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進來,卻是冷非顏。她把藥瓶遞給左蒼狼:“背上的傷,擦不到,來來幫我上點藥。”
左蒼狼終于怒了:“那關我屁事!你還真敢蹬鼻子上臉啊!”冷非顏恬不知恥:“人情欠一個是欠,欠兩個也是欠。為什麽不找你?快點快點,就這裏……”
她解開上衣,左蒼狼看見那少女的肌膚上一道一道縱橫交錯的傷痕。有的已經愈合變淡,只留下深淺不一的印子。她把手擦幹淨,挑了藥,慢慢地塗在傷口上。冷非顏用下巴指了指床上的楊漣亭:“他怎麽還睡着?”
左蒼狼沒好氣:“還不是因為你!”冷非顏不說話了,半趴在床上,由着左蒼狼在她背上塗塗抹抹。左蒼狼那支箭,将她整個貫穿,幸好她躲閃靈活,避開要害。那箭十分粗糙,她自己拔剪,傷口留下不少木刺。左蒼狼将她傷口裏的木刺全部挑幹淨,再塗完藥。冷非顏沒再說話,她趴在楊漣亭身邊,竟然睡着了。
夜色濃稠如墨,偶爾三兩聲蟲鳴。左蒼狼沒有叫醒她。她坐在簡陋的木床尾端,床上兩個人呼吸一輕一重,如同交響。“師父”被殺的事,不知道會不會暴露,屋子裏兩個人幾乎動彈困難,她也不能睡,索性盤腿而坐,閉目養神。須臾間,有風撫過屋頂,沙沙作響。
第二天,天色剛亮,楊漣亭先坐起來。他一動,左蒼狼就睜開眼睛。楊漣亭目光略帶歉意:“我只是想喝點水。”左蒼狼起身給他倒了一碗水,楊漣亭接在手裏,問:“冷非顏怎麽會在這裏?誰給我治的傷?”左蒼狼不說話,雞叫三遍,外面已經有人起床。冷非顏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醒了,突然說:“喂,我今天不去練功了,早飯你給我也帶點啊。”
左蒼狼看了一眼楊漣亭,只是略一猶豫,冷非顏就不高興了:“放心吧我不會對他幹什麽的!”楊漣亭往牆邊蹭了蹭,離她遠些,再看她面色也知道她傷勢不輕,于是對左蒼狼略略點頭。
左蒼狼出門而去,冷非顏複又躺回床上,畢竟少年不記仇,兩個病號躺在同一張床上,難免聊聊天。冷非顏跟楊漣亭說話:“你是怎麽進來的?”
楊漣亭說:“我祖父是楊玄鶴。”這個名字,左蒼狼是沒聽過,用冷非顏的話說,她就是“山裏的土包子”,沒什麽見識。冷非顏聽見這個名字,卻是了然:“神醫楊玄鶴啊?”
楊漣亭說:“嗯!我爹遭人陷害,以至于楊家滿門抄斬。我因年紀小,被改判官賣為奴。是二殿下把我帶到這裏。”
冷非顏唔了一聲,不說話了。楊漣亭轉頭問她:“你呢,你怎麽來的這裏?”
冷非顏說:“水災,我爹娘都死了。我被賣到酒樓,二殿下在那裏吃飯。”楊漣亭說:“酒樓?作夥計?”
冷非顏微微一笑,說:“殿下救我的時候,廚子正在磨刀。”
楊漣亭慢慢呆住,睜大眼睛:“他們吃人?”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這大燕國啊,兵荒馬亂這麽些年,人不像人,家不成家。
一陣沉默,冷非顏問:“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左蒼狼,怎麽進來的?”楊漣亭搖搖頭:“不知道,她從來不說這些。”想了想,複又問:“是誰給我們的傷藥?這些藥用材十分昂貴,連這裏的師父們恐怕也未必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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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非顏聳了聳肩:“二殿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過你用腳趾頭想想,也應該知道是左蒼狼求情吧。”楊漣亭沉默,冷非顏湊過來,一臉八卦:“我說你們倆到底什麽關系她這麽向着你?”
