也沒見過幾個。她漂不漂亮咱是答不上來。不過要是你喜歡的話……”
溫砌終于嘆了口氣:“袁戲,我是說,你覺得她這個人如何?”
袁戲說:“呃,看不出來。平時說話少,做事倒是利落。這樣的場面,也半點不虛。”
溫砌突然擡高了聲音:“阿左,你過來。”
左蒼狼轉過頭,這才發現溫砌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這裏。她快步走過來,行了個禮:“溫帥。”溫砌點點頭,說:“這麽熱的天,你沒必要做這些。”
左蒼狼摘下手套,上面已經浸滿了屍油,一股惡息。她神色平靜:“天氣炎熱,屍體如何不早作處理,若是引發疫病,只怕更糟。”
溫砌點點頭,說:“陛下命我們退回宿邺,繼續駐防。夜間開始行軍。你們都去準備吧。”
幾個将領紛紛接令,左蒼狼看了一眼諸人,欲言又止。溫砌問:“有問題?”
左蒼狼說:“恕屬下直言,這時候,溫帥是應行軍,但不是駐防。”溫砌挑眉,左蒼狼繼續說:“俞軍遭此慘敗,短時間之內不會再向我們用兵,溫帥應率軍前往馬邑城西的平度關。以防西靖入侵。”
諸人驚住,袁戲說:“西靖與我們簽定城下之盟,如今是大燕的上國,你如何斷定,他會對我們用兵?”
左蒼狼說:“因為俞國會派遣使者入靖,大肆誇耀自己的戰力。然後稱我們雖然殲滅其十五萬精銳,戰力卻也被折損得所剩無幾。然後邀西靖皇帝出兵,瓜分燕地。西靖皇帝對大燕早懷納入彀中之意,必然會興兵試探。而一旦西靖起兵,孤竹、山戎、屠何等必會認定大燕大勢已去,既而聞風而動。”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袁戲問:“那西靖當年率大軍入侵,都被溫帥擋于平度關外,北俞也被我們吓破了膽,還敢再來?”
左蒼狼說:“北俞不會來,但是一定會這麽做。此戰他遭此重創,四周虎狼環顧。他為自保也好,防止大燕複仇也罷,只有走這步棋。因為只有大燕亂起來,其他野獸才顧不上身受重傷的俞國。虎狼瓜分大燕的時間,正好能給它以喘息之機。”
這番話出口,幾乎所有人都是一身冷汗。溫砌問:“依你所見,該當如何呢?”
左蒼狼說:“溫帥率少量兵士,此時行軍,前往宿邺以西的平度關關隘。西靖大将見到溫帥本人,已知大燕有所防備,必不敢妄動。我方一面遣使前往孤竹,游說孤竹王向俞國用兵,一面佯攻小泉山。俞國現在殘餘軍力全部駐防在燕俞邊境,以防止我們反撲。孤竹一旦同它開戰,俞國如果不調兵回防孤竹,孤竹會得手,如果調兵回防,我們則有機可趁。”
那一天的太陽很大,她發間全是灰塵和汗水,臉頰如染煙霞,唇卻很幹。她擡手用袖子擦了擦汗,接着說:“我們雙方無論是誰得手,其他國家都會知道弱者是誰。一旦其他部族聞風而動,俞國一定會滅亡。”
她說完之後,過了很久都沒有人開口。左蒼狼看看大家,有點讪讪地,問:“我說錯了什麽嗎?”
溫砌問:“你是說,我們需要佯裝囤兵平度關,以威懾西靖,然後和孤竹一起,向北俞用兵?”
左蒼狼眉頭微皺,說:“不,大燕國庫空虛,已不堪再戰。我們只是佯攻小泉山,以牽制北俞。一旦孤竹得手,其他國家會搶着前來分一杯羹,俞國必陷入戰亂之中。我們只需要擒回俞國皇族達奚铖和達奚琴,然後将小泉山等城池丢給山戎或者屠何。如此一來,孤竹最先起兵,必然損失慘重。而山戎和屠何損失不多,卻得利最大,三方之間必生嫌隙。無論他們是互相交戰還是防備,都可保大燕無憂。”
裨将軍許琅問:“為什麽要擒回達奚铖等人?”
