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抱頭一場痛哭。
燕王站在群臣之首,滿腔怒火,竟是難以找到出口。良久,他無力地揮手:“先送王後回栖鳳宮,着禦醫好生看看。太子禁足于豐登閣,沒有孤的旨意,不得擅出。”
諸臣都有些怔忡,這話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燕王卻不再多說什麽,似乎也不想聽任何人多說,只丢下一句:“都散了,散了!成景,陪孤走走。”
薜成景跟在他身後,君臣二人走過禦花園,但見月華如霜,草木竟然隐現凋敗之意。薜成景是朝中老臣,侍奉過三朝國君。是名符其實的三朝元老。
如今他輕聲問:“王後落水受驚,陛下不去栖鳳宮看看嗎?”
燕王站在月色之下,仿佛一夜白發:“成景,若兒這畜牲,做出如此禽獸行徑。若是容兒在世,不知道會氣成什麽樣子。”
生人提及逝者,薜成景也嘆了口氣:“是啊,容妃娘娘的性子直率,若是她在,恐怕非要鬧個天翻地覆不可了。”
燕王一笑,似乎想到什麽,表情像笑卻又似乎馬上就會流下淚來:“可惜她不在了,母親不在了,兒子受了再大的屈辱,竟也沒人說上一句話。”薜成景一怔,他又嘆氣:“王後的性子,孤若真的廢儲,她必也是要尋死的。那個時候,朕又會多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薜成景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仁慈。可是此事朝中百官俱見,只怕明日就會傳得人盡皆知。他貴為一國儲君,幹出這兄霸弟媳、君奪臣妻之事。天下臣民,如何能認可這樣的君主?我大燕天威何存啊?”
燕王嘆氣:“成景,當年孤賜死容兒,多了一個滿腔仇恨的孩子。如今……朕……你有空代孤去看看炎兒。”
薜成景領命:“臣一定将陛下的心意帶給二殿下。”
燕王搖頭,轉身往栖鳳宮而去,步履蹒跚。
消息從宮裏傳出來的時候,左蒼狼問了兩遍:“什麽?”來報的下人也吞吞吐吐地說了兩次——太子在酒中下藥,玷污了姜姑娘的清白。被禁衛軍當場拿下。
左蒼狼回過頭,慕容炎緊緊咬着唇,在春末夏初的夜色之中,像一頭瀕死的野獸。
薜成景沒有等到第二天,一出宮,他直接就到了慕容炎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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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相對而坐,他開門見山:“今夜宴上發生的事,殿下想必已經知道了。”慕容炎沒有說話,他接着道:“依老臣看來,這事對大殿下而言是件天大的壞事,然對殿下而言,卻未必不是好事。”
慕容炎望定他,冷笑:“請丞相告知,這事怎算好事?”
薜成景一改在燕王面前的謙和,變得強勢:“陛下心頭本就因容妃娘娘之死,顧念着殿下。而今,殿下是失去了一位美人,卻得到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同情憐愛之心!這對殿下來說,難道不是好事麽?”
慕容炎望定他的眼睛:“所以,我便應該感恩戴德?忘記殺母之仇,忘記奪妻之恨。”
薜成丞拍案而起:“殿下!陛下不僅是你的父親,更是你的君主!君要臣死,君不得不死,是為忠。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是為孝!你如何能說出這樣不忠不孝之言?!”
慕容炎不再說話,他語氣又緩和下來:“若是容妃娘娘在天有靈,她是寧願看到她深愛的二殿下分封一地,終身富貴,還是為了她的死,與父親、兄弟反目成仇?”
慕容炎閉上眼睛,像是忍着錐心之痛。薜成景輕輕拍拍他的肩:“殿下,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啊?”
