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出城,漸漸去遠。哭聲仍未歇,響徹晉陽城。千裏送親去,不得見君還。從此以後,天涯無信,身若飄萍。
當天夜裏,慕容炎帶着左蒼狼直接去了城內的別館。冷非顏跟楊漣亭在喝酒,見他前來,忙起身相迎。
慕容炎在上首坐下,看着跪伏于地的兩個少年,半晌緩緩說:“當年,我從大燕各地收羅了三百七十個孩子。”三個人都是一怔,他繼續說,“除了阿左,其他人都曾經歷過死亡。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希望你們活下來,幼苗成林,一世安泰。但是如今的大燕,缺的不是百姓,而是可以扭轉乾坤、翻雲覆雨的英才。大燕已經病入膏肓,我收容你們,并不是想要救人,而是想要拯救一個國度,一個王朝。”
三個人一臉驚愕,慕容炎說:“話我已說明,今夜若你們仍對此事心懷怨怼,當可自去。”
沒有人起身,冷非顏輕聲問:“主上作此言,是有問鼎之意嗎?”
慕容炎說:“如今我勢微,本不應有此意。但是自古天家大位,争與不争都不由人。我只能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必許你們一個盛世太平!”
盛世太平。
三個孩子都是孤兒,瀕死之時被慕容炎從各種收羅而來,三百個孩子裏面,挑了三個。若不是這樣國勢衰微的大燕,誰願流落街頭?
少年們眼中泛着異樣的光芒,慕容炎微笑:“我三杯吐然諾。”
冷非顏叩首:“非顏願效忠主上,主上必會成為大燕一代明主。”
楊漣亭神色嚴肅:“若非奸臣當道,楊家也不至于滿門被斬。漣亭無能,但願重整河山,匡扶聖君。”
三個少年鄭重其事地跪拜。重整河山,匡扶聖君。浣花洗劍,不忘初心。
慕容炎的神色竟然也漸漸嚴肅,他輕撫三人頭頂,溫柔而悲憫。
☆、第 8 章 門戶
慕容炎雖然是燕國二皇子,但是并不得燕王寵信。單是上次宮宴之上,左蒼狼已經看得出來。但是其中原由,知道的人卻不多。當年慕容炎的母妃,是寵冠六宮的容婕妤。彼時後宮無主,容婕妤統領衆妃,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個女人不僅有頭腦,更有野心。是以對慕容炎從小管教得幾近嚴苛。慕容炎小小年紀,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燕王對他也極為寵愛。這一段時日,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他會是将來的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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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炎與右相姜散宜的女兒自幼玩在一處,關系十分密切。眼見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姜散宜自然順水推舟,請太後懿旨,為兩個孩子賜下婚約。
然而月有陰晴圓缺,正當所有人都在等待容婕妤封後、慕容炎被冊立為儲君的時候,山戎部起兵攻燕,連取數城。慕容淵連派三将,三戰敗北。最後朝中竟然無人敢自請出戰。
當時嫔位僅是經娥的李妃自薦其兄出任主将。李家出戰山戎之後,捷報頻傳,慕容淵龍顏大悅,朝中李氏宗親卻開始拉攏朝臣,游說慕容淵立李妃為後。
李妃育有皇長子慕容若已成年,如果立她為後,就等于定了皇長子為太子。