左蒼狼說:“無主之地只會更加混亂,而且達奚一族,在北俞根基深厚,民望頗高。我們擒他們在手,日後若攻北俞舊地,定是勝券在握。”
溫砌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那時候她像個大花貓,只有眼神閃動着炫目的光華。溫砌說:“今夜我帶兩萬人前往馬邑城,袁戲聽令。”
袁戲跪在地上,溫砌說:“此間軍務,由你全權處理。左蒼狼任參軍職。如至戰時,意見分歧,派兵急報予我。”
袁戲和左蒼狼均跪地領命:“是!”
溫砌看了眼左蒼狼,說:“都散了吧,袁戲留下。”等諸将都散了,溫砌轉過頭看袁戲,良久,說:“宿邺西與北,雖在一城之中,然則營地相隔甚遠。軍情如火,即使急報,也未必來得及。”
袁戲說:“溫帥的意思是……”
溫砌說:“若論勇猛,大燕無人及你。若論智計謀略,她勝你多矣。如果意見相佐,你要多考慮她的見解。”
袁戲說:“溫帥您是知道末将的,讓我上陣殺敵,我袁戲誰也不懼。可是這些彎彎繞繞,我是真的……元帥為何非要我掌印信?”
溫砌說:“袁戲,她是二殿下的人。這個人與我們,終究不能同道而行。所以你既要用她,又要防她。一切軍務,均需親自打理。絕不可偷懶懈怠!”
袁戲扒了扒頭發,頗為煩惱,說:“是。”
溫砌說:“袁戲,我交到你手裏的,不是軍符印信,更不是一個統率的虛銜,那是整個西北大營的軍心,是為将者的忠誠,是陛下這麽多年來的恩澤和信任!”
袁戲的表情慢慢凝重,溫砌盯着他的眼睛,說:“我不管将來誰登帝位,但是我麾下的軍隊,哪怕一兵一卒,都必須是陛下手中的軍隊。”
袁戲汗都下來了:“不、不,元帥,您說得這麽嚴重,我……我怎麽心裏有點虛!”
溫砌遞上兵符,說:“你答應我,她身為參軍,只有議事之權,絕無其他任何權力!”
袁戲接過兵符的時候,手都在抖。
當天夜裏,溫砌率兩萬人連夜行軍,趕往與西靖接襄的宿邺城西,在白狼河邊紮營。左蒼狼和袁戲帶軍隊返回與北俞小泉山相鄰的宿邺城北。
袁戲一路都在看左蒼狼,左蒼狼被看得不自在,不由摸了摸臉,問:“我臉沒洗幹淨?”
袁戲幹咳一聲,立刻移開目光。
行軍過程中,溫砌向慕容淵請令,派使者游說孤竹。這是現成的功勞,大燕這次大勝,全殲了北俞十五萬精銳。如今相約出兵北俞,孤竹王一定會考慮。溫砌話裏話外,還是提及了二殿下慕容炎。
而慕容淵雖然同意此事,卻仍派了太子門客高車奇前往。
幾天之後,孤竹同意出兵,游說之功盡歸太子。
溫砌暗自嘆息,卻也無能為力。等到八月中旬,西靖果然再次囤兵,但為首的将軍見宿邺以西的白狼河是溫砌親自駐守,頓時猶疑不前。
當年西靖與大燕的一戰,溫砌僅靠三萬殘軍,生生耗得西靖十幾萬大軍糧草殆盡,不得不同意和談。如今再戰,他又有幾分把握?
西靖這一猶豫,袁戲和左蒼狼帶兵攻打北俞小泉山。北俞正在抵抗之際,孤竹起兵,自東邊攻打北俞的延陵。
北俞瞬間手忙腳亂,孤竹輕易得手。一夜之間,西靖大軍繞過宿邺城,徑直攻打北俞的馬邑城。西靖一動兵,其他部族紛紛起兵,整個俞國在短短三天之內,全部陷入戰亂之中。
袁戲一馬當先,率軍攻下小泉山。左蒼狼說:“放棄守城,追擊達奚铖和達奚琴!”
袁戲看看小泉山的纖陌城郭:“這可都是用命換來的城池啊,真的就這樣放棄了?”