慕容炎終于開口:“請薜相代為轉告父王,他想讓兒臣明白的事,兒臣已然明白。”
薜成景這才點點頭,出了府門。慕容炎靜默地看他的背影,在天之靈?那女人如果真有在天之靈,看着自己兒子分封一地,而李皇後的兒子登基為帝,會直接把他打死吧。
次日,燕王慕容淵下旨,封二皇子慕容炎為潛翼君。此旨一下,大家俱都是一怔,王後也有些意外。潛光養羽翼,進趨且徐徐。倒像是寄予厚望的樣子。
☆、第 11 章 不負
宣旨的太監剛剛離開,王允昭就說:“陛下什麽意思?難道給主上封個爵位,太子做下的禽獸行徑便可既往不咎了嗎?”
慕容炎右手握着聖旨,慢慢用力:“他派薜相過來,本就是息事寧人的意思。這道封賞……”他轉頭看左蒼狼,問:“你以為,這道封賞是什麽意思?”
左蒼狼略略思索,說:“我覺得,這聖旨還當有下文。”
大家都是一怔,慕容炎說:“說下去。”
左蒼狼說:“陛下昨夜派薜相過來,其實是給殿下敲了一記警鐘。接下來,當然是要安撫。不管是安撫殿下,還是朝中尚念容妃娘娘舊情的老臣,他總要做個樣子。然而如果封賞過厚,會令太子難堪,也會給人留下他心虛的話柄。而封賞太薄,又難平殿下之怒。他于是先放一點不輕不重的恩賞。等到殿下以為此事就是這樣、朝臣也漸漸封口不提的時候,再來一記實打實的賞賜。如此一來,殿下可能會轉怒為喜,其他人會心悅誠服,太子那邊……也不至于太難看。”
慕容炎随手将聖旨擱在桌上,揮手示意王允昭等人退下,等到只剩兩個人了,他問左蒼狼:“那麽依你所見,父王的後一記賞賜,會是什麽呢?”
左蒼狼低下頭,良久說:“屬下對朝中情勢不明,并不能揣測聖意。”
慕容炎點點頭,說:“現在朝中,儲君已立,群臣所向,莫過于父王和太子。局勢并不複雜。薜成景為人公允,不偏不倚,是個難得的賢臣。溫砌由父王一立栽培,對父王可謂忠心一片,其他人,不論王後、公主、太子,他誰的賬也不買。所以父王對他極為倚重。”
左蒼狼說:“殿下是說,陛下會派殿下去往溫帥營中?”慕容炎默認,左蒼狼追問:“可是殿下和姜姑娘的婚事……”
慕容炎說:“你還看不出來嗎?父王一定會将我調離燕都,否則我那位皇長兄,如何迎娶他的弟媳呢?”
左蒼狼怔住,外面突然一陣喧嘩,慕容炎轉頭,沉聲問:“什麽事?”
一個身着杏黃色衣裙的侍女從外面闖進來,跪在慕容炎面前:“二殿下!”
慕容炎眉頭微皺:“繪雲。何事如此慌張?”
那個叫繪雲的侍女跪在地上,看了看慕容炎,又看了一眼左蒼狼,欲言又止。慕容炎說:“都是自己人,不用避諱。”
繪雲這才一個頭叩地上:“二殿下,我們家小姐讓奴婢偷偷過來見您,請您無論如何與她見上一面。”說罷,呈上來一方羅帕。慕容炎擡手,将羅帕接過來,上面兩行小楷,字跡纖長而柔美,末端繡了一枝精美的玉蘭花,暗香幽幽。
他說:“轉告你們家小姐,我定準時赴約。”繪雲又叩了個響頭,方才行禮告退。
左蒼狼輕聲說:“是……姜姑娘的侍女?”