楊漣亭還是不說話,冷非顏想了想,突然一臉嫌棄地說:“難道你們……噫……”楊漣亭氣得,一拳捶在她胸口,冷非顏接住這一拳,笑得不成樣子。
晚上,左蒼狼帶了吃的。仍然是饅頭、包子。冷非顏就着涼水啃饅頭,半天問:“喂,你是怎麽來這裏的?”左蒼狼沒有說話,冷非顏覺得無趣:“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兩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旁邊楊漣亭也拿了一個包子,他是富家公子,哪怕淪落到此,吃相也還是十分優雅的。聽到冷非顏這話,當即瞪了她一眼:“你一個女孩子,怎麽可以這麽說話!”
冷非顏切了一聲,說:“我一個女孩子,我還應該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呢!可是老子現在呢?蹲在這裏啃饅頭喝涼水!!”說完啃幾口,又說:“總有一天,我會學成絕世武功,除強扶弱,接濟天下!”
楊漣亭不服氣,哼哼了一聲,說:“以你的性格,充其量做個土匪。”冷非顏當即一腳踹過去:“混帳,老子這叫作胸懷大志,你懂不懂!”
楊漣亭說:“我才不管什麽大志,我只希望為楊家昭雪,将陷害我爹的人繩之于法!我爺爺行醫濟事,我爹爹為人也一向剛直……”話沒說完,冷非顏就接嘴:“得了吧,還剛直,指不定就是惡貫滿盈、罪有應得……”
楊漣亭眉毛都豎了起來,也不管身上的傷了,一下子翻過身,雙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左蒼狼由着他們鬧,冷非顏很快重新把楊漣亭壓在身下,治得服服貼貼的。“小樣兒,還想上天了你!”她得意洋洋,冷不防抻着傷口,咝了一聲,然後擡起頭問左蒼狼:“你呢,你就沒有什麽鴻圖大志嗎?”
左蒼狼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卻看向窗外半掩在石榴樹後的天空。
☆、第 4 章 頭狼
晚上,左蒼狼仍然是要看護二人。冷非顏也完全沒有打算走的意思。楊漣亭踢了踢她:“喂,你要在我這裏呆到什麽時候?”冷非顏不耐煩地撥開他的腳:“少廢話,老子在你這兒養傷,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你不但不感恩,還敢叽叽歪歪!”
“……”楊漣亭無語:“可是我好歹是個男人,我們這樣孤男寡女的,躺在同一張床上,不太好吧?”
冷非顏滿臉不在乎:“放心吧,我又不毀你名節。”楊漣亭不想跟她說話了。冷非顏卻突然說:“哎,我看你長得還可以,跟着左蒼狼那個悶葫蘆,有什麽前途,不如跟着我吧?”她指尖滑過楊漣亭的臉,一臉邪氣地挑逗。楊漣亭氣得,頭發都豎了起來:“冷非顏!!”
冷非顏笑成一團,身上的傷口崩裂,血滲出來,她捂着傷口,一邊笑一邊呲牙裂嘴。楊漣亭畢竟是醫家出生,醫者本心,當下就伸手按住了她的傷口,然後強撐着下地,為她換藥。
左蒼狼坐在床尾,由着他們鬧。室內孤燈如豆,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敲打着老舊的屋檐,其聲如濺珠玉。
孤兒營外的山崖下,慕容炎站在已經被野獸啃得面目難辨的屍身前。他身後,侍衛封平說:“殿下,致命傷在喉頭,是有人背後射中了他的脖子。箭法很準,但是竹箭……”
慕容炎也在看屍體,許久說:“不是太子的人就好。”
封平旁邊,一個孤兒營的“師父”小心翼翼地說:“這箭……是營中那個叫左蒼狼的女孩的。”
封平目光陰沉:“人不大,膽子倒是可以,殺人還敢抛屍。你們這些人,一個二個都是紙糊的嗎?”