左蒼狼說:“丢給山戎,西靖一定會跟它咬起來。我們握在手裏,只是禍端。”
袁戲低頭想了想,說:“行吧。那我們現在退兵?”
左蒼狼說:“我帶一小隊人,前去追擊達奚铖等人。”
袁戲剛要答應,想到溫砌臨行前的吩咐,立刻改口說:“哪有參軍親自帶兵的道理,有什麽閃失我怎麽跟溫帥交待?你劃定路線,我去就行了!”
左蒼狼說:“有三條可能的路線。而且這一條路有可能遭遇靖軍,十分危險!小道不宜人多,還是我親自前往吧。”
袁戲忙說:“這條我自己帶兵前往,剩下兩條就派諸葛錦、許琅分別帶兵追趕攔截。”
左蒼狼微微一頓,咬了咬唇,說:“好。”然後劃定了另外兩條路線。
袁戲自以為幹得漂亮,和諸葛錦、許琅帶着三隊人馬就走小路攔截達奚铖和達奚琴而去。左蒼狼親自将這三路人馬送出小泉山,轉頭看看剩下的六萬餘軍隊,唇角微勾,露了個笑。
☆、第 21 章 代價
左蒼狼帶着剩餘的六萬軍隊退回宿邺城,把已得的小泉山丢給了随後前來的山戎人。
大燕軍中素無女子,她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稚氣未脫,走在軍中可謂是走在目光彙聚的中央。左蒼狼待人和氣,起初有兵士作怪,向她吹口哨。她回頭看了一眼,說:“你吹的?”那兵士吓得面目發白,她淡淡道:“以後別朝我吹口哨。我也會吹。”
說罷,真的吹了一聲,然後說:“我還吹得比你響呢。”
衆皆大笑。
一路回到宿邺城,她與兵士已經混得極熟。白天行軍,晚上坐在火堆旁邊烤肉喝酒。西北沙地多狐貍,熟悉地形的老兵痞沒事還叫上她一起打狐貍。
左蒼狼的箭法百發百中,有一次曾在一百二十步外射中奔跑的沙狐,且正中眼睛。軍中最熟練的弓箭手也甘拜下風。
待回到宿邺城,左蒼狼安排紮營,第二天就開始每日操練。她每天起得非常早,十六歲的少女,一身白衣輕甲,帶着數萬兵士或練習突刺,或數十裏負重疾跑。
有時候汗流浃背,每粒汗珠都閃爍着光輝。
營中對她有好感的兵士不在少數,有內向的偷偷地看她,有外向的直接向她示好。左蒼狼站在校場上,掃視衆人,說:“今天收到幾個兄弟偷偷遞來的情書,說對我十分仰慕,朝思夜想,茶飯不思。”
士兵們捧腹大笑,遞情書的人低下頭,誰也不敢看。左蒼狼說:“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男人喜歡女人,天經地義。”大家都跟着起哄,她笑笑,素手一擡,指着箭靶,說:“今日設個賭局,誰能勝我……”她想了想,摘下手上骨韘:“賞骨韘一個,而且從今天起,我會記得他的名字。”
兵士們頓時一陣歡呼,紛紛上前嘗試。但是營中兵士,哪能跟她這種人相比,紛紛敗下陣來。
敗了也沒人氣餒,個個都是一臉的笑容。
半個月之後,西靖率先攻入俞國都城武淄,俞國滅亡。
西靖與孤竹、山戎、屠何等軍隊在俞國故土燒殺搶掠,開始了長達三年的城池之争。大燕從慕容淵到朝中群臣都松了一口氣。袁戲擒住了俞國舊主達奚铖、皇叔達奚琴,一路押解回京。
慕容淵龍顏大悅,封賞了溫砌、袁戲等将領。唯獨沒有提左蒼狼。溫砌自然也不提,她仍在軍中任參軍職。
溫砌、袁戲回晉陽受封領賞那一天,左蒼狼在軍中跟兵士一起操練。突然有傳令兵快馬來報:“參軍!晉陽有人送信給您!”