慕容炎嗯了一聲,最後将羅帕收入懷中,說:“陪我出去一趟吧。”
晉陽城北有姑射山,山下有馬場。姜碧蘭約了慕容炎在這裏見面。她穿着白色紗裙,外罩淺綠散花紗披,玉帶束腰,清新如初春枝頭新吐的一粒新芽。
看見慕容炎,她盈盈美目漸漸濕潤,如同溢出清泉的深潭:“炎哥哥!”她向慕容炎奔過來,整個人都埋進他懷裏。
慕容炎緩緩抱住她,黑色的瞳深遂陸離,是她看不透的無量海水。
左蒼狼識趣地退到一旁的桃花下,遠離草場中這對璧人,連目光也不再往那邊看。那真是一串挂得太高的葡萄,她不是不知道。
“那日……不是我自願的!是太子和我爹爹他們……我……”她泣不成聲,慕容炎下巴輕輕抵着她頭頂,說:“我知道,我知道。”
姜碧蘭淚如碎珠,挂在長長的睫毛上。她仰起頭,問:“你可會嫌棄我?”慕容炎身體微僵,說:“我不會。”旁邊有棗紅色的馬匹經過,姜碧蘭目光追随着那馬,說:“記得小時候,炎哥哥也教過我騎馬。”她微微咬唇,那紅唇鮮嫩,仿佛會沁出花汁。
小時候……慕容炎似乎也想起了什麽,說:“嗯,小時候母妃管教甚嚴,每次教你騎馬,回去都免不了被母妃一通責罰。”
他輕描淡寫,當然不止是一通責罰。那個女人的臉在記憶中扭曲,猙獰之後,化作些微悲哀的塵屑。她要他屈服,要他痛哭流涕,要他哀嚎求饒。要他按照她的意願成長。
她将他的自尊與驕傲輾碎一地,踐踏成泥。
姜碧蘭一雙眸子如同閃亮的水滴:“那個時候……我不懂事。炎哥哥也從來沒有說過,我還以為……只是訓斥幾句。”然後不小心看見你的傷,看見血浸透你的衣衫。她眸子更濕潤,“然後,我爹關了我好久,我出來的時候,你就不常來了。”
慕容炎都快忘記了,那個時候自己是真傻吧?或者……從那時候起,便是愛着的?那女孩兒從小就花兒一樣令人目炫神迷,他一次一次前來,是不是因為喜歡看她笑,聽她的聲音?
幼年的感覺,有一點點被風吹起,像迎面而來的沙粒。原來那時候,他還有過美好的東西。
他扶姜碧蘭上馬,目光從瞳孔深處解凍,融化了些許:“我們總要長大的。”
姜碧蘭面若桃花,慕容炎翻身上馬,坐在她身後,為她控馬。他粗壯有力的雙臂輕擦過她的手,鼓起的肌肉讓人臉紅心跳。他的呼吸撩過耳畔,姜碧蘭一眼也不敢看,粉頰已然滾燙。
慕容炎微夾馬腹,駿馬緩緩在草場行走。逆行的風扶花撥草而來,帶着微苦卻清新的氣息。溫香軟玉抱滿懷,他一抖缰繩,駿馬開始奔跑。她的長發絲絲縷縷掠過他的側臉,微微刺癢。
許久之後,她突然說:“炎哥哥……你……你娶我過門吧。或者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去到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她臉漲得通紅,美目水光漸盛,然後決堤。聲如蚊吶,散在風裏。
慕容炎低下頭去,只見春風軟柔,在金色的陽光中,她微微仰起臉,泣淚如珠,容顏絕美。那樣緩緩滾動滑落的淚珠,可以融化任何一個男人的心腸。
“別哭。”他擡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輕聲說:“慕容炎終此一生,只愛你一個人。”
他慢慢抱緊她,感受那軟玉溫香,淚如火燙。不要哭,吾若為王,汝必為後。山海不枯,此諾不負。
左蒼狼遠遠地站在滿樹桃花之下,身如木石,如同最優秀的侍衛,不去注意主人的言行。夕陽漸斜,落花盈盈沒入無邊芳草之間。
☆、第 12 章 監軍
從馬場回來,慕容炎就去了書房。左蒼狼安靜地守在房門之外。他雖然受封了潛翼君,但是朝廷上下過來道賀的人并不多。府裏一直很安靜,只有檐下雀鳥時而低鳴。
侍從送了晚飯過來,慕容炎一直沒動。下人沒辦法,只好告訴王允昭。王允昭也是為難,現如今,全府上下,誰不知道姜碧蘭的事?