那人頓時面紅耳赤,說:“小人一定整治。”
慕容炎低下頭,認真打量了一番殘缺屍身上的傷口,微笑,說:“我開始真正有點喜歡她了。”
初更時分,孤兒營裏。左蒼狼本是合衣而卧,突然站起身來。外面衣物摩擦的聲音在雨聲中聽不真切,但這種時刻,她不得不異常小心。冷非顏也起身,楊漣亭有些緊張:“這個時候了,會是誰?”
左蒼狼略一示意,冷非顏已經握了短劍在手,躲在門後,反手開門。左蒼狼站在離門口最遠的對角,弓弦滿張。外面的人推門而入,室內三人整個愣住,過了一陣,左蒼狼才輕聲道:“主上?”來者竟然是慕容炎!
雨夜時分,他依然一身黑袍,金鈎玉飾,不需言語,舉止之間自顯清華。冷非顏三人過來行禮,他略略擺手,示意三人不必多禮,有侍從搬了桌子進來,擺上酒菜,香氣在狹小的宿舍裏漫延開來。
三個人不由都咽了咽口水。慕容炎輕聲說:“天冷,你們都帶着傷,我過來看看。”
三個人再次謝恩,慕容炎說:“不必拘束,過來坐。”
冷非顏等人于是在桌邊坐下,慕容炎左蒼狼正坐在他右手邊。侍從斟了酒,慕容炎說:“這裏條件艱苦,但自古成大事者,多是微寒之士。當年我從各處收羅你們送到這裏,并不能救誰的性命。我只能延長時間,讓你們擁有選擇自己命運的能力。僅此而已。”
左蒼狼三人互相看看,慕容炎複又微笑,說:“你們都不錯,來,幹一杯。”
三個人受寵若驚,卻還是與他飲了這杯酒,慕容炎示意他們吃菜。左蒼狼坐在他身邊,只覺得手腳都不知如何放了。慕容炎卻突然湊到她耳邊,輕聲說:“給你做了幾套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明天試試看。”
左蒼狼整個驚住,連謝恩都忘記了。慕容炎微笑:“不必謝恩了,我對我的人,一向不錯。”
冷非顏的目光在二人之間掃來掃去,慕容炎聲音雖然輕,但是那麽近的距離,內容其他兩個人還是聽得清的。但是這時候都不敢說話,只能是埋頭吃飯。
慕容炎坐得非常端正,但凡他們碰過的菜,他再沒動過,只是偶爾跟她們喝點酒。初春的天氣還很寒冷,宿舍裏又沒有任何可以升火的東西,有點酒暖着身子,确實好很多。
酒過三巡,他站起身,說:“我先走了,你們都不錯,但是璞與美玉還有差距,不可懈怠。”
三人自然下跪恭送,慕容炎笑笑,又對左蒼狼說:“主人要走,你不送送?這奴隸不盡職啊。”
左蒼狼臉漲得通紅,卻仍起身,将她送到門口,外面夜雨未歇,涼風一陣接着一陣。一個總管模樣的人上來,為慕容炎披上披風。左蒼狼站在門口行禮:“恭送主上。”
慕容炎點頭,問:“你叫什麽名字?”左蒼狼低着頭,風與雨是冷的,血液卻滾燙沸騰:“我……我叫左蒼狼。”
“左蒼狼……”三個字從他口中念出來,宛轉動聽,如同世間最美的樂章。左蒼狼聽見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似乎下一瞬間就會從腔子裏跳出來。耳畔如同與世界隔着音,只聽他又輕聲說:“耳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張了張唇,還是沒有說話。慕容炎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聲說:“我喜歡有用的人,努力成為那種人。”
他手心的溫度,在自己肩上随血脈擴張。左蒼狼整個人如同被凍結,連自己說過什麽都失去了印象。