左蒼狼頗為意外,接過書信,只見上面寫着左參軍親啓。她撕開信封,慕容炎熟悉的字跡蒼勁有力,她尚未看清內容,墨香先入了心肺。
信其實很短,只是說:“軍饷微薄,聊以補貼。左參軍辛苦。”最後落款一個龍飛鳳舞的炎字。後面附了兩張一百兩的銀票。
左蒼狼拇指指腹在那個炎字上反複摩娑,原來,只是這麽觸碰這個字,也會讓人心跳加速、血脈沸騰。她唇角忍也忍不住,彎成了月牙。面東而望,不見晉陽,心卻已在彼方。
下午,左蒼狼正想着要不要給慕容炎寫封回信,突然有人來報:“參軍,大薊城瘟疫漫延,陛下已令溫帥攜太醫趕往大薊城,溫帥命許琅将軍帶三個營的兄弟前往大薊城外駐紮待命!”
左蒼狼微怔——大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問:“溫帥有讓我也跟去嗎?”
傳令兵跟她極熟,這時候實話直說:“并沒有。但是小的想着應該過來通知參軍一聲,許将軍已經領命,馬上就要出發了。”
左蒼狼點點頭,拍拍他的肩,徑自出來。如果是瘟疫,說不定慕容炎會派楊漣亭過來。她當然還是前去看看得好。
一路從宿邺趕往大薊城,兵士守住了城門,不許私自進出。
許琅安排兵士紮營,直到傍晚時分,溫砌終于也到了大薊城。左蒼狼這才入城,同他相見。溫砌見她與許琅一同前來,微微皺眉,倒也沒顧得上管這事,說:“瘟疫傳染嚴重,在城外搭建臨時住所,将未患病的百姓暫時遷至城外。”
左蒼狼和許琅應了一聲,領着兵士在西郊搭建了木棚。
幾位太醫都是德高望重之輩,在這裏也顧不上擺架子了,當天就開始為村民診病。
天平巷,德益堂。
天色已晚,夥計們早已歇下了。楊漣亭在燈下翻看一卷醫書,外面一身輕響,他立刻起身,卻見慕容炎從外面走進來。楊漣亭微怔,急忙起身跪拜:“主上。”
慕容炎掃了他一眼,淡淡地說:“起來。”
兩個人起身,他在桌邊坐下。楊漣亭親自為他奉茶。他多年行醫,雖是年少,卻已有一股成竹在胸的穩重神韻。因為常年少見陽光,人也生得格外白淨些,更襯得豐神如玉。
慕容炎看了眼他的手,說:“大薊城突發瘟病的事,你可知曉?”楊漣亭恭敬地道:“今日方才聽說,只聞聽症狀,還未見到病人。”
慕容炎說:“很快你就能見到,你負責此事,孤要盡快見到藥方。”
楊漣亭垂手應道:“屬下遵命。”
慕容炎緩緩說:“這次有可能是你這輩子唯一的機會,你必須好好把握。你的醫術雖然精妙,但是畢竟年輕,未必有太醫們老道。”楊漣亭微怔,不明其意,慕容炎說:“我找了一個人,去到大薊城之後,他會幫你。必要的時候,必須聽從他的話。”
楊漣亭微怔,雖有疑惑,卻還是叩拜道:“屬下遵命。”
楊漣亭趕到大薊城時,比溫砌他們晚了三天。當天晚上,左蒼狼看到暗號,趕到城中,就看見楊漣亭正挨家挨戶地探視病患。夥計們可是沒有人會跟着他到這個鬼地方的,他身邊再無旁人。
左蒼狼在軍中也沒什麽任務,跟了他一下午。楊漣亭初初檢視了病情,便配了藥水煮水帕,給左蒼狼蒙面,降低感染率。左蒼狼倒也無懼,陪他在城中四處行走。
楊漣亭試了好幾個方子,然而情況并不理想,疫病依然以令人談虎色變的速度擴散。城中感染者達十之三四。
疫情來勢洶洶,溫砌帶來的六名太醫不敢深入,只敢在城郊診治少量患者。左蒼狼天天陪楊漣亭深入城中,風華正茂的少男少女,毫不畏懼地進出險地。
溫砌覺得好奇:“你認識楊大夫?這樣進出,不怕染病嗎?”左蒼狼說:“只是敬佩他醫者仁心。他原本不必來。”溫砌說:“他是不必來,許多事情并不是空有一腔熱血就能成功的。這裏六位太醫,每個人都曾研制出治療時疫的方子。他們經驗更豐富。”
左蒼狼說:“确實有許多事情并不是空有一腔熱血就能成功,但是這并不妨礙我敬佩那些胸懷熱血的人。”
溫砌啞然。
溫砌是不會跟一個小女孩吵嘴的,可是事情真的被他言中。
楊漣亭即使是醫道方面的奇才,到底年紀輕。見識才學可以通過醫書彌補,經驗萬萬不能。如此過了六七天,疫情仍然沒能被有效控制。慕容炎幾乎日日來函詢問情況。
終于這一天,一個名叫姜杏灰衣老者過來,自稱是受慕容炎之托前來幫助楊漣亭研制藥方。他直接找楊漣亭談話。兩個人在屋子裏不知道說了什麽,當天下午楊漣亭沒有前往城中。
左蒼狼不放心,那灰衣老者有意避開她,讓她覺得可疑。她坐在楊漣亭身邊,問:“主上給你密信了?”