主子心裏不好受,大家都知道。
王允昭另備了幾樣小菜過來,在外面站了一陣,說:“左姑娘,殿下到現在還沒用晚飯,要不……”
左蒼狼明白他的意思,當下接過托盤:“我再進去問問吧。”
王允昭面容舒展開來:“有勞姑娘。”
這就是身邊有個女下屬的好處了,慕容炎就算再如何,也不至于對一個女流之輩大發雷霆。
左蒼狼端着托盤進去,慕容炎坐在書桌旁,手裏半副丹青,畫到一半,卻不再着筆。左蒼狼不去看畫的內容,将托盤放到矮幾上:“主上,時候已不早,先用飯吧。”
慕容炎擱了筆,說:“陪我喝點酒。”
左蒼狼微怔,說:“屬下以為,此時并不是借酒澆愁的時候。屬下為主人倒點茶水吧。”說罷擺好碗筷,真的為他斟了一盞茶。
慕容炎端在手裏,見茶湯甘冽如琥珀。他笑了一下,說:“你啊……什麽時候也學得這樣婆婆媽媽起來。”
左蒼狼給他布菜,說:“就在剛才。”
慕容炎失笑,說:“那就陪我吃點東西,你這奴隸倒是膽子大得很。”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暮色緩緩降臨,籠罩了水榭。慕容炎喝了一口熱茶,說:“但是你說得對,現在不是借酒澆愁的時候。”
等到四月底,太子與姜碧蘭的事慢慢冷卻下來,西北大營中傳來消息,稱俞國最近悄悄囤兵,恐有異動。燕王下旨,命溫砌加緊時間備戰,同時令慕容炎前往西北營中,一來犒軍,二來當任監軍。
這一提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慕容炎這麽多年來,在朝中從未任過一官半職。如今燕王突然把他派往軍中,朝中諸臣私下裏無不猜測掂量。
慕容炎接到聖旨,依照規矩謝恩,打賞了宣旨的太監。
等到內侍離開了,他轉頭對左蒼狼說:“被你言中。”
左蒼狼若有所思,問:“陛下讓殿下犒軍,可有撥下銀兩物資?”慕容炎指了指聖旨:“要不你重新看一遍?”
左蒼狼說:“身無分文,殿下兩手空空,如何犒軍?總不能站在三軍之前,振臂一呼,将大家上下表揚一通了事吧?”大家都不是傻子。這樣的旨意,豈不是明顯要他出醜嗎?
若當真這樣前去,三軍不服,贻笑大方,誰又會把他這個監軍放在眼裏?
慕容炎說:“父王……竟然防備我到如此地步。他派我犒軍,明顯就只是個遣我離開燕都的借口。但是若是混一點軍功,分封一地也算有理有據。”
左蒼狼了然,轉頭看他,說:“主上真的準備就這樣前往西北大營?”
慕容炎直視她的眼睛,神色凝重:“我前往西北大營,毫無用處。父王或許會允許我跟着溫砌混一點軍功,以便将來分封一地。但是他決不會同意我建功立業,有所作為,明白嗎?”
左蒼狼沉默,慕容炎雙手握住她的肩頭,說:“王後多年來頻頻對我下手,一直未能置我于死地,而這次我離開燕都,前往人煙稀少卻戰亂不斷的西北,這對她而言,将是一個天賜良機。”
左蒼狼有些吃驚:“既然如此,主上為何還要奉旨前往西北大營?”