容婕妤久得聖寵,待下面的妃嫔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時之間,方寸盡失。而這時候,與山戎作戰的李家停滞不前,糧草開銷對于當時的大燕來說,無疑雪上加霜。
慕容淵無奈之下,冊立李氏為後。宣旨當天,容婕妤大鬧承光殿。慕容淵一怒之下,賜下毒酒,令其自盡。這本是盛怒之下的一記警鐘,容婕妤的性情他再了解不過,若不下重藥,定不會服軟認錯,不知還要平生多少波折。
誰知當時,宮中一見此昭,人人皆以為容婕予大勢已去。李皇後派自己的心腹,待旨意一下,立刻對容婕妤灌下毒酒。
待慕容淵處理完封後事宜,前往容婕妤的彰文殿時,容婕妤滿面烏青,形如厲鬼,屍身早已涼透。而僵冷的屍體仍然指爪如鈎,死死握住慕容炎的手。
慕容淵與自己年僅五歲的兒子對視,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個孩子的眼睛裏看見了什麽。但是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曾看過慕容炎一眼,再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而曾經最有望成為太子、承繼大統的皇子,一夜之間跌入塵泥。還未成年便早早遷出宮闱,直到如今仍然沒有封號。在朝中也沒有任何官職。
這是燕王的一塊心病,沒有人敢觸這片逆鱗。時日一長,終于也沒有朝臣再提起這位皇子。昔日容華煙消雲散,留下一段宮闱秘事,後來人都不再感嘆。
從別館出來,慕容炎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神色平靜。左蒼狼跟在他身後,長街靜谧,不見人影。慕容炎笑着說:“當時我只有五歲,可是我記得她頭上的每一粒珠翠。”
左蒼狼沒說話,慕容炎突然停住腳步,身後埋頭跟随的她整個撞在了慕容炎的背上。那背脊鐵壁一樣,左蒼狼捂着鼻子,眼淚都要流下來。慕容炎回頭看她。在朦胧不明的夜色之中,他長衣蕭蕭,身上暗香忽遠忽近,飄浮不散。
左蒼狼如見神魔,不由退後了幾步,好半天,別找話題,說:“殿下至今仍未成親,是因為姜丞相有悔婚之意嗎?”
慕容炎說:“自然。以王後的為人,一旦我的兄長登臨帝位,豈會有我的活路?誰會願意将女兒嫁給一個朝不保夕的皇子呢。”
左蒼狼不知道該說什麽,慕容炎輕聲說:“什麽都不必說,陪我走這一段路。”
一個五歲的孩子,失去了母妃,失去了父王的寵愛。在冰冷深宮之中,要忍受多少屈辱,經歷何等險象?他沒有說。左蒼狼點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行走在夜半無人的長街。風露沾衣,殘月相随。
是夜,大燕皇宮。慕容淵批着折子,困意襲來,他趴在龍案上,閉目小憩。不過片刻,竟然入夢。夢裏又回到當年的彰文殿。那宮殿奢華,色調濃烈。
那個女人一身華豔,坐在鑲滿珠寶的貴妃椅上,右手緊緊握着她兒子的手腕。他緩緩走近,沉着臉叫她的閨名:“野蘋。”
然而沒有回應。他撥開那一縷青絲,就看見那個女人垂着頭,面目早已青紫,黑血染透了胸口大片地方。烏青的臉,黑色的指甲,像是怨毒的千年女鬼,只要一點聲息,就會将她驚醒。
那個孩子擡起頭,他在死去的母親身邊,任由她死死掐住他的手腕。安靜,沉默。像是被怨鬼附身的妖魔。下一刻,就會撕開人皮,露出血淋淋的真身。
“野蘋——”他突然又叫出這個名字,然而睜開眼睛,只見滿殿燭火生輝,搖曳成影。
更漏聲聲,慕容炎只覺得手腕隐隐作痛。似乎又回到當初,那個女人死死握住他的手,那雙美麗的眼睛慢慢地布滿血絲,變成血一樣的紅。她的嘴唇變色,黑血染在牙齒上,惡心而肮髒。她死死扣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眼前,鼻尖輕觸他的臉:“這就是弱者的下場。你看清楚,這就是弱者的下場!”