等到她返回宿舍,門被關上,世界失去了那一點零星的亮光,又淪入黑暗。慕容炎走在前面,總管王允昭為他撐着傘,自己整個被淋得濕透。慕容炎掏出絲絹,擦了擦方才搭過左蒼狼肩膀的手。王允昭小聲問:“二殿下,不過幾個孩子,何必非要這時候來看呢?這大雨天兒的,路又黑又滑,可別惹了風寒……”
慕容炎說:“王允昭,我喜歡她。她有一種頭狼的氣質。”王允昭嘟嚷:“那殿下何不直接跟封平他們打個招呼,讓他們平時多關照一點,也免得……”
慕容炎笑:“死在競争之路上的,又怎麽會是頭狼呢。”
宿舍裏,左蒼狼關門進去。冷非顏和楊漣亭一齊盯着她看。左蒼狼雙頰豔如朝霞,看見兩個人的眼神,立刻說了一句:“什麽都不準問。”
冷非顏湊近她,仔細地看她的臉,然後不知道腦補了什麽,一臉嫌棄地道:“怪不得他會同意醫治楊漣亭呢,原來你們……噫……”
左蒼狼飛起一腳:“冷非顏你屬黃花魚的吧這麽黃!!”
第二天,侍衛果然送來幾套衣服,冷非顏看見,搶去了兩套。這個家夥,不熟的時候孤高冷傲,一旦熟了,可真是厚顏無恥。
左蒼狼也不跟她計較,三個人經過這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平日裏總呆在一起。偶爾夜裏睡在同一間宿舍也不是新鮮事,半大的孩子,漸漸明白一些事。有人将三個人的關系傳得不堪入耳,三個人也不在乎。橫豎沒有人敢當着他們的面亂嚼舌根。
楊漣亭因為得到慕容炎的特別救治,師父們難免高看他一眼。平時他要出入藏書的枕硯閣非常方便,三個人裏,也就他天天泡在裏面,所讀之書,仍以醫經居多。
平素無事,他也經常采些草藥,孤兒營裏誰有個頭疼腦熱,慢慢都習慣了來找他。而這位楊公子不愧是杏林世家,雖然年紀小,所看過的病症就沒有錯診的。
這一日,左蒼狼和冷非顏對練,楊漣亭在旁邊觀摩。突然一位“師父”過來,神色嚴肅地說:“今年方城、唐縣一帶大旱,二殿下奉命前去赈災。你們暗中保護。”少年們互相看看,眼裏都有一種蠢蠢欲動的興奮,誰都知道,這是他們難得的試煉機會。
“師父”當然将諸人的神情看在眼裏,說:“這是你們第一次執行任務,也是你們在殿下面前難得的表現機會,自己珍惜。”
說完,便讓少年們去領衣服。衣服當然各不相同,有的是小乞兒,也有家仆打扮。左蒼狼領到的衣服,是一套普通的侍女衣裙。她還沒說話,身後的“師父”已經開口,說:“這次,你随侍二殿下,端茶送水自是不必說,平時更要小心警惕。”
左蒼狼應了一聲是,師父轉身而去。他剛離開,冷非顏就湊上來,說:“貼身侍女呦,啧啧啧。”左蒼狼不理她,冷非顏說:“我覺得他對你有點不懷好意。”
左蒼狼一腳踹過去,她只是笑。
第二天,少年們便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從晉陽東門化整為零,一一出發。慕容炎只帶着總管王允昭、侍衛周卓、封平二人。左蒼狼穿着素衣白裙,很是不習慣地扯了扯裙裾。慕容炎含笑看她,示意她上馬車。
左蒼狼臉色微紅,垂着頭跪坐在下方。知道他在上下打量自己,更是頭也不敢擡。許久之後,慕容炎說:“這套衣服不适合你。”左蒼狼不知該如何應答,他又說:“作為侍女,你至少應該為我斟酒倒茶才是。”
左蒼狼這才慌忙上前,提壺執杯,為他倒茶。裏面卻是沸水。她第一次侍候人,沒經驗,那水倒得可真滿,仿佛恨不得在杯上堆個尖尖。慕容炎盯着那茶盞,一臉愕然,半晌大笑。
