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手一進籠中立刻就捕了上來,左蒼狼揮劍迎上,初春之日,天色陰沉,陰霾密布。風挾着雨,帶來料峭的春寒,少年們頭上冒着汗,稚嫩的雙眸沾染了血色,如颠如狂。
場上的人在一個一個地減少,血染在剛剛冒尖的春草之上,并不鮮豔。到最後一輪,楊漣亭身上已經多處刀傷,冷非顏還算是完好。身上沾的血,大多都來自死去的對手。
左蒼狼在籠中與她對視,冷非顏舉起手中的兵刃,舌尖輕舔,卷去鋒刃上的鮮血。
最後的對決近在眼前,楊漣亭被推入了冷非顏的籠子,冷非顏握刀的手微微擅抖,但很快鎮定。一路走來,看盡多少生死?不想有同伴,不想有朋友,就是因為不想有這一刻。但是舍生取義的事,她做不到,于是便連多餘的話都不想說。
她舉起劍,一劍直刺。楊漣亭知道不是她的對手,根本沒有反擊,一味只是防守。左蒼狼快速解決掉身邊的對手,突然撿起了自己從帶進來到現在從未用過的弓。
然後挽弓搭箭,箭矢如風,精準地穿過鐵籠的縫隙。冷非顏本就面對着左蒼狼,當下罵了一聲,揮劍回防。然而左蒼狼第二箭、第三箭很快接踵而至!
籠中空間狹小,何況她還要防着楊漣亭,躲閃不及間,被左蒼狼一箭射中右臂。
場中一片靜默,教官們偷偷看上座的慕容炎。慕容炎嘴角微揚,只見電光火石之間,左蒼狼再次一箭射中冷非顏的大腿。她再次舉箭瞄準,冷非顏罵了一聲,扔掉武器,索性放棄了抵抗。
楊漣亭驚住,轉頭看左蒼狼。左蒼狼額間全是汗,衣服濕了又幹,結成了白花花的鹽霜。她的最後一箭,最終還是沒有射出去。她放下弓箭,跪伏于地:“主上令我們自相殘殺,無疑是想要獲得最終的強者。可是……可是屬下以為,人本就是各有其長。現在,武藝最高強的人已經身負重傷,不宜再戰。屬下鬥膽,請主上留下我們,允許我等共同為主上效力。”
短暫的安靜,所有人都看向看臺上的慕容炎。慕容炎輕轉着手骨韘,半晌,輕聲說:“今日你等都十分辛苦,下去梳洗。”
場中的人都松了一口氣,不多時候,籠子被打開,有人引着他們前去沐浴梳洗。冷非顏剛一出籠子,就怒罵:“卑鄙!”左蒼狼斜眼睨她,還是楊漣亭上前,檢查了一下傷口,說:“還好,傷得不重,找個地方我給你拔箭。”
冷非顏咬牙切齒:“你這就算贏了?不行不行,等老子傷好,我們換個地方再重新打過!”
左蒼狼不理他,幾個人随着侍從被帶到一處別院,裏面早已備好熱水,旁邊還有幹淨的衣物。不多時,更有侍女奉上傷藥,楊漣亭給冷非顏包紮完畢,三個人各自梳洗。少時,重新出來的時候,再看彼此都覺得換了容貌。
白色的袍子柔軟而垂順,穿在少年身上,便如冬雪映梅花。門外有侍女進來,恭敬地說:“殿下請三位少主稍作歇息,夜間會有專人前來相請。”
楊漣亭立刻往雪白柔軟的榻上一倒:“正好,累死我了,我睡會兒。”冷非顏倒在他身邊,說:“左蒼狼你給我等着,等老子傷好,非取你……”狗命兩個字沒說出來,她也睡了。
冷非顏靠在床頭,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一絲睡意。思緒從當年的南山,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開始,寸寸飄移。每一個有他出現的碎片,都是回憶的種子。他的神情、他的聲音、他衣角的一條蜿蜒的紋路,他一切的一切,都足以回味千百遍,在黑暗或光明的河流裏千纏百繞,長出花葉參天。
Advertisement
或許有路過的樵夫,看盡了枯榮,然後問:“為什麽愛呢?”
