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節
得了那女人的名字——雲洛。天上的雲,洛水的洛。這不是那女人本來的名字,她從前自家裏跑出來,就決心更名換姓,重新來過。于是就給自己改了這兩個字,她說:“當時想着,這兩個字都雅着咧,文文氣氣的,像戲裏的名字。”
招娣後來經常聽到,那些油頭油臉的男人來店裏找她。總是用急切而難聽的聲音叫這兩個字。“洛洛哎,好心肝。”每每這個時候,招娣總會覺得可惜和難過,就連她自己的那些經歷也沒讓她産生這樣的心情。明明是那樣好聽的兩個字,明明是那麽美的一個女人。
雲洛對招娣是真的好。其他的幾個女人雖然名聲不幹淨,但招娣覺得她們都是再好不過的人。即使她們的脾氣不太招人喜歡,說的話也總是不太好聽,心眼兒卻是真真正正的良善。
招娣在這裏的第二個月,雲洛擔心她夜裏害怕,就叫她到屋裏和自己一邊兒睡。招娣從沒有跟別人說起她的名字,每次別人問起,她只是搖搖頭,但什麽話也不說。別人要是緊着追問,她才張開口,冷冷淡淡地說一句:“我沒名字。”
店裏的幾個女人摸透了她的秉性,也就都沒再問。
有一天的夜裏,雲洛睡不着覺就拉着招娣摸黑說話。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在說招娣聽。她說起那天在車上第一次見着她的時候,道:“我那天剛見着你,就知道你是跑出來的。說起來怕你不相信,我有個親生的妹妹,也是這樣被帶出去的。家裏孩子多,難養。後來我也出來了,就再也沒見過我妹妹。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着,也不知道她進了什麽人家,有沒有你這運氣能逃出來。”
“我不知道徐姐怎麽想的,但我見着你,就想幫你一把。算是積德了,希望老天能保佑,我妹妹要是跑出來,也能有人幫她一把。”
她說完這話,沉默了好久。屋子裏是沒有一點兒亮的那種黑,招娣聽着她的呼吸聲,還以為已經睡着了。她把身子躺正,正要閉上眼,卻聽到雲洛說道:“其實……我知道不可能。她膽子小,從小就這樣,哪怕真有機會了,也大多數不敢跑吧。”
她輕聲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你一直不願意說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你想忘了,就忘了吧。我在外邊這麽多年,也快要記不起自個兒原本叫什麽了。但你也不能老讓別人丫頭丫頭的叫,要不你自己另取一個?”
“另取一個?”
“怎麽,說不上來嗎?”
招娣非常誠實地回答道:“嗯,想不着。”
“那我給你想一個,以後你就叫雲潇吧,和我的名字差不多。咱兩個人身邊都沒有家裏人了,以後我就把你真當成我妹妹,你叫我一聲姐姐,我帶着你過。不管好賴,也能搭個伴兒。”
從那天以後,招娣就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成了雲洛的妹妹。
第☆、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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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拿起一床厚被子把招娣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抱着她的那只手不住地打哆嗦。她哭得很慘,招娣印象當中的穗子姐總是那麽厲害,連罵仗的時候都能一個人頂好幾個人。她從來沒有見過穗子姐這麽失魂落魄的樣子。
招娣很勉強地拉出一個破碎的微笑,用很微弱的聲音道:“穗子姐,我還好,你千萬別哭了。你哭成這樣,大家都要跟着難過的。”
徐姐和紅娟也走到床前來,臉上也都是痛苦的神情。
穗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但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用哆哆嗦嗦地聲音對招娣說道:“是我害了你,都是我該死。你疼不疼,啊?”
招娣輕輕地搖搖頭,安慰她道:“我真的不要緊。穗子姐,是我自己該攤上這件事,不怪你。”
她看看面前坐着的徐姐和站着的紅娟,有些着急地說道:“你們千萬別讓雲洛姐姐知道,她生着病,要緊着急不得的。”
招娣剛說完這句話,就看到雲洛面如死灰地站在門口。她的面色本就蒼白,如今一看更顯出幾分駭人的樣子來。穗子她們本還沒注意到背後,看見招娣面色突變,眼睛又死死地看着門口,回頭一看,才發現雲洛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裏。
徐姐和紅娟當即半轉過身去,穗子還是坐在那裏死死地抱着招娣。雲洛既不走進來,也不開口說話,那樣子讓招娣心裏慌得厲害。
徐姐有些沒有底氣地開口叫她一聲。“雲洛……”
她還是那樣被釘在原地,臉上直直地流下兩行淚來。徐姐她們就不好再說話了,被穗子抱着的招娣出聲叫道:“姐姐……”
她這才好似回魂了一般,一個健步跑上前來。她看着招娣有些蒼白的臉,更覺得心如刀絞。“都怪我,我早就應該送你走,我為什麽還要留你!”