黑血濺在他臉上,她坐回貴妃椅上。
“我知道你恨我,這些年,我對你不好吧?”她的血嘀嘀嗒嗒,污了婕妤的華服,“當年懷着你的時候,我想,我要是生個公主就好了。可是你生下來的時候,我又覺得啊,這天地人間,公主皇子,都不及一個你了。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之後,真的不知道你該怎麽辦了。”
她轉回頭,向他一笑,瞳孔溢血,目光溫柔:“炎兒,其實我真想……看着你妻賢子孝,兒女成行……”
話落,她微微垂了頭,卻死死掐住他的手。她們是一群最毒辣無情的獵手,也是最美豔溫婉的獵物,注定了一生奔逃,一生追逐。
第二天,左蒼狼前去與慕容炎的侍衛交班。除了她,慕容炎身邊還有兩個高手,一個叫周信,一個名叫封平。據說是當年容妃專門為他培養的心腹。
左蒼狼去到慕容炎房門之外,封平随即離開。其實嚴格說起來,封平同左蒼狼三個人還算是有點師徒關系。以前孤兒營的一切事務,都是他在管理,包括裏面的“師父”們。
但是那些“師父”明顯沒有在他們心中留下什麽好印象,所以左蒼狼對他也從不執以師禮。兩個人迄今為止也沒說過兩句話。
她在房門外站了一陣,慕容炎才起床,自有下人進去服侍。左蒼狼侯在門外,倒是相當清閑。
外面已經備好馬匹,慕容炎用過早飯,帶着左蒼狼出門。今天天氣居然不錯,太陽早早就探出了頭。一縷晨曦照在琉璃瓦上,映得整個街巷熠熠生輝。
左蒼狼沒有問他去哪,王允昭已經教了她不少規矩,她開始知道如何當一個合格的親衛。
剛剛行到正街,前面一頂轎子經過。轎子四角懸鈴,彩綢作緯,一看便知主人必定是哪個富戶人家的夫人小姐。左蒼狼沒有在意,慕容炎卻勒住了馬。下人開路,轎子在長街上走得很快,轉眼已到了面前。
裏面的主人似乎有感應,掀起了窗簾。左蒼狼不期然看見那張臉,正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就在有那個瞬間,她突然明白什麽叫作傾國傾城。
彩轎與馬擦肩而過,美人目光柔軟如春水,望定慕容炎。含情帶怨,欲訴還休。轎子漸行漸遠,她一個回眸,不須言語,已是道盡了深情。待美人去遠,慕容炎繼續前行。左蒼狼跟在他身後,他什麽也沒說,于是她也沒問。
但是會令他駐足凝視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吧。
慕容炎的那一點柔情,很快就收得了無痕跡。他帶左蒼狼來到冷非顏和楊漣亭的別苑,說:“非顏跟我來,我們去個地方。”
冷非顏知道自己有任務了,還是有些興奮。楊漣亭說:“主上!”慕容炎微笑,說:“好好研讀醫書,有你忙碌的時候。”
楊漣亭也沒辦法,只好留下。冷非顏随他們出行,一路七拐八拐,來到一處深宅。慕容炎示意冷非顏推門,冷非顏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宅子外面看着普通,裏面竟然另有乾坤。
宅子後面不是花園,竟然有練武的校場,有整齊的宿舍,有兵器庫。冷非顏吃了一驚,慕容炎握着她的手,在朱漆圓柱上輕輕一劃:“從此以後,這裏是你的了。”
冷非顏環顧四周,驚中帶喜:“真的?”
慕容炎沒有再重複,冷非顏在正廳旋轉一周,衣袂飛揚,曼妙無比:“太好了,我喜歡這裏!”
慕容炎笑容溫柔:“我們需要在緊要之處安插耳目,需要大量可靠有用的人手。然而,我并不希望他們知道你背後的人。我希望你,就是他們眼中最高首領。明白嗎?”
冷非顏神情肅然:“屬下明白。”
慕容炎滿意地點點頭:“從這個月開始,你在通寶錢莊有一個帳戶,每個月會有一筆錢準時入賬,足夠你養活這個地方。我允許你用任何方式,建立我們的聯絡點,培植我們的人手。”
冷非顏看着空白的楹聯,說:“是!屬下可否請主上為此地賜名?”