可是在遙遠的人之初,第一次心跳加速,第一次手足無措,第一次相思無寄,狀若瘋魔。誰又能說得清,為什麽愛呢?
等到入了夜,慕容炎府上的總管王允昭親自過來相請。冷非顏三人也都已經睡醒了。他經常跟在慕容炎身邊,三個人也知道其身份不低,齊齊施禮。王允昭說:“別別,這次二殿下在千碧林為三位少君設宴,定會委以重任。在下不過一個府中管事,怎麽擔得起如此大禮。”
一邊說話一邊引着三人出來,外面就是馬車。馬車外面并不華貴,裏面卻寬大舒适。王允昭與三人同車,冷非顏先問:“王總管,我們以後要到二殿下府上做事了嗎?”
王允昭滿臉堆笑:“這個倒是說不準,也許殿下另有安排。”冷非顏點點頭,說:“如果能不入府,還是不入府好了。我這個人随性慣了,不喜歡規矩太多的地方。”
王允昭笑眯眯地說:“二殿下尚未婚娶,府上人事簡單,倒也沒有這許多規矩。”冷非顏有些好奇:“殿下還沒有妃子?”
王允昭把茶水給三人斟上,說:“還沒有,不過殿下倒是已經訂下一門婚約,想來喜事也将近了。”冷非顏看了左蒼狼一眼,又問:“殿下已經訂親了?哪家的姑娘啊?漂亮嗎?”
“是右丞相姜散宜的女兒,诶,三位少君自幼在孤兒營長大,想來對大燕人事還不太了解。以後如有機會,老夫再細細講來。”
冷非顏點頭,王允昭又向楊漣亭問了些楊家的事,說:“想來當初,楊玄鶴楊老太爺還為家母診過病,沒想到時過境遷,楊家會遭此大難。幸而一脈尚存,也算是蒼天有眼。”
楊漣亭聽聞他與自己祖上相識,頓時問了好些關于先祖的事。馬車在夜色中疾行,兩邊是大燕國都晉陽城的夜景。左蒼狼撩起車簾,王允昭不時給她們指點窗外的名景,這整個天地,沒有一寸她所熟悉的地方。
車行多時,最後停在一處花繁泉清的地方。車夫把王允昭扶下來,三人也随即跳下馬車。王允昭說:“三位少君,這便到了千碧林了,殿下已經等候多時,三位請随我來。”
三人跟着他,經過曲經深幽,但見櫻花含苞,将綻未綻。空氣裏有一種微甜的馨香,遠處群山如黛,有人彈琴,聲入花林。小徑盡頭,早開的櫻花層層疊疊攢滿枝頭,樹下但見紅泥小火爐,爐上溫着酒。地上鋪席設案,慕容炎坐在案邊,身邊并無其他侍衛。
三人走近,向他行禮。他将杯盞在沸水中燙過,用木夾夾出來,一邊斟酒一邊說:“坐。”三個人圍爐而坐,慕容炎微笑,将杯盞一一遞給他們,三人吃了一驚,站起身雙手來接。
慕容炎示意他們不必多禮,先對楊漣亭說:“楊家被滿門抄斬之後,無人收屍。我将其葬于南山之下。你若有意,可前往祭拜,重新修葺一下祖陵。不過畢竟案情不明,碑還是不要立了。”
楊漣亭淚盈于睫:“謝主上大恩大德!但是主上,我楊家乃是受人陷害!我爹是想要揭露聞緯書私通屠何部,私賣軍馬一事……”
慕容炎打斷他的話,問:“你有證據嗎?”楊漣亭怔住,然後頹然:“父親死後,那份折子就不知下落,他與屠何往來的信件,也全都不見了。”
慕容炎說:“聞緯書乃當今太仆,主管馬政這麽多年,你一句話說他私通番邦,誰會相信?”