慕容炎雙手微微用力,說:“因為你。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将永遠只是一個侍衛。而大燕如今的兵權大多握在溫帥之手。如果沒有他的幫助,你這一生無論打多少仗、獲得多少軍功,都永遠進不了軍中。”
左蒼狼有些明白了:“主上是說,讓我留在溫帥身邊?”可是我只想陪在你身邊……她微微啓唇,終究還是将後一句話咽了下去。縱然朝夕相伴,亦是星月塵泥的距離。陪在他身邊……那是多麽奢侈的願望。
慕容炎說:“這是對你最為有益的選擇。”
他的雙手覆在她肩頭,溫熱了血液。左蒼狼低下頭,輕聲說:“屬下遵命。”
第二天,慕容淵诏見了慕容炎。
書房裏,燕王踞案高坐,慕容炎跪在下首。
燕王眉頭微皺,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他不想看到那雙眼睛。那讓他想到當年容妃入宮時,身上張揚飛舞的嫁衣。
從容妃過逝之後,那個孩子的眼睛再也沒有對他表示過親昵,他厭惡那雙眼睛的陰冷。媽的你敢恨老子,老子既是你老子,又是燕國皇帝!你敢恨老子!
他當然不會破口大罵,他只是把他丢在深宮冷院裏。恨吧,老子懶得說,但現實會教會你的。
男人手中沒有權勢,沒有能力,恨與愛,都是沒用的東西。驕傲與尊嚴,不過是冰冷華麗的珠寶,對達官貴人價鎮連城,對饑餓瀕死的人,屁用沒有。
如果有一天,你肯爬過來,低頭服軟叫老子一聲父王。嗯,如果有那麽一天的話……
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慕容炎成年了。
他偶爾也讓他辦差,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慕容炎當然會去辦,不算太好,不算太壞。但是從不出纰漏。有一年鬧旱災,他命他前往赈災,假裝忘了撥款。
慕容炎到達地方,設宴把當地為富不仁的鄉紳集結到一起,說父王讓我來赈災,讓你們出銀子。鄉紳當然不答應,紛紛表示沒錢,沒糧!
慕容炎當然表示理解,溫言軟語讓他們全部簽了聯名奏折,表示自己确實身家清白,倉無一粟,不能赈濟災民、出錢打井。
這頭簽名,另一頭派人去抄家。
等到鄉紳們酒宴從早喝到晚,回到家裏就傻眼了。大家當然不幹,聯名去告。然後他命諸人各自謄寫失物清單。寫完清單,拿出奏折。
欺君之罪,要麽奏折是假的,要麽清單是假的。
要錢要命,自己選吧。
兩年之後,他用自己的私款依着這些清單折算的銀兩,把能還的都還了回去。鄉紳個個感恩戴德,磕頭如搗蒜,稱二殿下仁義。
這小子啊。
慕容淵看了眼跪在下方的人,說:“孤已通知溫砌,這次北俞雖然異動,但未必就膽敢向我大燕用兵。你老老實實呆在營中,聽他安排便是。不可多生是非。”
慕容炎說:“是。”
父子二人竟然再無旁的話,在多年之後,隔閡如海,連閑話也無法言及半句。慕容淵沉默了半晌,說:“孤記得,你的母妃是滑臺人氏。”慕容炎說:“兒臣不知。”
從容妃死後,就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母妃。而五歲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麽?
慕容淵微滞,說:“滑臺是個好地方。待此間事了,你可以過去看看。”
慕容炎頭也沒擡,行禮道:“兒臣遵命。”
沉默,帶着尴尬的沉默。再也聊不下去,慕容淵說:“去吧,一切小心。”
慕容炎出了燕王宮,也不耽擱拖沓,立刻帶上左蒼狼,離城往西北大營而去。王後得到消息的時間非常準确。她對右丞相姜散宜說:“找人出手吧,不要用我們的人。”
姜散宜當然樂意:“那小子身邊,周信封平武功不錯,一般人恐怕對付不了。”
王後當然知道:“找江湖人,幹淨利落點,絕對不能跟我們扯上關系。”姜散宜點頭,卻有點不以為然的意思:“如今宮內宮外都是娘娘的天下,娘娘真是太謹慎了。”
王後冷笑:“怎麽,姜大人是真想認下這個女婿了?”