左蒼狼本來就手忙腳亂,他一笑,她更慌了。慕容炎卻只是将那水倒掉,自己執了壺,輕聲說:“不要慌亂,你很聰明,這些東西也很簡單。”說完,他微微擡手,示意她坐。
左蒼狼在他對面坐下來,馬車雖然前行,卻非常平穩。慕容炎将一個精美的陶罐置于小火爐之上,說:“這是烤茶,置茶餅于其中,搗開,待茶葉焦黃,香氣溢出之時,注入沸水……”
他的聲音清淺如山泉,和着茶葉的清香,絲絲縷縷,竟然有些醉人。那修長而潔淨的手執了玉杵,慢慢地攪動茶葉,又優雅又好看。待茶水烹好,他給她也倒也一杯,說:“來。”
左蒼狼輕輕抿了一口,茶香迷了人,連燙都沒有知覺。
此去方城,慕容炎并無大量随從,他生來淺眠,馬車上一點小小的響動也會驚醒。左蒼狼只好盡量斂去聲息。慕容炎好幾次都覺得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待睜開眼睛,看見守在下首的她,莫名便覺心安。
他一路上也不怎麽耽擱,星夜兼程,半個月之後便到了唐縣地界。縣城門口,居然沒有州官來迎。左蒼狼不由有些奇怪。路上慕容炎為她講了朝中的局勢,她也知道慕容炎不受寵,當今燕王寵信王後李氏。李皇後的嫡長子慕容若是當朝太子,慕容炎這位二殿下,等同于其眼中釘。
但是她仍然沒有想到,這些官員竟然如此大膽,好歹也是燕王的骨肉,他親自到了這裏,竟然無人來接。慕容炎似乎也不在意,說:“去縣衙。”
王允昭與封平、周卓臉上俱都難掩怒色,但見他沒說什麽,只好仍壓着火氣。馬車一路到了縣衙門口,這才有人迎出來。唐縣縣令行禮道:“下官不知二殿下前來,因赈災事忙,竟然未能親迎,實在是罪該萬死。還請殿下息怒。”
他嘴上說着罪該萬死,臉上可沒有這意思。慕容炎說:“無妨,你是唐縣父母官,唐縣受災,你忙一些,也是理所當然。”
那縣令躬身道:“謝二殿下體諒。”
慕容炎笑說:“但是你們縱然再忙,父王既然派我前來赈災,人我還是得見一見的。一些事,也只有大家商量着辦。”
縣令見他言語謙和,又思及燕王慕容淵,只好說:“如此,下官就将鄉紳富戶們聚到唐風樓,也算是為二殿下接風洗塵。”
慕容炎嗯了一聲,縣令趕緊去辦。
他剛一走,王允昭就說:“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竟然就将殿下晾在這裏!”左蒼狼難免也覺心酸,這樣的二殿下,外人尚且如此,他在宮闱之時,不知如何度日。
慕容炎反倒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們先去唐風樓。”
方城、唐縣一帶雖然受災,但是唐風樓卻還算風雅。慕容炎一去,立刻吩咐包下整個唐風樓,然後命王允昭将附近煙花柳巷的姑娘全部叫過來。鄉紳、州官們都聽說了這動靜,有些人之前本來不打算去,如今倒是動了心思——若能找到蛛絲馬跡,告他一狀,在王後、太子面前,也還算有點小功勞。
于是一時之間,所有地方官吏、鄉紳富戶,全部聚集到唐風樓。
慕容炎居于上座,見整個唐風樓幾乎是座無虛席,面上笑容更加溫和。他起身舉杯,說:“多謝諸位賞臉,久聞唐縣一帶幹旱已久,諸位都不易,我敬大家一杯。”
這時姑娘們也找了各自眼熟的大人們勸酒,這些人俱都是各有目的,當然也不過分。唐縣郡守說:“二殿下,您是奉王命赈災而來,下官就不繞圈子了。請問殿下,這次朝廷撥了多少錢糧供殿下赈濟災民?”