她們其他幾個人雖然都是真的心疼招娣,但她們大概都沒有看懂雲洛的心思。她待招娣好,旁人只當她把她當做妹妹,可她自己的心裏卻很清楚,她把招娣視作自己的化身。
她的身上幾乎有着和她全然相同的過去,但她自己沒掙開命,徹底地陷入這泥裏去了。所以,她才那樣迫切地希望招娣能有不一樣的生活,這也是她給自己的一點慰藉。
紅娟在一旁攙住臨近失控的雲洛。剛才的那一瞬間,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生着病,現下已經癱軟地摔坐在床下。
招娣看到雲洛這副模樣,終于忍不住大哭出聲來。“姐姐,別……別趕我走了。我要是走了,你們的日子要不好過了。我總是一個人從這逃到那,沒人願意真的對我好。不管以後要受什麽樣的罪,就讓我留下吧。只要讓我跟你們在一塊兒,我幹什麽都願意……”
劇組把故事講到這裏的時候,時間已經進入了十月份。天氣開始真正地變涼起來,長期的情緒起伏和高頻次的失眠,林柒時常會感到精神和身體上的疲憊。
宋鄞濯在美國的工作又一次延長了時間,兩個人不同時區的生活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他們會在睡前給彼此留下一段信息,然後躺上床,或許入睡,或許發呆。
這樣缺乏即時性的聯系,成為了林柒和宋鄞濯之間獨特的交流方式。戲裏波濤洶湧,戲外平淡如水,日子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想法,雲洛她們終究是把招娣留下來了。大家心裏雖然都明白,有些事情不一樣了,但還是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像從前一樣待她。
在這裏的日子也說不清每天都是怎麽過的,她們回過頭來數算一下,才發現招娣待在這裏已經整整兩年了。
她的日子也跟從前幾乎沒什麽兩樣,該幹的事還是幹,該做的活也照樣做。每天日積月累的,還真就多多少少地攢了點錢。
在某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招娣跟其他幾個人說她想回家看看。穗子她們原以為她已經沒有家了,突然聽她這麽說,還很是吃驚了一下。
等她們了解了招娣所說的話不是沒來由的,就特別高興地說:“這是好事啊,我們幫你收拾收拾,你盡快走,最好明天就上路。”
招娣也是這樣決定的。第二天他跟着一輛往西走的車,準備往家裏走。臨走的時候,招娣笑着和她們道別說:“我走了,過兩天就回來。”
雲洛很嚴肅地搖搖頭,說道:“你聽着,要是這回在家安穩得下,就好好地留在那過日子,別再回來找我們了,知道嗎?”
她又看看穗子她們,她們雖然沒有開口明說,但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招娣心情很複雜地上路了。她坐了兩天兩夜的車,在第三天的清早回到了自己從小長大的村子裏。
村裏的人一貫起得早些,招娣從村裏唯一的一條道進村的時候,不少人都看見了她。有幾個愛說話的女人把她拉住了,頗為關心地問道:“招娣,穿得這麽鮮亮還拿這麽多東西,你是發達了?”
招娣略微一笑,對那女人說道:“哪裏的話咧。”
“你這遭回來,你爸媽要高興着呢。我們剛才才看見你媽從外面回去咧。”
招娣又問道:“那我嬸嬸咧,她應該在家吧。還有我小妹妹咧,上學了沒有?”
那兩個女人聽她這麽問,咧着嘴半天都不知道怎麽回答。招娣有點兒心急,就又問了一次。其中一個女人才特別勉強地回答道:“你嬸嬸走咧。”
招娣很有點摸不着頭腦,她也沒多想,很單純地追問道:“上哪兒去了?還沒回來嗎?”
那個女人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這是一個原本站在後邊看熱鬧的人沉不住氣了,相當幹脆地說:“哎呀,什麽上哪兒去呀。這走咧就是人沒了。”
招娣一下子就呆住了,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她幾乎都處于一個失語的狀态,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說:“我走時候她還好好的不是,她是害了什麽病了?”
“不是害了病,是叫你叔叔……”
那些原本站在後面的女人們三三兩兩地都圍過來了。她們七嘴八舌地說起當時的情況,她們好像是說給招娣聽的,又好像完全忽略了她,講到起勁的地方還會和同伴評論兩句,毫不避諱,旁若無人。
“這事情過去有一段時間了,你走得遠,應該聽不見什麽風聲。開始是因為你嬸嬸懷孕了,上縣裏的醫院叫給驗過了,是個男孩,你叔叔高興着呢,咱們村子裏的人幾乎都知道了。這生孩子就得要錢,你叔叔又不想委屈了他兒子,跟別人借也借不着。當時村子裏來了一個帶孩子走的人,你叔叔就把閨女送出去了。”
“這事給你嬸嬸曉得了,倆人鬧得挺兇的。聽說是你嬸嬸先動了刀子,但她一個女人哪有什麽力氣,反倒叫刀子把自己給傷了,還在家的時候就斷氣了。”
這女人剛說完,其他幾個人就迫不及待地加進了讨論。
“要說這外面來的女人真是野蠻,和自己男人呗,遇到事兒忍忍就過了,怎麽還真拼命呢。”
“可惜了了,肚子裏還有一個小的呢。早知道這樣就不應該把大的送走,将來多少還有個人養老不是?”