楊漣亭說:“嗯。”
左蒼狼又等了一陣,見他實在沒有說出來的意思,便問:“今天不去城中了?”
楊漣亭說:“你去吧,幫我采集不同階段病人的血液樣本。”
左蒼狼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見不發燒,才說:“好。你要是累了就歇一下,這兩天眼睛都熬紅了。”
楊漣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說了一句:“我知道。”
左蒼狼出門之後,姜杏從裏屋走出來,淡淡地說:“已經準備好了。”
楊漣亭雙唇顫抖,良久,換了身衣服,進了裏屋。
裏面綁着個老人,如今已經昏迷不醒。姜杏将老人的衣服剝開,楊漣亭唇色慘白,右手握了小銀刀,幾次比劃,下不了手。姜杏說:“你若不行,我來。”
楊漣亭呼吸急促,只覺得那些空氣再不能為心肺吸收。
姜杏不耐煩,搶過他手裏的小銀刀,從老人咽喉剖下去。老人并無知覺,血淌下來,被臺下的木盆接住……楊漣亭彎下腰,驟然嘔吐。
慕容炎是給他下了密令,實在不行,用活人試藥、解剖,無論如何,必須趕在太醫之前研制出藥方,盡快控制疫病。可是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捂着嘴,猛然沖出去。
晚上,左蒼狼回來的時候,就覺得奇怪。她問姜杏:“楊漣亭呢?院子裏怎麽有股子血腥味?”
姜杏在洗手,聞言答:“宰了只羊吧?楊大夫身體不适,說要躺會兒。”
左蒼狼趕緊大步進屋,只怕楊漣亭也染上瘟疫。床榻之上,楊漣亭是真躺着,她快步上前,問:“你怎麽了?”
楊漣亭連嘴唇都是白的,卻勉強露了一個笑,說:“可能這幾天有些累了,不礙事。”
左蒼狼擔憂地探了探他的額頭:“你可別染病啊。”
楊漣亭握住她的手,眸子像是隔了一層水光,良久,說:“我不會。”
左蒼狼說:“那你先睡吧,要不要給自己開個藥方啊,我讓姜杏煎好藥再叫你。”
楊漣亭握着她的手,說:“陪我躺一會兒,我冷。”左蒼狼說:“不要了,讓溫帥看見還以為什麽跟什麽呢。”
楊漣亭于是松開了她的手,左蒼狼看了他一眼,沒奈何,只好上了床。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說:“冷還好,我看染病的人都是發燒。”說着話,倒真是合衣躺了下來。楊漣亭将頭靠在她肩上,不一會兒,她是真睡着了——這些天她跑前跑後,一天睡不了多久。
楊漣亭閉上眼睛,良久,輕輕顫抖。
楊漣亭自此很少去城裏,每日裏大多時候是左蒼狼往外跑,省下許多時間。姜杏在這裏呆到第三天,終于說:“你還不會用刀嗎?要看到什麽時候?”
楊漣亭咬着唇,姜杏冷哂:“過來,不把他們當人就好了。”
楊漣亭沒有走過來,姜杏轉過身,把滴血的刀遞給他:“慕容炎說,你是靠一個女人才有了活命的機會。你要靠別人一輩子嗎?”