慕容炎拿起案上的狼毫遞給她,說:“自己想吧,這是你的地方了。”
冷非顏抿唇,提筆蘸墨,在鮮紅點金粉的楹聯上,緩緩寫下燕子巢三個大字。
自喜蝸牛舍,兼容燕子巢。
☆、第 9 章 守護
冷非顏的燕子巢開始運作之後,慕容炎就再沒有去過。同時,也不再允許左蒼狼過去。他并不願意除了冷非顏以外的其他人跟這個地方沾上任何關系。
所以左蒼狼每每偷偷前往也只有高來高去,從不走門,更不出現在人前。
冷非顏對大燕幾乎一無所知,要建立聯絡站、要招募自己的人手,就算是有銀兩支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左蒼狼知道,這也是她違抗慕容炎的命令偷偷過來的原因。
孤燈之下,有酒有菜。冷非顏跟她喝酒,楊漣亭坐在一邊。冷非顏是真的愁得頭都大了:“我現在一個無名小輩,怎麽招募自己的人手呢!”
左蒼狼說:“街上地痞流氓這麽多,你先找幾個腦子靈活些的。控制這些人,你總是有辦法的吧?”
冷非顏氣惱:“什麽話!那我這燕子巢豈不成流氓荟萃了!”
左蒼狼說:“第一,這些人在外面是禍害百姓,在這裏,卻有你控制。你在替天行道。第二,這些人往往消息靈敏,且連通各種勢。有些事情,他們辦起來會很容易。第三,他們不需要太高的傭金,成本不高。”
冷非顏想了想,說:“也有道理。抓幾個流氓我還是行的。”話落,她拍拍左蒼狼的肩膀,總算是露了一點笑模樣:“來來,喝酒。”
左蒼狼跟她喝了一杯,旁邊楊漣亭說:“這些人一開始可能不會那麽老實,我可以給你配點能夠控制他們的藥。”
冷非顏這下放心了:“好弟弟,算姐姐沒有白疼你!”她一說話,手就奔楊漣亭臉上去了。楊漣亭往後就閃:“冷非顏!!”
冷非顏一臉壞笑,楊漣亭不愧是貴家公子,人越長越隽秀。随随便便往人前一站,便是玉樹臨風、溫文爾雅。也難怪冷非顏整日裏調戲他。
三個人都是說做就做的,第二天一早,楊漣亭就采買了藥材,配了一種白色的藥丸。藥丸并不致命,但是藥方極為複雜,一般大夫是肯定解不了。常人服下之後,十二個時辰需要服食一枚解藥,否則毒發之時,定然痛不欲生。
冷非顏和左蒼狼也沒閑着,蒙了臉四處找混混。一天下來,地痞流氓都不夠用了!
等到四十幾個混混被綁成粽子堆在燕子巢,楊漣亭也把藥丸給了冷非顏。接下來便沒二人什麽事了,左蒼狼跟楊漣亭出了燕子巢,為免有人注意,分道而行。
突然走着走着,楊漣亭就不走了。左蒼狼回過頭,見他盯着酒樓的一扇窗戶。窗戶裏有個身着赤服的男人,正跟人喝酒聽曲。左蒼狼湊過去,問:“怎麽了?”
楊漣亭五指緊握成拳,良久說:“沒什麽。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左蒼狼再看一眼席間之人,問:“聞緯書?”