姜散宜忙打了個哈哈:“娘娘這話可屈煞老臣,老臣對娘娘之忠心,天地可鑒。”
王後臉色略略緩和:“不要小看他,一個沒了娘的孩子,在宮裏能得以長大成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陛下不是個糊塗人,宮裏那點手段,他什麽沒見識過?只是他老了,許多事不願多說。”
姜散宜稱是,王後又想了想,從發間取下鳳釵:“拿着這個,去找藏劍山莊的藏天齊。讓他出手。”
姜散宜疑惑,然後了悟——娘娘您跟藏天齊還有一腿呢?真是手眼通天,魅力無邊!太驚訝沒藏好,眼神出賣了他。王後娘娘擡手就是一記耳光:“藏天齊是我堂兄。”
姜散宜剛剛從後門出去,燕王便進來。王後微微一驚:“奴才們越來越憊懶了,陛下來了也不通禀!”
燕王一笑,牽了她的手:“是孤不讓他們通禀,想看看孤不在時,孤的王後是什麽樣子。”
王後挑眉,隐約可見少女時的飒爽風姿:“那麽陛下看見的臣妾,是什麽模樣?”她閉上眼睛,臉頰微揚,“陛下,臣妾老了嗎?”
燕王搖頭,落紙雲煙君似舊,盈巾霜雪我成翁。有心想親一親那依舊鮮豔的紅唇,但畢竟不複少年時。左右宮人俱在,還是不太好意思。只得攜了她入到殿內:“你呀,八十也不會老吧?孤就喜歡你這活潑率性。嗯,累得若兒的性子也像你了。”
王後一笑,正值用膳時分,命人傳膳。燕王突然又說:“聽說炎兒已經前往西北了。”
王後嗯了一聲:“炎兒最是性急不過,這樣雷厲風行,倒是像……”差點又提到那個女人,燕王凝視她的眼睛:“他成家之後,孤想賜他一塊封地。此生非诏,不得還朝。”王後微怔,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他……終究還是看透了自己的用心嗎?
燕王輕輕拍拍她的手背:“到底也是孤的孩子。”
王後一笑,盡顯慈藹:“陛下子嗣本就單薄,如今只剩下若兒、炎兒和清兒。陛下要封賞他食邑封地,臣妾高興都來不及,難道還會有異議嗎?”
慕容淵點點頭,由她服侍着寬衣午睡。
☆、第 13 章 死戰
慕容炎和左蒼狼自西華門而出,在城門下,他回首望了一眼晉陽城。瞳孔中有一絲陰霾。那個女孩,曾如芙蓉泣露,求他帶她離開。而今他一去,她……她只能是從了家族之命吧?
沒有時間多想,馬蹄如雨,他出城往西北而去。
這次明裏他只帶了左蒼狼一人,但是明知有兇險的情況下,冷非顏和楊漣亭亦是暗中跟随。反倒是周信和封平他沒有帶過來。這兩個人都是容妃的舊人。容妃當年籠絡了許多朝臣,培植了不少勢力。
這些年李王後慢慢拔除,已經所剩無幾。但是像周信、封平這樣的人,仍然容易讓人想起那時候的容婕妤。慕容炎于是一直将他們帶在身邊,空有一身本領的兩個人,如困囚籠,毫無用武之地。
但也正因為他們一直在明面,燕王和王後的戒心都下降不少。
馬蹄如雨,經過官道,向大薊城行進。過了大薊城,再行不過六七十裏,就是溫砌的大營。突然經過一處密林,左蒼狼叫住慕容炎:“主上。”
慕容炎馬行速度略略放慢,說:“走。”兩個人策馬飛奔,林中突然疾射出三兩片樹葉。左蒼狼眼睜睜地看着樹葉劃過駿馬咽喉,剎那之間,馬血狂噴。
左蒼狼和慕容炎翻身下馬,以馬屍為遮擋。
飛葉漸停,有一個人緩緩走出樹林。是個男子,年紀約摸十七八歲。肋下挎劍,腰間懸笛,行走之間閑庭信步,不像是出來殺人。更像是貴公子出門游玩。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少年,他眉宇之間卻有一股令人生畏的肅殺之氣。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左蒼狼都能感覺到他鋒利的劍意。她看得有點呆,慕容炎卻笑着說:“想不到王後為了我,連藏劍山莊的人都驚動了。”
少年淡淡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是誰要殺你。反正父親派我來,我就來了。”
慕容炎說:“看你年紀,莫非是藏劍山莊的少主人藏鋒?”
