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為舉業崔皓暗訪
? 不上兩日,柴融便派人遞了一份名單過來,底細介紹了幾個在縣內開館的宿學舊儒。因着都是名師,收學生也是有門檻的,柴融便言明若是需要,他可請人代為引薦,讓崔皓前去附學。
崔月琳見名單上那幾個名字,她通不曉得一點兒,又細看了他們的介紹,嘉名美譽,高才飽學,都是些空洞的贊詞,看不出甚麽區別來。她只好先問問崔皓的意思。
崔皓也一一看過,“這個孫教授和李舉人我聽父親提過,都是有名的宏儒碩學,另外兩個我也不知曉。”見崔月琳滿臉為難,一副拿不得定盤星的模樣,索性道:“姐姐,既然是柴大官人托人打聽來的,不拘哪個,才學必定都是好的,我們随便擇個就好,姐姐不必為我這般煩惱。”
崔月琳聽了雖暖心,卻明言拒絕:“皓哥兒只怕想的太簡單了。這些人雖有才名,可是否名副其實,從前門生成績如何,各人又是哪樣脾性,還有教學用甚麽辦法,都是萬萬不可忽視的。若師從一個名不副實或相處不來的人,初時或可忍耐,長久卻必定影響學業。且倘使不慎重考慮而随便揀選一個,去了才覺着百般不順意,再想辭去怕就更麻犯。只怕要把柴大官人和那保薦人的人情都搭在裏頭,日後不好相處。這到底是我們自己的事,還是親去看看,更穩妥些,總能從中窺得一二。”
崔皓聽完低下頭,心裏既惱自己粗疏草率,又感激崔月琳為他如此安排周到。擡起頭,眼神堅韌毅然,“姐,你放心,往後我必定好好讀書舉業,報答姐姐,絕不辜負姐姐待我之情!”過了一會兒臉上有些不自然,“姐,我最近是不是和睿哥兒玩兒的太多,有些虛負時光,荒疏學業了,往後我還是專一讀書罷……”
崔月琳摸了抹他烏黑的發頂,這孩子的品格實在太赤誠了些……知恩必報雖沒錯,可她卻不希望他被這樣的念頭束縛住,認了死理。最近才教他活動了性子不那麽嚴肅,少些執着,一說起讀書,似乎又回到原處了,看來只得慢慢把他的性子遷轉過來。急不得呀!于是道:“你不是每天都有讀書,不讀完絕不去和表少爺一起玩兒的?雖說多學習一分,胸中便多一分丘壑,少一分粗俗無知,可若不視外物,不聞異論,不與他人相互往來,只是一味閉門自守,讀出來也不過是個呆子,人生當真是無趣極了!”
崔皓聽了陷入沉思,良久,原本混沌渺茫的世界驀然白地光明起來。擡頭時眼如秋夜星辰般澄澈閃亮,鄭重其事點頭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了。”
明白而不是記住。崔月琳不禁粲然一笑,“明白就好,我可不想自己的弟弟變成個傻兮兮的書呆子!”
當日下午,府裏也沒甚麽事兒,兩人吃過飯,就叫了車馬,一道先奔城西孫庭的磐石書院而去。孫庭并非本地人士,是前幾年新落腳在香河縣的。他本是正經科舉出身,學識精粹純正,四書五經皆通,曾在翰林院任職,又做過幾任府學教官。只因青雲坎坷,辭官後便潛玉香河縣,開辦書院,披榛采蘭,教育良才。
到了磐石書院外,崔月琳讓車馬等在路邊兒。崔皓見書院大門緊閉,問崔月琳:“姐,難道我們要去拜會孫大儒嗎?我們既沒遞帖子,也沒買贽見禮物,空手上門拜會,怕是不太禮貌!”
“不是。”崔月琳搖搖頭,故意考校他,“如果不面見孫大儒,就沒其他辦法了嗎?”
崔皓聽了開始冥思苦想,恰見書院大門一開,一人從裏面走出來,手提着書箱,看年歲打扮應該是這裏的學生。崔皓猛的一合掌,“姐姐,我知道了,咱們不必親見孫大儒,只看他的學生們如何,便可窺知一二了。”
崔月琳翹起大拇指,“孺子可教也。”
“那我們現在去和他搭話嗎?”
“不是我們,而是你一人。”
“我一個人去?”他想了想才道:“姐姐是女兒家,确實不好出面,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去好了。”說着就要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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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月琳一把扯住他,“別急,先聽我說完。現在只得他一個,不如等一會兒裏面散了學,你多問詢幾人,方不至于偏頗。”
崔皓颔首,“還是姐姐想的周全”。說罷,閉口不言。
崔月琳見他臉繃的緊緊的,曉得他有些緊張,卻也不再去安慰。
等了半個多時辰,到了申牌時分,兩扇院門大開,學生們魚貫而出。崔皓暫別崔月琳,上前尋人打聽去了。
崔月琳心中忐忑,崔皓畢竟是十歲的孩子,既怕有人欺負他,又憂慮他敞不開臉面。誰知細細一觀盼,才發現是自己庸人自擾了。頭一個崔皓還有些拘謹,到得第二個第三個就順暢多了。不僅如此,崔月琳還發現崔皓在選擇對象上也大有文章,不獨都是年歲與他相仿的,有年長的,也有年小的,有衣着樸素清淡的,也有華美齊楚的,足問了五六人才意猶未盡的回到馬車上來。
崔月琳好奇心大作,一壁從蒲包內倒出杯熱茶遞過,一壁問道:“皓哥兒,打聽如何了?”