楊漣亭銀牙緊咬,額上青筋都鼓了出來。左蒼狼說:“我覺得,此時報仇,太不理智。”
楊漣亭緩緩說:“我知道。可是仇人近在眼前,還在逍遙快活!而我的祖父,我的爹娘,我楊家所有人已經……”他聲調漸高,左蒼狼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終于平靜下來,然後說:“阿左,你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楊家滿門抄斬的時候,我祖父已經六十六歲高齡。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好的人……我爹受盡酷刑,在斬首之前就已慘死獄中。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被生生打死……”
他低下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眼中的亮光。左蒼狼輕聲說:“別哭。”
楊漣亭淚如碎珠,挂在長長的睫毛上,說:“我不哭,我要他血債血償。”
左蒼狼擡眸看進樓中,輕聲說:“會的。”
冷非顏的燕子巢,人手是越來越多,然而正應了她的話,當真是流氓荟萃。楊漣亭這些天住在別館裏,醫書倒是研讀了許多,慕容炎對他卻一直沒有安排。反倒是帶着左蒼狼在各處醫館或買藥或假裝看病。
左蒼狼對他的心意,已經能夠猜到幾分,出了醫館大門,就問:“主上是否想讓楊漣亭在晉陽城開設醫館?”
慕容炎看了眼身後藥堂的匾額,說:“如今晉陽城,杏林高手不少,他年紀輕輕,只怕不易出頭。何況……我們并沒有時間,花上十幾二十年積累一個神醫的名頭。”
左蒼狼說:“所以,主上四處尋訪,是想要花些銀子,讓他一舉成名嗎?”
慕容炎微怔,重新打量她,緩緩問:“你怎麽會這麽想?”
左蒼狼說:“晉陽城杏林聖手固然衆多,但是楊漣亭的醫術也不弱。至少一般的病症是絕無問題的。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如果有一個略有名望的大夫肯舍掉自己的招牌,一個錯診,讓楊漣亭診斷出來……這些天殿下幾乎尋遍了各大醫館,屬下想,殿下應該是在找這位能把銀子放在招牌之上的大夫吧。”
慕容炎唇邊笑意如瀾,漸漸擴散,良久,說:“還是你懂我心。”
左蒼狼低下頭,慕容炎說:“接着找吧。”左蒼狼說:“如今,非顏的燕子巢也算略有人手,不如讓他們也幫忙找尋。”
慕容炎說:“這件事須十分機密,人多反倒誤事。你們三人自幼交好,平時互相幫襯本不算什麽。但是為了将來大業着想,必須慎重行事。互相之間,不宜過多接觸。”
左蒼狼神色一肅:“是。”
兩天之後,天平巷。有人突發狂症,回春堂的謝大夫正好經過,診脈之後,斷言此人已死。讓其家屬準備後事。
一個年少清俊的後生從此地經過,斷言此人只是假死,仍然有救。雙方争執不下,百姓指指點點,盡皆圍觀。
謝大夫被一個後生駁了面子,當即大怒,放出豪言,若是後生将此人救活,自己終身不再行醫。而年輕後生對病人施以金針刺穴之術,一個時辰之後,病人悠悠醒轉。