少年人絲毫不以為意,他眼中沒有仇恨,情緒更是無波無瀾:“正是。你準備一下,我要出劍了。”
左蒼狼轉頭問:“藏劍山莊很有名嗎?”慕容炎嗯了一下,左蒼狼對江湖上的勢力所知不多,所以并不驚訝。然而躲在暗處的冷非顏和楊漣亭卻是大吃了一驚。
雖然從孤兒營出來到現在,也不過三個多月,但是藏劍山莊的大名卻已然如雷貫耳。每年武林論劍,藏劍山莊從來不參加。因為論劍的英雄們,根本不值得他們拔劍。
藏劍山莊的人一向不在武林中行走,但是只要他們一句話,可以平息江湖門派之間所有的紛争。
本來朝廷對這樣的勢力多有不容,但是慕容淵登基之後,立李氏為王後。李氏與藏劍山莊莊主藏天齊是表親,藏劍山莊跟朝廷的關系,也就顯得十分親密。
慕容淵賜給藏劍山莊天下第一劍的名號,藏劍山莊也正式收為朝廷所用。不過平時地位仍然十分超然,一般人想見一面基本不可能。
冷非顏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楊漣亭:“這個人真的是藏劍山莊的少主人啊?”
楊漣亭說:“我怎麽知道,我又沒見過。”
冷非顏說:“你覺得我們能在他手裏走幾招?”
楊漣亭說:“四招。如果我們站開些,他一劍肯定也殺不死我們四個吧?”
冷非顏一腳踹過去。
說話之間,藏鋒已經走到左蒼狼和慕容炎面前,他拔出劍,看了一眼左蒼狼,提醒說:“我要動手了。”
左蒼狼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殺人之前還頻頻打招呼的,一時無語,後退幾步,持弓在手。藏鋒也不理她,劍花似雪,直奔慕容炎而去。藏身暗處的冷非顏再也忍不住,持劍沖上去。
雙劍相擊,藏鋒微微一怔,說:“好武功。”
冷非顏對劍上那股洶湧而來的內力一震,整個人退後好幾步。她突然明白這個人為什麽不蒙面,因為即使他蒙着臉,只要跟武林人士一過招,也會立刻被人認出他是誰。
藏鋒看了眼随冷非顏一起沖出來的楊漣亭,說:“我的目标只有他一個,”他指了指慕容炎,“你們可以走。”
冷非顏頓時就怒氣沖天了:“給你臉了是吧!!”她回劍一挑,藏鋒的速度卻是快若疾風,三劍一出,逼得她攻守皆亂。左蒼狼弓弦拉滿,剛要一箭射出,藏鋒卻在瞬間脫出了冷非顏劍光的包圍,一個縱躍,已經到了她面前!
左蒼狼大吃一驚,藏鋒料定她必會用弓弦絞住自己的劍鋒,所以電光火石的剎那,劍直接挑向她的弓。左蒼狼第一反應是用盡全力給了他一掌。
藏鋒微微一怔,這樣的打法,一上來就是兩敗俱傷。這三個人不像是侍衛,更像是死士。左蒼狼早已經借力退了開去,握弓的手被他長劍一挑,震得發麻。她這才驚異于這個少年的功力。
少年正要逼近,冷非顏已經纏了過來。他眉峰微皺,說:“對不住。”長劍直刺,冷非顏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劍鋒已經突破她的防守,直入她胸口!