“他叔也真是的,他也不收收自己的脾氣。他們家那個情況,哪還有錢再娶一房新媳婦?”
正當她們說話的時候,招娣的母親收到消息,快步往這裏走來了。剛才那幾個說話的女人也改換了一副熱絡的語氣說道:“來了,這不我們見到你家招娣,都想着她呢,就跟她多說了兩句。”
招娣見到她,連招呼都沒有打,只是很冷漠地問道:“我嬸嬸埋在哪兒了?”
她母親指了指後山的方向,又跟她說了一下大概的位置。原先讨論的最熱烈的那兩個女人有點不好意思,很尴尬地對她的母親笑了一笑。
招娣蹲在原地把帶着的包裹打開,從那裏面掏出一瓶城裏香水,就朝着後山的方向狂奔而去。那些在原地看熱鬧的人,這下更好奇了,她們又往前走了一點兒,或直接或偷偷地去看招娣帶回來的東西。
“這招娣是把啥拿走了呀?”
“香水吧,我聽人家說過,城裏頭都用這些,價錢不便宜呢。”
“那她是拿到山上去了?”
“可不是,這麽好的東西活人都用不上,浪費在死人身上幹什麽?別說,我還真想聞聞這城裏人用的香水都是什麽味兒。”
“你看,這好些東西。這招娣丫頭在外面真是掙着錢了。”
她的母親原本想去攔她,但看着在地上大開着的包裹和已經圍上來的人們。她很快蹲下收拾好了招娣帶回的東西,自己一個人連背帶拖的往家走去。連有人想幫她,她都拒絕了。
招娣像行屍走肉般上了後山,不知道為什麽,她很順利地她嬸嬸埋着的地方。她看着那個連一塊墓碑都沒有的小土堆,才終于相信她嬸嬸真的死了。
那個教她讀書寫字,給她做新衣裳的人。那個總是安慰她,把她當成孩子的人。那個告訴她,不管什麽時候都別喪氣,別輕賤了自己的人。那個告訴她女人不必男人低一等的人,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沒有了。
她在這個地方最後的一點念想也沒有了。
招娣在埋着她嬸嬸地方站了很久,她覺得自己的力氣沒了,身子裏的那點溫度也一點一點地耗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待了多久,等她稍有些意識的時候才發現天已經黑透了。就連山下面也沒有什麽人走動了。
招娣很費力地邁開第一步,而後踉踉跄跄地走下山去。她有一點錯覺,她覺得那裏不止埋着她的嬸嬸,也埋着她自己。她把她的命、她的魂兒都丢在那裏了。她不知道一個沒有了命和魂的軀殼,還能在這世間支搖多久。
第☆、我見到你
等她走到自己家的門前,她發現家裏的大門緊緊地鎖着。招娣用自己身上的最後一點力氣去叩門,裏面沒有聲響。
她又去敲了一次,他的父親走出來把門打開,滿臉嫌惡道:“你還回來幹什麽?我剛才已經聽人家說了,你在外面是做那種生意的。現在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們家幾輩子的清白都叫你毀了。你不要臉,我們還想好好過,以後我們和你沒有關系,你滾吧,不要再回來。”
招娣冷笑了一聲,她淡淡的說道:“好啊,既然你們嫌我髒,那我就再不回來了,麻煩把我的包裹和錢拿出來,以後大家一刀兩斷,各自過活。”
她父親一時語塞,但他立馬反應過來,梗着脖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們養你這麽多年,那點錢就算你報答我們的。”
“怎麽,我是髒的,我的錢就是幹淨的嗎?”
她父親向驅趕瘟神一樣嫌惡地向外擺擺手,轉身就要把門關上。招娣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沖上去抵住門,對屋裏地人喊道:“媽,你也要趕我走,和我斷絕關系嗎?”
比起對她父親徹頭徹尾地恨意和失望,招娣對她的母親尚且還有一點盼頭。
聽到她的聲音,她母親急急忙忙地從屋子裏走出來,幾乎就要靠近大門前了。但她避在一面牆壁的側面,不願意與她見面。她的聲音很小,但招娣很清楚地聽到她說的話。
“你不要聲張,快些走吧。外面傳得太難聽了,我們真不能留你。已經晚了,你這樣大呼小叫,要引人家的眼光來的。招娣,就算是媽求你了。這有兩個零錢,你哪來就回哪去吧。”
她聽到這樣的回答,心裏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