諸人俱都安靜,只因誰都知道,今年國庫空虛,慕容淵雖然派慕容炎前來赈災,可卻是一文錢也沒撥下來的。左蒼狼也是第一次聞聽這事,當即愣住。
慕容炎也嘆了一口氣,說:“實不相瞞,這次臨走之時,父王曾有命,說是國庫空虛,這次赈災,只怕要各位出力,共渡時艱了。”
這話一出,下面諸人頓時大嘩。哭窮者不計其數。慕容炎擡手一壓,示意大家安靜,說:“諸位的難處我都知道。父王這道聖旨,确實是強人所難了一些。但是我為人臣,也為人子,總不能當面反駁君父吧?如今既然到了這裏,也算是了解了情況,不如諸位随我共寫一份奏折,将家中錢糧實情呈報父王,再作打算如何?”
這些人一聽,這倒是可行。慕容炎令郡太守親自起草奏折,諸人聯名上書。随後将一份花名冊暗裏遞給左蒼狼,輕聲吩咐:“通知非顏,帶人到這些人家裏,抄家,不要傷人。”
左蒼狼雖然不明白此舉何意,卻還是答應一聲,悄悄出了唐風樓。
這些鄉紳富戶,宅子都好找。冷非顏立刻帶着人,蒙着臉,沖進去就是一通搶。所有家人一律四肢反綁,嘴裏用破布塞住。金銀細軟一概不留。
慕容炎等到奏折寫好,大家也各自都按了手印,這才又舉杯說:“如此一來,我也松了一口氣。正事已畢,今日能與諸位相識,也是有緣。今日酒資已付,就請諸位大人開懷痛飲,以犒勞大家多日辛苦。”
美味珍馐絡繹不絕地上來,身邊的姑娘們盡力地勸着酒,這些人陷在溫柔鄉裏,再加之慕容炎也沒有要他們出錢救災的意思,于是個個胡吃海喝。美人長袖當歌,慕容炎也盡力勸酒,一時之間氣氛活絡無比。
及至半夜時分,總算是酒盡人散。這些人回到府中,俱都是大吃一驚。第二天便領着人前往府衙告狀,慕容炎令人将失竊財物的清單全部列出來,讓家主都按了手印,這才拿出那張同樣按着手印的奏折——如果失竊清單是真,則奏折上的“家無餘糧、身無長物”就是欺君。
如果奏折是真,那麽失竊清單就是假了。
一時之間,諸人都傻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這些人想來想去,只好将失竊之事撤了案。慕容炎将這些錢財全部用以赈災。一時之間,倒是化解了這兩袖清風的赈災尴尬。只有這些鄉紳富戶,在暗處磨着牙暗恨不已。
這天傍晚,慕容炎跟左蒼狼一并回到驿館,天氣陰沉,風卷過來,很有幾分薄寒。突然暗處有個小孩罵了一聲:“壞人!”随手幾個包子就扔了過來。封平拔劍一擋,那包子被劍鋒切開,肉餡一半撒在左蒼狼身上,一邊沾在慕容炎衣角。
慕容炎轉過頭去,陪着孩子的家奴都已經吓呆了。他雖然不受寵,但好歹也是皇子。平時冷淡一些,估計上頭不會追究,但是這樣公然侮辱,若是被扣一個藐視天家的罪名,也是了不得的事。
家奴趕緊上來請罪,慕容炎沉着臉,沒有吭聲。這一路他雖一直隐忍,然而泥人還帶三分土性,這是真的生了氣。
孩子的父親正是唐縣的鄉紳,想是私下裏在兒子面前說他壞話,被小孩記了去。他跪在慕容炎面前一味求情,也是額上生汗。左蒼狼傾身,将慕容炎衣角的髒污拭淨,看了一眼他的臉色,輕笑着說:“員外對令公子也太疏于管教,竟扔肉包子擲我。幸好我叫左蒼狼,我若是叫左蒼狗,這一包子扔過來,必已無影無蹤,卻叫殿下何處尋去?”