楊漣亭低下頭,慕容炎說:“忍耐,等待時機。”
楊漣亭緊緊握住杯盞,卻仍點了點頭。
侍女開始上菜,慕容炎挾了一筷,示意他們吃飯,三個人這才動筷子。菜色十分豐盛,但慕容炎仍是挾了一筷就再不動手。冷非顏問:“主上,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麽?”
慕容炎說:“你們先陪楊漣亭去修墳祭祖,過兩天我另有安排。”冷非顏點頭,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慕容炎揮手,王允昭帶着三個侍從過來,每人手上都捧了黑色的托盤。
慕容炎說:“送你們的見面禮。”托盤上,一把血紅色的袖裏劍,一盒長短、粗細各異的金針,一把弓箭。正是三人平時慣用的兵器。三個人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武器,一時之間忘了言語。慕容炎說:“千碧林風物有別于其他地方,你們可以留宿于此,把臂夜游也是別有意趣。我若在,恐你們拘束,索性這便離開了。”
“恭送主上。”三個人齊齊行禮,慕容炎起身離開。王允昭随行侍候,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冷非顏撫摸着手中血紅的袖劍,那劍鋒半透明,寒光隐隐,可知不是凡物。她啧啧贊嘆:“二殿下還真是懂得我們的心思。”
左蒼狼看向她,她湊過去,突然正色道:“阿左,他這種人,想想就行了,別太當真。”
左蒼狼面色微紅,啐她:“胡說什麽呢你!”
冷非顏咯咯笑,轉頭又擠到楊漣亭那邊去,說:“別哭鼻子了,那個什麽太仆在哪?走,姐姐帶你把他大卸八塊,以報家仇!”楊漣亭突然回過神來,眼中似有一簇星火,在幽幽地燃燒。冷非顏說:“我認真的,這事本來就不難辦。”
楊漣亭咬咬牙,左蒼狼說:“非顏!”冷非顏嘻皮笑臉地又給她倒了一杯酒,說:“說着玩的啦,走走,我們去外面轉轉。”
千碧林風光正好,櫻花飄落,地如織錦。三個人經過花林,半角彎月從空中模模糊糊地探出來,大地只餘一片濃黑的影子。琴聲悠悠,冷非顏說:“真想抱着樹搖下一片花瓣雨。”
左蒼狼說:“千碧林主人不會允許吧,否則我早這麽幹了。”楊漣亭不屑:“你們無不無聊啊!”
冷非顏照着他的頭就是一下:“這叫少女情懷,懂不懂!”
“少女?你?”楊漣亭睨了她一眼,冷非顏攤了攤手,繼續往前走。楊漣亭靠近一棵櫻花樹,有意無意,撞了一下,頓時落英缤紛而下。冷非顏接了一手:“楊漣亭,繼續繼續!”
楊漣亭四顧無人,索性爬到樹上,搖落一地櫻花。冷非顏和左蒼狼在樹下,花瓣如雨飄落,覆于發際肩頭。兩個女孩接了一捧互相抛灑,一樹不過瘾,換另一樹。最後玩得太過,被巡夜人發現,連人帶狗一通狂奔,把楊漣亭追進了山裏。
冷非顏和左蒼狼笑得肚子痛,沒有一個有幫忙的意思。
☆、第 6 章 分道
第二天,有人前來帶楊漣亭前往南山祭祖,冷非顏和左蒼狼陪同。一路經過晉陽城,三個人看什麽都覺得新鮮,整個一土包子進城。可惜身上沒有銀子,也就只能過過眼瘾。
及至出了城,三個人都是一怔,大批衣衫褴褛的人聚集在城外。正月末的天氣正是寒冷之時,有的人已經奄奄一息。時而有人欲進城,受到衛兵大聲喝斥。遠處甚至有一排弓箭手,威懾着準備擅闖的人群。