冷非顏第一次被驚出一身冷汗,那樣的劍,快到無聲無息,形如鬼魅。
楊漣亭在旁邊,根本就無法插手。單論武功,他在三人之中最弱,何況是遇到藏鋒這樣的武林神話。冷非顏飛身後退,格住他的劍鋒,破綻卻更大。這樣下去,她根本就堅持不到幾招。
慕容炎就站在旁邊,看着三個人交手,沒說話。楊漣亭跟左蒼狼提議:“讓主上先走?”
左蒼狼輕聲說:“不。”
楊漣亭微微咬唇,說:“非顏堅持不了多久,我們三個就算加在一起,也……也不是他的對手。”
左蒼狼說:“你身上帶了些什麽?”楊漣亭說:“各種毒和解藥都帶了一些。”左蒼狼略略沉吟,說:“先服解藥,把毒粉撒在自己身上。”楊漣亭一怔,立刻反應過來,說:“好。”
眼看冷非顏陷入險境,左蒼狼又補了一箭。藏鋒不得不反身格開她的箭矢。冷非顏得了喘息之機,退開幾步脫出劍網,再度重來。
藏鋒明顯也很驚訝,現在能夠在他手上走過十幾招的人不多。
冷非顏跟左蒼狼畢竟配合默契,很快就看出她的意圖。她纏住藏鋒,左蒼狼幹擾。楊漣亭在各處布下毒陣,偶爾也配合一下冷非顏。三人如一體,進退有度。
藏鋒很快發現,要戰勝這三個人不容易。
三人之中弱點無疑是楊漣亭,他數次想先殺楊漣亭,但是冷非顏纏得緊,而且一旦他轉向楊漣亭,冷非顏會立刻連發幾支箭矢,将他逼退。他心中也有些驚訝,想不到這一次出手,竟然會碰到這樣難纏的角色。
他咬牙一陣猛攻,即使在左蒼狼和楊漣亭的幹擾之下,仍然将冷非顏刺中兩劍。然而冷非顏不流血尚好,一流血卻仿佛發了狂了一樣,不僅不退縮,反而戰意凜然。
藏鋒咬咬牙,這樣的纏鬥,很是消耗體力。他不僅需要防備冷非顏,楊漣亭和左蒼狼更是不得不防。而冷非顏流出的每一滴血,都化作殺氣。時間一久,他額頭上開始泌出汗珠。
畢竟是年少,出道以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他的耐性被磨得差不多了,當下不顧冷非顏越纏越緊的劍網,回首直接準備擊殺楊漣亭。
冷非顏的劍鋒在他右背劃出一道傷口,血沾染在衣裳上,鮮豔刺目。左蒼狼早看出他的企圖,在他靠近楊漣亭的瞬間,已經到了楊漣亭身邊。藏鋒兩三招之內或許可以殺死楊漣亭,但是不可能拿下左蒼狼。
幾個回合的交手,冷非顏又頂了上來。他與冷非顏幾乎成了消耗戰,血越流越多,卻無法脫出糾纏。冷非顏咬着唇,不是不累的。但是她這樣的人,只要還有一口氣,是不會倒下的。
她的劍越來越快,藏鋒漸漸由之前的攻勢變為守勢。他突然有一種非常震驚的想法——他會不會,不是這三個人的對手?可是怎麽可能?這名不見經傳的三個人……
這樣的想法剛剛冒出來,他就覺得呼吸微滞——剛才,竟然是吸進去了毒粉?不可能,明明只是靠近了一點,是什麽時候……
這一走神,左蒼狼一箭射中他右臂,三個人都是精神大振。
冷非顏攻勢越來越瘋狂,藏鋒開始覺得頭暈,手忙腳亂。左蒼狼突然三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