話一出口,慕容炎也忍不住微笑,眼底陰霾終于散去,說:“罷了,員外爺還需要小心一些,自古以來,因孩童引火燒身的事可也不少。”
那鄉紳這才松了一口氣,連連謝恩。慕容炎也沒再看他,緩步進了驿館。王允昭趕緊取了衣服為他更換。等房門關上,慕容炎突然說:“那個左蒼狼,很不錯。”
王允昭笑道:“殿下看中的人,哪會差呢。”
慕容炎說:“此人有大将之風。”
王允昭一愣,說:“孤兒營畢竟兇險,殿下既然如此喜愛她,是否将她調入府中呢?”
慕容炎卻又搖頭,說:“苦寒之地就連鳥獸的被毛也會更細密厚實,在孤兒營對她更有益。”
夜裏,左蒼狼為他兌了一桶熱水,慕容炎有些意外。以往這些事他不習慣侍女去做。但見左蒼狼将他換洗的衣衫放在衣架上,很自然的樣子,他便沒有多說,自去屏風後面沐浴。
左蒼狼一直守在屏風外,沒有一點聲響。慕容炎幾乎都以為她睡着了,然而待沐浴之後出來,才看見她依舊筆直地站在外間。他很喜歡這種悄無聲息,說:“你也累了,先歇着吧。”
左蒼狼應了一聲是,手腳利落地把浴桶清理幹淨,自己去了外間替他守夜。驿館只派了幾個粗使下人過來照顧他,但慕容炎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願意這些陌生人碰他常用之物的。所以這些人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
他在床上躺了一陣,陌生的床,被褥什麽的雖然都是新的,他卻總是難以入睡。天還有些冷,他的房間裏是最暖和的,外間還帶着些寒意。左蒼狼的身影透過雕花的木門,若隐若現地倒映其上,他百無聊賴地盯着那影子,慢慢地竟然也入了夢。
說起來,她也不過只是個陌生人,然而夢卻平穩而安寧。
待再回到孤兒營,慕容炎便派了兩位大儒到孤兒營上課。這些大儒來時俱都蒙着眼,可能來此的過程也不怎麽友好就是了。慕容炎派人給左蒼狼送了許多書,他一個月會過來兩三次,每次他過來,所有的少年演武的時候都會格外賣力。誰都知道,這個人,能夠決定他們的命運。
晨間,左蒼狼是習慣練箭,也許是因為幼年山裏打獵的日子,她的箭術非常精準。雙臂也較一般少年更為強健,成年兵士所用的硬弓在她手裏也不在話下。然而當慕容炎站在她身後的時候,一向百發百中的箭矢竟然怎麽也對不準靶心,直接脫靶而去。左蒼狼咬着唇,手心裏都是汗。
她不敢回頭看,甚至不敢去想身後的人是什麽神情。再次拉弓的時候,身體微微顫抖。突然雙手一暖,她微微一怔,發現一雙修長溫潤的手自她身後而來,覆在她手背。慕容炎重新為她瞄準靶心,輕聲說:“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慌張,心穩了,箭就會穩。”
那聲音如此貼近,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耳邊,餘音繞梁,經久不散。左蒼狼腦子嗡地一聲響,似乎有無數火星四散迸濺。慕容炎說:“再來。”
左蒼狼微微抿唇,強行鎮定,再次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慕容炎站在她身後,她射出的每一箭都帶着無堅不摧的力量。慕容炎微微點頭,轉身離開。沒過多久,冷非顏跑過來:“走,吃飯去。”
左蒼狼收了箭,楊漣亭正等在前面。見她二人過來,問:“主上跟你說什麽呢,靠那麽近。”
左蒼狼徑直往前走,根本沒有聽見。楊漣亭看了眼冷非顏,冷非顏切了一聲:“別理她,花癡左。主上跟她說一句話,她能回味一年!”