三個人互相看了看,冷非顏問領路的人:“這裏怎麽圍了這麽多人?”領路人是個工頭,慕容炎派他前來幫助楊漣亭修葺祖墳的。這時候聞言只是搖頭:“一些難民,實在過不下去了,想到這裏讨生活。”
冷非顏問:“哪裏遭災了嗎?”領路人看了她一眼,說:“姑娘說笑了,這世道……哪用遭災呢。”
冷非顏吃驚:“沒有遭災?那他們怎麽會……”領路人趕開一個過來乞食的小孩,說:“大燕國年年向西靖上貢,屠何、貉國、令支、山戎年年進犯。兵荒馬亂,唉……”他嘆了口氣,突然回過神來,說:“咱們還是別談國事了,我的幾個兄弟已經在楊公子祖陵候着了,只需要楊公子過去看看具體如何修繕。嘿,我們可是為太常王大人家太爺修過墓的,包管您滿意……”
他在馬上絮絮叨叨,左蒼狼三人策馬而行,穿過守在兩側的難民。他們眼睛都很大,嘴唇發白。聽見馬蹄聲,有的人張開眼睛看了看,似乎想要起身,卻只是動了動,又躺回地上。
“姐姐……”有小孩湊過來,伸出一雙幹瘦漆黑的手,兩只眼睛特別大,滿含渴望地盯着他們看。左蒼狼摸了摸腰側,自然是一文錢也沒有。領路人說:“走開走開,小心挨鞭子。”
小孩怯生生地退了開去,駿馬輕嘶,繼續南行。三個人回過頭,身後官道威嚴,直入城門,門口黑壓壓的人群漸離漸遠。
楊家的祖墳,其實并不需要如何修繕。照管的人還算盡心,墳上連雜草也不見幾根。楊漣亭跪在墳頭,冷非顏和左蒼狼替他燒紙錢,舊日至親,如今只剩冰冷的孤墳,楊漣亭竟然流不出眼淚,只是這麽一直盯着墳頭看。
初春的太陽,只露了一個臉蛋,很快又沒入陰雲,天空一片慘白。三個人蹲在墳前,紙錢一片一片被火舌舔卷。墳前石碑上,只模糊地寫了楊公二字。楊漣亭張開雙臂,抱住碑石,左蒼狼輕輕拍拍他的肩。他終于擡起頭,說:“我沒事。”
冷非顏說:“對嘛,有什麽好難過的。裏面的人是不是你祖先還不一定呢。”楊漣亭怒目而視,她聳肩:“真話總是不太中聽。”
楊家祖墳并沒有如何修繕,楊漣亭祭拜了一番,當天下午,三個人就一起回城。王允昭已經派人來接,左蒼狼問:“王總管,我們現在是去哪?”王允昭說:“殿下命老奴接左姑娘入府,冷姑娘和楊公子暫時在別館歇息,不日另有安排。”
左蒼狼還是有些不放心,問:“總管可知道,是什麽安排?”
王允昭笑笑,倒是寬慰道:“殿下自然不會薄待了三位少君,左姑娘放心。”冷非顏似笑非笑,說:“這下好了,有人近水樓臺了。”
左蒼狼頓時面紅耳赤,一腳就踹了過去。冷非顏靈活跳開,嘻嘻哈哈只是笑。楊漣亭搖搖頭,看着二人打鬧。剛剛行至豫讓橋,就有仆人過來替冷非顏和楊漣亭牽馬。王允昭說:“左姑娘請跟老奴來。”
灰白色的橋頭,幾縷垂柳。左蒼狼轉過身,冷非顏和楊漣亭也在看她。相顧無言,良久,冷非顏揮了揮手,打馬随仆人而去。楊漣亭微微抿唇,最後說:“我會小心,你也保重。”
左蒼狼點頭,楊漣亭也打馬而去。馬蹄如雨,漸去漸遠,消失在薄暮寒煙裏。左蒼狼跟着王允昭,黃骠馬不疾不徐,向慕容炎府上行去。
慕容炎并未封王,是以其府邸受禮制所限,并不奢華。但是錦竹環繞、小橋流水,足見主人風雅。
王允昭引着左蒼狼進去,慕容炎在湖邊水榭看書。見她過來,問:“今日随楊漣亭掃墓,可還順利?”