一時之間,此事經人口口相傳,鬧得整個晉陽城人盡皆知。
這個妙手回春的後生,也漸漸廣為人知。他的大名更是不徑而走——楊漣亭三個字,正式出現在晉陽城杏林高手們眼前。而回春堂的謝大夫将醫館轉贈楊漣亭,自己攜全家老幼離開晉陽,返回老家。
楊漣亭将回春堂更名為德益堂,開張第一天,便有近百人排隊候診。
左蒼狼跟着慕容炎站在長街另一端,眼看着德益堂中容不下那麽多病患,不少人只好排到醫館之外。慕容炎說:“接下來,只有看他自己了。”左蒼狼沉默,良久說:“他不會令主上失望的。”
慕容炎轉頭看她,雙手扶着她的肩,輕聲說:“你們三個,都是人中龍鳳。我也不會令你們失望。”
陽春三月的街頭,有滿城飛絮、楊柳依依。他說這話的時候,陽光如碎金,斜過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他的目光溫柔強大而且堅定。即便是身處逆境,卻給人以無邊的希望和勇氣。
楊漣亭确實不負重望,雖然每日上門求醫的病患多不勝數,他卻沒有開錯一張藥方。而且少年血性,若有窮人求醫問藥,他診金能少收就少收,能不收就不收。
德益堂時日雖短,名聲卻越來越大。楊神醫之名,如同當年的楊玄鶴一般,在民間廣為傳揚。
楊漣亭一個人忙不過來,當然也就請了幾個夥計。冷非顏和左蒼狼經常暗暗過來,被人瞧見也多有不便。好在兩個人高來高去,這些藥鋪夥計發現她們的可能性也不大。
楊漣亭為了這兩個東西,也只好自己獨居一個院子。平素從不允許旁人進去。
轉眼到了四月,正值清明,宮中也要忙着祭祀之事。以往宮中祭祀,還要請戲班子演祭祖戲,還有巫者做道場、功德等。
然而這一次,西靖來使不僅帶走了五百燕女,金銀珠寶也不在少數。國庫空虛、民怨沸騰的情況下,燕王也并不打算大操大辦。只是吩咐拜玉教教主主持祭祀。
這拜玉教是大燕的國教,教內人士均以醫術擅長。而其聖女,據稱能活死人肉白骨,有通天之能為。外人提及,更是人人敬重,不敢冒犯。
拜玉教教衆被西域人視為妖物,不能相容。無奈之下逃往燕國。那時候慕容淵還是皇子,敬其醫道,向其伸出援手。不僅令其在燕國居住,更劃出晉陽城北的姑射山,讓拜玉教衆作為總壇。
因此教玉拜上上下下對燕國可謂一片忠心,慕容淵登基之後,拜玉教因行醫積善,聲名漸起。他便索性封拜玉教為大燕國教。上下百姓也沒有什麽異議。
拜玉教的人一向不進宮,除非宮中貴人有恙,或者主持祭祀大典。這次前來做功德的,正是拜玉教聖女。
久聞她乃天人之姿,然一直沒有見過。左蒼狼千方百計想要一睹芳容,奈何她戴着面紗,實在看不清楚。待祭典結束,已是夜間。燕王在宮中設宴,群臣依次入座。太子慕容若、五殿下慕容清、小公主慕容姝等皆有列席。
而當慕容炎前往時,內侍一臉尴尬——竟然沒有二殿下慕容炎的位置!內侍吓得說不出話,過了一陣,李王後身邊的太監總管過來,陰陽怪氣地說:“二殿下莫怪,這實在不是奴才們不小心,而是王上并未言明二殿下也列席其中。我們作奴才的,也不敢擅作主張……”
左蒼狼一腳就過去了:“混帳!陛下下令朝中文武盡皆列席,如何還需要單獨……”她話沒說完,那太監就說:“陛下是說了文武百官,但二殿下如今無爵無官,如何能算文武百官?”