左蒼狼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只是微笑。
如果他的一句話只是回味一年的話,那麽此生剩下的其他年月,又該怎麽辦呢?
少年在慢慢長大,以前的衣服漸漸地小了。慕容炎每年都給他們做新衣服。但是這裏的食物從來都是只有總人數的一半。所以每年總有許多人默默消失。饑餓是驅之不散的噩夢,青草嫩葉都可以充饑。
這一日清晨,慕容炎來到孤兒營,将“師父”們召集到一起,說:“他們之中很多人都不錯,但是我只要最快的刀。所以他們之中,我只要一個。”
幾個教官一怔,有人輕聲說:“可是殿下,這些人裏,屬冷非顏武功最高。左蒼狼……恐怕……未必能在她手下活命。”這些日子他對左蒼狼比較特別,大家都看得出來。慕容炎緩緩問:“所以呢?”
教官們不說話了。
☆、第 5 章 強者
下午,孤兒營所有人被帶到另一個地方。冷非顏左右打量,這裏是個廢棄已久的鬥獸場,岩石開裂,石縫間亂草叢生,下陷的場中央,擺滿生鏽的鐵籠。四周不時可見斑駁零亂的血跡。
看臺之上,只有一把太師椅,慕容炎端坐其間,十多名侍衛身着黑衣左右排開,懸刀佩劍,眉目帶煞。少年們大氣也不敢出,慕容炎掃視左右,緩緩說:“當初帶你們來到這裏,我曾說過,我并不能救誰的命。我只能給予你們時間,讓你們擁有重新選擇命運的能力。現在,到了你們為自己抉擇的時候。拿起你們的武器,為自己而戰。我會帶走最後活下來的人。”
少年們驚住,然而并沒有時間給他們反應,“師父們”上前,由着他們各自選一件最趁手的兵器,然後将諸人二人一組,推入鐵籠。冷非顏看了左蒼狼一眼,左蒼狼也在看她。
這裏所有人之中,如果一定要以武力挑選一個最強者,活下來的一定是她。沒有時間了,冷非顏被推進鐵籠,她的對手握着一柄短刀,五指緊握刀柄,顯得十分緊張。
冷非顏轉頭,又看了一眼左蒼狼,拿起了一把短劍。左蒼狼擡起頭,看臺上慕容炎正襟危坐,年輕并不大,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重。她略一猶豫,選了弓箭。
這個選擇明顯讓所有人都覺意外,鐵籠這樣狹小,弓箭如何施展得開?
慕容炎饒有興趣地看着場中,第一輪對決,為了具有一定觀賞性,都是以弱對強。幾個功夫拔尖的少年并沒有直接遇上。冷非顏很快就解決掉了自己的對手,回頭一看,楊漣亭也已經穩操勝券。他的功夫不算好,在這裏頂多第六或者七,或許根本沒有跟自己對上的機會。
她不知道是應該盼着他輸還是贏,贏了又怎麽樣呢?不過也就是死在自己手裏,或者死在別人手裏的區別。可是……這是平生第一次視之為友的人啊!
她轉頭看向左蒼狼,左蒼狼的對手也并不強,但是她沒有趁手的兵器,打得有些吃力。在籠中,弓箭确實無法施展。好在對手确實不算強大,雖然艱難,卻還是得勝。
面對殊死相搏的對手,誰也沒有留情的餘地。屍體很快被拖了下去,勝利者有人喜悅,有人凝重。
沒有休息的時間,勝利者很快又在籠中迎戰其他的獲勝者。左蒼狼撿起前一個對手留下的兵器,是一把滿是放血槽的匕首。第二個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