王允昭默默地退了下去,左蒼狼躬聲答:“回主上,一切順利。只是……”慕容炎擡起頭,左蒼狼說:“只是他對楊家冤情一事,仍是耿耿于懷。”
慕容炎擱下書,站起身來,走到欄杆旁邊。從這裏向外遠望,但見碧湖微瀾,玉橋橫卧于暮色煙波之上。晚風斜來,有雨燕穿越茫茫水霧而來,落在檐下,偷啄籠中雀鳥的細糧。
左蒼狼終于擡起頭,直視他:“主上,楊家是否真是受人陷害?”
慕容炎說:“楊繼齡之案,确實蹊跷。父王雖然下令斬首,但是楊繼齡在押往刑場之前就已經氣絕。而且楊家被處決不久,楊府便走水,一場大火不僅将楊家燒了個幹淨,楊繼齡的書房更是片紙無存。楊漣亭雖然因年紀小被官賣為奴,卻有人暗地裏對他下手。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除了作賊心虛以外,也沒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
左蒼狼擡起頭:“是他說的聞緯書嗎?”
慕容炎說:“當年,楊繼齡确實曾參過聞緯書私售軍馬,但折子并未交到父王手上。當時父王身體不适,太子監國。這份奏章是誰批的,最後去了哪裏,我并不清楚。但是兇手是他如何?不是又如何?這麽多年,楊繼齡已死,證據佚失,他仍然是位高權重的太仆。”
左蒼狼低下頭,良久,說:“今天出城的時候,在城門口見到許多流民。”
慕容炎說:“你們在孤兒營,幾乎與世隔絕。如今大燕的情形,你們一無所知。也許,你會覺得我令你們自相殘殺很殘忍吧?”左蒼狼沒有說話,其實在當時那一刻,不可能不生出這種想法。慕容炎說:“有些事,耳聞為虛,但是慢慢的,你們終會明白我的苦心。”話音剛落,門外侍女道:“殿下,晚飯是在這裏用嗎?”
慕容炎說:“送進來吧。”
侍女送來飯菜,四菜一湯,清淡為主,卻有一碟燒肉格外顯眼。左蒼狼準備告退,慕容炎說:“坐下。”左蒼狼微怔,在他對面坐下來,慕容炎舉箸為她挾了一塊紅燒肉:“我飲食向來清淡,你恐怕不能适應。所以特地命人給你加了一道菜,你嘗嘗。”
左蒼狼受寵若驚,慕容炎說:“不必意外。當初楊漣亭傷重,你我一諾,我已踐諾。現在,你的全部皆屬于我。我對你,當然與旁人不同。”
左蒼狼說:“主上就是因為此事,将屬下留在身邊嗎?”慕容炎示意她吃飯,緩緩說:“因為你當初一諾,因為你的身手頭腦,因為你的名字,因為你的眼神。”
左蒼狼吃不下飯了,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情愫緩緩漫延,像是一顆糖,在高溫下慢慢化開,牽扯成絲,糾結粘連。但是無論它化成什麽模樣,只要看一樣,便可覺入心入肺的甜。
慕容炎坐在桌邊,看着她吃飯。他的眼神如春風一般和煦,那五官棱角分明,鼻高唇薄,偶爾微微一笑,不用原因便能讓人迷了心竅。
入夜,左蒼狼被安排在府中一間單獨的小院,王允昭送來侍衛的衣服,說:“以後,姑娘就是殿下的親衛了,殿下另外還有兩名貼身侍衛,一個是周信,一個是封平。姑娘每到時辰,就需要跟他們交接。如果有事,也需要及時向封平報備,總之殿下身邊不可無人……”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親衛的規矩,左蒼狼撫摸着手中侍衛的白衣輕甲,驚疑如夢。
一夜無眠,第二天,慕容炎奉燕王之命前往西華門,迎接西靖使臣,左蒼狼随行。慕容炎坐轎,左蒼狼走在窗邊。時辰尚早,長街人并不多。左蒼狼有些疑惑:“西靖使臣入朝,需要殿下這麽早前去迎接嗎?”