左蒼狼還想再踢他一腳,慕容炎輕聲說:“好了。”左蒼狼怒火中燒,那太監也看出她不是個好惹的。這種情況之下挨打,只要不被打死打死,打也白打。他一個轉身,徑自走了。将慕容炎主仆二人留在這裏。
左蒼狼氣得,慕容炎卻只是微笑,容顏若朗月:“何必跟這種人一般計較。”
左蒼狼說:“可是……”
慕容炎打斷她,說:“走吧。”左蒼狼怒道:“我們就這樣算了?”慕容炎說:“他沒有這個膽子,必是王後的意思。若真鬧将起來,反倒遂了王後的意。”
左蒼狼擡頭看他,他安撫地笑笑,說:“母妃死後,我在宮裏呆了八年。這些的事,早就麻木。倒是惹得你也跟着受這閑氣。”
那一瞬間,左蒼狼生平第一次,嘗到心痛的感覺。她凝視他,緩緩說:“屬下真希望,從那個時候開始,就陪在主上身邊。”
慕容炎微怔,唇邊一縷微笑,足以融化整個寒冬。他輕聲說:“現在也不晚。”
主仆二人緩緩走出王宮,冷月高懸,扶疏花木在夜色中搖曳。偌大皇宮寂靜無聲,冷清無限。慕容炎說:“我無數次從這裏經過,但是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好。”左蒼狼微怔,他笑着說:“這一次,至少還有你。”
有那麽一刻,左蒼狼想上前拉住他的手。但是她沒有。他有心愛的女人,不久之後,就會成為她的女主人。
有些東西看起來近在眼前,其實你得不到,永遠也得不到。冷非顏以為她會做傻事,可其實……她覺得自己不會。
我想就這樣守在你身邊,看你君臨天下、重振大燕,兌現盛世太平的諾言。那些你看過的、你愛過的、你想要的,只要你一聲令下,我便捧到你面前。
哪怕我化雲煙。
☆、第 10 章 落魄
慕容炎沒有赴宴,慕容淵什麽話也沒說。他畢竟是對容妃之事不能釋懷,如非必要,他不願見到她的骨肉。那個人的眼睛會滴血,讓人厭惡。他既不提,王後當然更不會理睬這個二皇子。于是宮中上下竟也只當沒有這個人了。
誰知道慕容炎走後,宮宴之上,卻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姜散宜帶着女兒姜碧蘭前來赴宴,姜碧蘭十三歲時在太後壽宴上獻舞,一舞傾倒衆人,從此豔名遠播。是大燕名符其實的第一美人。姜家這些年也沒少栽培,其他地方可謂是樣樣順心,就是這親事……
她跟在父親姜散宜身邊,左右掃視,席間不見慕容炎。當下問:“爹,為什麽不見二殿下?”
姜散宜當即就沉了臉,但見女兒一臉愁容,也不忍多說。
燕王見了她,卻似乎想起什麽,微蹙了眉頭,沒說話。倒是燕王旁邊的太子,目光一直粘在姜碧蘭身上。那一天的她,傾髻绾烏發,鳳釵斜插。行走之時,環佩叮當,風姿傾城。
姜散宜何等老辣之人,立刻便察覺了太子殿下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并不點破。慕容若與慕容炎年紀相仿,小時候姜碧蘭幾乎天天入宮,陪伴公主慕容姝。慕容若兄弟二人俱都圍着她轉,但有一次她偷偷騎馬,馬匹受驚。她從馬上摔下來,兄弟二人一路狂追,最後慕容炎飛身撲來,姜碧蘭正好摔落在他懷中。
其實什麽是愛呢,姜碧蘭無數次于午夜夢回之時想起那一天的雲和飛鳥。也許愛,不過就是在某一瞬間,突然想要和一個人永遠在一起吧。
姜碧蘭一直在走神,其實爹娘反對她跟慕容炎的親事,她是知道的。可是她愛着他,難道僅僅因為他落魄了,就不嫁了嗎?
興許是慕容若看得太入神,姜碧蘭終于也有所察覺。她往太子座前一顧,目光相觸,頓時就紅了臉,避開了他的視線。慕容若心頭悵然若失,不多時,卻接到一個內侍送來的紙條。他找了個避人處展開,見上面一行隽秀小字。有人約他到濃華殿一見。
他微怔,那紙上暗香盈盈,明顯字和紙條都出自女子之手。再一擡頭,見姜碧蘭座上不知何時也已經不見人影。
他握了那紙條,心頭一陣狂跳——莫非,正是這佳人相約?