楊漣亭僵住,姜杏盯着他的眼睛,問:“你的夢想、志向,血海深仇,都要靠別人來替你達成嗎?你的同伴為了你,天天去城裏。你要等到她也染病,而你無能為力的時候,再去追悔莫及嗎?”
楊漣亭只覺嘴裏腥甜,牙齒已經将嘴唇咬出了血。姜杏說:“楊家無人了嗎?”
楊漣亭走過去,慢慢地握住了那把刀。刀尖向下,血滴如珠。
那時候,左蒼狼領着一隊兵士在采草藥。她能辨識常用的藥草,但是論醫術就完全一竅不通了。也只能楊漣亭怎麽說,她就怎麽做了。
于是每日裏記錄病患的服藥反應,采集些血液、唾液等樣本。偶爾有新鮮的屍體,會運到楊漣亭指定的地方。其他死亡的村民,她也要幫着火化處理。
還有熬藥、煮粥等事,但凡體力活,沒一樣少得了人的。她很忙,也就顧不上楊漣亭這邊。
楊漣亭在外面設了一處處理病屍的地方,除了擡入屍體,更擡入一些患病階段不一樣的活人。
這一天,左蒼狼幫忙擡了屍體過來,見姜杏守在外面,很奇怪:“你不進去幫忙,在外面守着幹嘛?都是屍體,還怕他們跑了啊!”
姜杏明顯沒料到她會親自過來,不由自主便露了兩分緊張,卻仍強作鎮定:“我幫不上什麽忙,便出來看看。”
左蒼狼哪會注意不到這一絲細微的神情,她仔細看着他的瞳孔,問:“發生了什麽事?”
姜杏咽了咽口水,說:“沒事,我出來透透氣。”
左蒼狼推開他,就欲進去。姜杏趕緊去攔。但他區區一藥師,哪能攔得住?
左蒼狼推門進去,屋子裏血腥氣迫得人将要窒息。楊漣亭一身白衣,手上握着小銀刀,他轉身看了左蒼狼一眼,問:“怎麽了?”
左蒼狼見他無恙,不由松了一口氣,過來簡易搭就的床邊坐下:“姜杏擋着不讓我進來,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呢。”
楊漣亭不動聲色地将床上“屍體”的頭用白絹蓋起來,微微側身擋住屍體,說:“沒事,出去吧。我一會兒就好。”
左蒼狼也無心多呆,這不是個讓人多愉快的地方。她伸手拍拍楊漣亭的肩膀:“你快點,一會兒我們去喝酒。”
楊漣亭說:“好。”
她轉身出去的時候,床上的“屍體”頭上蓋着的白絹被風微微吹起,像是屍體仍在呼吸。楊漣亭低頭去看那猶自起伏的胸腔,病變的器官異常明顯。
就這樣又過了兩天,楊漣亭的藥開始初見成效。
當幾個初期病患慢慢停止咳血,開始痊愈的時候,溫砌那邊的六個太醫都傻了。誰能相信,這樣一場來勢洶洶的瘟疫,會止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人之手?
☆、第 22 章 阿緋
楊漣亭的藥方接連改良了三次,終于扼制了這場瘟疫的漫延。彼時朝廷沒有辦法提供大量的草藥,左蒼狼只有帶領兵士去山上采。
溫砌又從宿邺城調了不少士兵過來幫忙,大薊城整個城池都漫散着藥香。六位太醫臉色有些難看,這種時候,被一個年輕人搶先制出了藥方,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夜裏,溫砌讓左蒼狼去請楊漣亭過來喝酒。左蒼狼過去的時候,楊漣亭正在收拾自己的藥箱,金針、銀刀等一樣一樣全部收入其中。左蒼狼說:“大軍明天就要返回宿邺駐防了,溫帥讓你賞個臉過去赴宴。”
楊漣亭說:“溫帥設宴,理當前去。”
左蒼狼坐在解剖病屍的木板臺子上,說:“快點,我等你,楊神醫。你這次可揚眉吐氣了。”
楊漣亭看了她一眼,起身去洗手。他一遍又一遍地清洗雙手,左蒼狼終于不耐煩了,站到旁邊,問:“還沒洗幹淨?要不要我替你把皮剝了啊?”
楊漣亭嘴角微揚,扯了帕子擦手,說:“走吧。”
左蒼狼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