慕容炎說:“燕國現在是西靖的臣屬國。上邦遣使,如同西靖皇帝親臨。不僅是我,便是父王,也不會遲到。”
左蒼狼很是意外:“西靖使臣入朝,居然需要燕王親率大臣迎至晉陽城門?這……”
慕容炎笑:“當年平度關一役,我軍主力喪盡。如果不是大将軍溫砌死戰不降,力挽狂瀾,大燕早就被西靖鐵騎踏為平地。後來西靖松口,願意保留燕國,以君臣之禮行兩國之政,大燕年年納貢、歲歲稱臣,這才暫罷幹戈。我國是降邦,西靖使臣架子自然大些。”
左蒼狼點點頭,跟着轎夫疾步行走。慕容炎又說:“到了西華門,跟在我身邊就好。應該做什麽,我會告訴你。”
左蒼狼應了一聲是,由衷感激。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剛剛從孤兒營出來,對宮闱朝堂一竅不通。禮節都未學會。突然跟着慕容炎迎接外邦使臣,難免還是緊張忐忑。
一個時辰之後,終于來到西華門。文武大臣已經有不少人在此等候,燕王還沒來。大臣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談話。見到慕容炎過來,大家也是一陣寒喧,但是哪怕是左蒼狼也看得出來,這些大臣們對他僅僅只是禮節上的尊敬。
慕容炎在朝中沒有官職,雖已成年,卻身無爵位。他對諸人微微點頭,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左蒼狼跟在他身後,慕容炎突然向不遠處擡了擡下巴,說:“那個人,就是大将軍溫砌。”
左蒼狼擡目而望,大名鼎鼎的溫砌,哪怕是在孤兒營這樣的地方,孩子們也都聽說過。他是大燕的英雄,當年平度關一戰,燕國軍隊潰不成軍,燕王匆匆拜他為帥。時年不過二十歲的他臨危受命,率不足三萬的殘軍死戰。終于使靖軍糧草耗盡,同意和談。
也就在此戰中,溫砌之父溫老爺子失去了一條腿。
然而這個近乎傳奇的大将軍,卻并沒有三頭六臂。他站在自己的位置,偶爾有朝臣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略略點頭。燕王未至,朝臣們三五成群,卻使得朝中格局泾渭分明。
左蒼狼正悄悄打量諸人,突然人群一陣騷動。她擡目望去,只見燕王儀仗漸近,身着赤服的太子伴駕而至。文武百官分列兩邊,施禮跪拜。燕王慕容淵從六龍輿上緩緩下來,玄衣纁裳,冕而前旒,儀态威重。
他從慕容炎身邊走過,目光卻并未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反而是走到溫砌身邊,将他扶起來,同他低聲交談。
天色漸漸大亮,西華門外道路被清理得十分幹淨,諸臣也都安靜下來,不再說話。過不多久,外面馬車漸近,有人來報:“報——燕王,西靖使臣朱大人一行已至城外!”