他以出恭為由,離席,往濃華殿而去。濃華殿地方偏僻,是燕王平時留宿大臣的宮殿。溫砌入宮,便大多住在濃華殿。是以這殿若無外臣留宿,幾乎就是座空殿。
他心中狐疑不定,連随從也沒帶,便入了這曲徑深處的殿堂。那殿內隐有燈光,他尋着燈光而去,但見庭院深深,草木滴翠。穿堂過院,裏間的配殿中,一股酒香合着脂粉香氣,為夜色添上一抹暧昧之意。
太子輕敲房門,無人應答。他推開門,只見姜碧蘭坐在桌邊,滿面緋紅。桌上半壺酒,猶自溫熱。他一觀佳人面色,雖是心起波瀾,卻終究還是拿起那酒聞了聞。
果然,酒中有異,許是勾人七情六欲之物。心中當然有疑窦,這畢竟是自己二弟的妻子。誰能深更半夜約她至此?誰又會對她下此藥?約自己前來的人,是她嗎?不,若是她自己,定不會喝下有催情之效的酒。
那麽……是姜散宜?他了然,如今姜散宜巴不得盡快解除女兒跟二弟的婚約。狗急跳牆,出這招并不新奇。自己再怎麽說也是太子,又對姜碧蘭一往情深。他這步棋倒是走得妙極。只是二弟那邊……
慕容若左思右想,躊蹰不定。但是佳人入懷,柔若無骨,他燈下看美人,只覺伊人若仙。那櫻唇雪肌,無一不美。他俯身,吻上那飽滿柔軟的唇,頓時唇齒之間都是美人香氣。頓時色念薰心,蒙了七竅。他将姜碧蘭打橫一抱,放到旁邊的軟榻上,食指微勾,解去她腰間系帶 ……
濃華殿隐在黑暗之中,像是一頭沉默的野獸。那一線燈光,如同野獸之瞳。在獸瞳所望之處,有人陰沉地露出半張臉。
沒過多久,禁衛軍一百三十人,匆匆包圍了濃華殿。禁衛軍統領帶人一腳踹開房門,但見微弱燭火中,軟榻羅帳半卷。太子正汗流滿面地行禽獸之事,而他身下,竟然是寸縷未着的姜碧蘭!
太子擡起頭,見到來人,頓時一腔風流都化成了冷汗。他怒吼:“誰讓你進來的?!”
身後,一個聲音答:“我。”姜散宜的聲音,在黑暗之中傳來。
太子滿腹春意驚作冷汗,榻上姜碧蘭昏睡未醒。姜散宜一見,頓時老淚縱橫:“我的女兒啊!!”
他三兩步撲上去,用錦被将姜碧蘭結結實實地裹住。太子此時早已是面色如土,異響驚動了赴宴的百官,随之而來的王後亦是臉色煞白。燕王手腳都在發抖,左丞相薜成景上前,拿起桌上殘酒略略一聞,嘆氣道:“陛下……這酒中有異,恐姜姑娘是為藥物所迷……”
燕王一腳将桌子踢翻,杯盞俱碎。他手腳顫抖,指着太子,半天才道:“畜牲!!”
慕容若早已是魂飛魄散:“父王,是有人約兒臣前來,兒臣是被陷害的!”
燕王一腳将他踢得一滾,氣喘如牛,又指指那地上殘酒:“這下流的東西也是旁人陷害你?你、你這孽子!”
姜散宜這時候雖然哭泣,卻說了一句:“陛下請息怒,也許真的事出有因。太子殿下……”
燕王氣怒攻心,搖搖欲墜一般:“這樣沒有綱紀倫常的東西,他也配稱太子?!來人!”
旁邊五皇子之母俪妃即使盡力掩飾,仍難藏目中喜色。大家都知道,聽這意思,王上是要廢太子了!
王後一聽這話,卻是如五雷轟頂。她重重跪在燕王面前:“陛下,臣妾教子無方,都是臣妾的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就讓臣妾以死謝罪吧!”
話落,她轉身奔出了濃華殿。燕王氣極之下,卻聽外面有人叫道:“不好了,娘娘投湖了!”
他心中一驚,連忙喝道:“救人,立刻救人!”
禁衛軍奔出去救人,燕王也跟了出去。王後被人從湖中救中,然後渾身早已濕透。太子也吓得不輕,不顧宮人拉扯,強行下水。母子倆被人救上岸,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