燕王慕容淵輕擡右手,頓時鼓樂齊鳴。西靖使臣朱大人車駕臨至城下。燕王親自上前,将其迎入晉陽城,一路向大燕皇宮而去。左蒼狼跟在慕容炎身後,也一路入宮。慕容炎沒說話,她也不多問。
突然耳畔有人說話,聲音極為熟悉。左蒼狼回過頭,看見冷非顏手裏拿着不知什麽糕點,邊吃邊向她擠眼睛。楊漣亭跟在她身後,表情是一臉無奈。
兩個人暫時沒有任務,結伴出來看熱鬧來了。
☆、第 7 章 貢女
大燕的皇宮,銅門鎏金,獸首銜環,門口一對朝天犼,天家威嚴展露無疑。左蒼狼忍不住左右張望,慕容炎輕聲說:“低頭!”她趕緊低下頭,旁邊的溫砌聽見聲音,轉頭向這邊看來。慕容炎說:“下人不懂規矩,讓溫帥見笑了。”
溫砌看了眼左蒼狼,确實只是個半大孩子,他微微點頭,露了個淺笑。雖是軍旅殺伐之人,卻透出一股儒雅的書卷氣。身為一品武将,卻并沒有盛氣淩人的架式。
一路随着朝臣入了宮,燕王在長定殿設宴,款待西靖使者一行。文武朝臣皆有列席,以示隆重。慕容炎的席案離燕王較遠,王後居鳳座,太子慕容若居于燕王右首,溫砌陪坐于左邊。
距離太遠,左蒼狼看不清王後的面容,只看見她頭上華麗的珠翠,在明堂中散發出璀璨的珠光。白衣粉裙的宮女蝴蝶一樣開始上菜,有樂師奏樂,舞姬披花着錦,翩跹起舞。融融宮宇之中,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燕王起身,與西靖使臣朱大人飲了一杯酒,說:“使者遠道而來,如傳青鳥之信。此一樽酒,願西靖皇帝陛下永安,大燕與西靖同心同德,盛世永傳。”
朱大人飲了這杯酒,滿面紅光,神采飛揚:“皇帝陛下聽聞燕國多美人,臨走時特命本官帶五百美女回靖。燕王不會舍不得吧?”
燕王年過五旬,與慕容炎有幾分相似的五官隐隐可見少年時的俊秀。聞聽此言,他略略猶豫,半晌勉強笑道:“得皇帝陛下垂青,是燕國之幸。豈有推脫之理?”
朱大人合着舞樂打着拍子:“燕王明白就好。陛下仁慈,燕王賢能,西靖與燕國,才能骨肉連筋,世代和平。”
燕王微笑與他同飲,額上卻有青筋跳動——又是五百燕女。每年燕國送到西靖的女子,被西靖皇帝牛羊一般随意打賞,命賤如蝼蟻。他看了一眼朝中諸臣,諸臣俱都低頭飲酒。老天保佑,征召貢女這種絕對會被罵成狗的事,千萬不要落在我頭上。
燕王與朱大人又對飲了一杯,曲子換了一支。朱大人側耳細聽,突然冷笑:“此曲何名?”
樂師并不停止撥琴,冷冷地回答:“葛天氏之樂第八闕,總禽獸之極!”
朱大人悖然大怒,摔杯而起:“燕王,我奉皇帝陛下之命,為靖燕兩國長治久安而來。你竟然派人如此羞辱本使,是要與我西靖交戰之意嗎?!”
“葛天氏之樂,本就是詠天地草木、五谷豐登之曲……”燕王正耐心解釋,那樂師卻冷笑:“西靖人以上國之勢,享我大燕供奉,卻屢屢派兵犯我邊境。屠我百姓如屠豬狗!你們若是不行禽獸之事,如何會以為與禽獸同?”
殿中一片寂靜,朱炆清怒極反笑:“燕王,這就是你們燕國對待上國的禮儀嗎?”
燕王猶豫,沉聲道:“大膽狂徒,拉出去,杖斃!”
那樂師并不懼怕,凜然道:“我死有何懼?只可憐我大燕滿殿重臣無一骨節矣!秋蟬未僵,猶自高鳴。奴顏稱臣作太平!”
朱炆清笑了:“此人雖言語無狀,倒生就一副正氣模樣。表皮忠烈,不知骨節是否剛硬。燕王不如當堂施刑,也教我等一觀燕人骨節。”
燕王掃視百官,旁邊一人站起,怒目而視。朱大人湊巧認得:“原來是溫砌将軍,溫将軍莫非有異議?”
燕王沉吟不決,朱大人笑容漸冷:“怎麽,有人诋毀辱罵上國,燕王這般遲疑不決,難道是認為其言之有理?還是根本就是有人授意?燕王,我皇帝陛下若是得知此事,而燕王放縱不理,恐怕是會不高興的。”
燕王看了一眼溫砌,低聲說:“坐下。”
溫砌雙手握拳,咬了咬牙,卻緩緩坐下,燕王示意當堂施刑。
木棍打在人身上,發出沉重的悶響。一個人要被生生打死,不是件容易的事。血肉飛濺,骨頭斷裂的聲音讓人膽寒。那樂師先前硬挺,後來卻慘嚎起來,滿地打滾。朱大人哈哈大笑中,衛将軍溫砌離席而去。
左蒼狼雙手緊握,她也想走,并不是沒有見過殺人,但是看一個忠義高潔之士慘叫哀號,絕不是件愉快的事。
可慕容炎不能走,她也只能看着。樂師的血肉濺了一殿,左蒼狼卻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縮回了心髒,四肢冰涼。
滿殿文武早都沒了食欲,膽小的早已開始嘔吐。
殿中人的死,是一場對所有人的酷刑。等這一團血肉再無動靜,燕王臉色陰晴不定:“拖下去吧。”
朱炆清卻笑吟吟地站起身來:“等等,燕王,本官遠道而來,且讓我看看燕人骨節。”
燕王不明白,朱炆清抽了侍衛的刀,當衆挑開那樂師屍身上的衣服,一刀插入他腹中,用力一劃,血水滿地,肝腸外露。
滿殿俱驚,朱炆清哈哈大笑,以刀劃破其膀胱,致其血尿齊流:“未見骨節,這副心肝倒是可以下酒。”
殿內一片安靜,不少大臣面色都變得極為難看。自有侍衛上前,用草簾裹了那屍身,拖将出去。殿內自有人以水沖洗殿堂,又灑以香露,掩去血腥。
宴罷之後,慕容炎從殿裏出來,左蒼狼跟在身後,胃裏肺裏都是冰涼的。大将軍溫砌站在梅樹下,旁邊停着以草簾裹住的屍首,擡出來時腸子還拖在地上。
慕容炎走過去,拉開草簾,對左蒼狼說:“看一眼他,這才是……錦繡之下的家國。”左蒼狼真的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血肉,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讓人自夢中驟然驚醒。
這才是真正的大燕國,浮華之下猙獰的真相。列強欺壓、百姓流離,家不成家,國不成國。
如果國富民強,她爹就不會無錢求醫,生生病死。她不會因為一兩銀子被獻給山神,在山林之中變成野人。她娘如今,也不知道怎樣。原以為只要爹爹不死,自己就不會是孤兒。
而如今,國之邊框已被鐵蹄踐踏,裏面的人都将是孤兒。
她第一次想到這些,突然覺得驚痛。
慕容炎伸手,合上樂師的雙眼,起身看溫砌,說:“大将軍沒有保護好大燕國啊。”那個從戎十幾年的武人溫砌低下頭,沉默。
旁邊有人說:“二殿下,您袖口沾上血了。”
慕容炎看也沒看,說:“壯士碧血,留着吧,大燕所剩無幾了。”
話落,轉身離開,左蒼狼回頭,見溫砌依舊站在屍身旁,背影寂寥。
次日,燕王令太子征招美人五百,準備随朱炆清一行前往西靖。百姓聞聽,紛紛倉促嫁女。大燕男子一時之間供不應求。而五百美人,一時竟難以征集。
太子慕容若無奈之下,下令凡适齡女子,不論婚否,一律抓捕候選。整座晉陽城都在啼哭。
朱炆清一行離開晉陽城那一天,百姓沉默聚集。五百名燕女被繩子捆住手臂,連成一串,經南校尉營,過武廟,出旱西門。有兵士用鞭子趕着,如驅牛羊一般,離開晉陽城。
慕容炎策馬走在隊伍後,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叟抱住他的馬镫不松手:“官爺,官爺您放了我的孫女吧,我兒子前幾年打仗死了,媳婦改嫁,現在就這麽一個孫女啊……”
他一哭,後面許多人都跟着哭叫起來:“官爺,我孩子還在吃奶,離了娘非餓死不可啊,您放了她吧!”
冷非顏和楊漣亭都站在人群中,沒有上前。左蒼狼上去拉開老人。他死死抱住馬镫,手被劃破,在慕容炎的馬镫上留下一道血痕。
貢女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