崔皓接過茶咕嘟咕嘟喝了個精空罄盡,方道:“姐姐,我不去別處了,只來這磐石書院求學罷。”說罷,把打聽來的細細說與崔月琳聽。
原來那孫大儒早已不再教學,只看資質收數個關門弟子,剩下的都由底下的業師們授課。孫教授滿腹經綸,學究天人自不消說,座下的業師個個也是才高八鬥之輩,且院規森嚴,學風淳謹,因此教出的學生也都德才兼備,青雲有望。他适才打聽的幾人,個個都謙遜有禮,腹有詩書氣自華,讓他心折。他今兒回去便要預備起來,遞上帖子,擇日便來面試(注1)。
崔月琳見他評價這般高,前去拜師就讀的念頭竟是如金石般,一絲一毫也惑不動,也只得相信他的判斷,只是對那個面試有些好奇,問道:“你問過面試是怎樣的麽?容易嗎?要做甚麽準備?”
崔皓表情嚴肅的搖搖頭,“既然是面試,我好生應對就是,若是問了內容,豈不是作弊?若是我入不得老師的眼孔,那也只是我自身有不足,我改進便是,總有一天能達到老師的要求。”
崔月琳聽了無語,心說這孩子也太實誠了些。轉念一想,又暗自搖頭,自己這是拿前世的觀點看待面試,只求通過的結果,難免有投機取巧之嫌。而崔皓則是誠心向學,兩者自然不同。比較之下,更見崔皓求學之心精誠純粹,令人佩服。
崔月琳汗顏道:“皓哥兒說的對,是我太急于求成了。”
崔皓連忙拉住崔月琳的手搖了兩下,“才不是,姐姐只是為我好,替我着急罷了,我心裏都清楚呢。”說着臉上一紅,輕輕擁住崔月琳,“姐姐是為我好,我都知道,會一直記在心裏。”
崔皓難得如此小兒情态流露,崔月琳仿佛又見到那個在自己病榻前小心守候的孩子,眼睛驀然一酸,将他抱緊,聲音有些喑啞,“皓哥兒對我的好,我也會一直記在心裏,永遠不忘。”
馬車裏一時靜寂無聲,溫情緩緩流淌。
***
回了府裏,崔皓便開始準備面試事宜。磨墨揮筆,恭恭敬敬寫了拜帖,又聽從崔月琳的意見,附上一張個人履歷。二人不托柴融府上,以自家名義教人送到磐石書院。到了第二日,就有音信,說明日即可前去面試。
崔皓到底年小,又求學心切,心裏有七-八分的緊張,臉上便露出兩三分的苗頭。香湯沐浴後還不休息,要拿書來看。被崔月琳按在床上躺倒,強迫着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崔皓選了身籬雀蛋色的直掇,打扮的甚是幹淨齊整,和崔月琳一起,向磐石書院而去。
到達書院門口,下了馬車,與門房說明清楚,黑漆大門一開,兩人随着一個小郎徒步而入。院內迎面一個碩大的石碑,上面金字大刻着:若無磐石固,何言向學心。筆勢剛健蒼峻,氣象峥嵘。崔皓見了臉色更是肅穆,目不斜視的跟在那個領路的小郎身後,崔月琳跟在後頭,也是一言不發。
過了第一重的金石書院,三人分花拂柳,到了謹身門附近的一處留芳精舍前,那小郎止住崔月琳的腳步,教她在此等候,只帶着崔皓往後面去了。
崔月琳雖嘴上說的輕松淡定,卻是怕崔皓患得患失,落了平常心反倒影響發揮,其實她自己着實憂慮,深刻體會了一把高考家長般的忐忑心情。因為心焦,也坐不住,便在附近四處看看。
留芳精舍是磐石書院的待客之所,四圍收拾的分外整潔,門前屋後遍植蕙草、杜蘅、蘼蕪、芳芷等香草,微風拂過,散動浮香。崔月琳深深吸口氣,寒香萦滿肺腑,霎時暑退涼生。這時遠遠有讀書聲傳來,炳炳烺烺,洋洋盈耳。她只覺十丈紅塵紫陌盡皆遠去,躁動的一顆心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還沒等崔月琳多平靜一會兒,崔皓就随着那小郎出來了,前後不過一刻鐘。崔月琳心中大驚,莫不是人家不收他,三兩句打發了出來?又見崔皓手中多了一本書,知道怕是別有內情,又不好立時細問,只得按耐住自己的心情,随着一道出了書院大門。
上了馬車,崔月琳小心翼翼問道:“面試的如何?”
崔皓皺了皺眉,有些不解的道:“一句也沒有問,只跟我說回去背誦這本書,五日後再來考校我。”說着遞過手中的書,苦着臉道:“姐,這本書這麽厚,五日看完都勉強,何況是背誦呢?看來我是沒法通過了……”
崔月琳接過來,見封皮上寫着:磐石本經集注。翻了翻書頁,有二三百頁,若只是五日背誦完全,确實很難。見崔皓有些垂頭喪氣的,忙道:“你先別急,家去我們一道想想法子。”
說罷,催車夫趕車,回府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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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書院六合書堂內,孫庭問小友子玉,“聽說崔重之的孩子前兩日遞書求學,今日是你面試的,此子資質如何?”
子玉搖搖頭,“倒是進退得宜,也沒說甚麽,我只給他本集注,教他五日後再來。”
“你呀!”孫庭哂笑着搖頭,“你們到底也是故人,竟不網開一面?”
子玉本來表情寡淡,聽得此話卻落寞的一笑,“緣悭分淺,即使當面相逢,他也不認得我了。”
孫庭聽他言語蕭索,心中不由替他惋惜。這小友本是個清隽超逸的性子,定然是又想到昔日傷心事,方才如此寥落。才想到這,又聽他語帶傲然的說道:“他雖年幼,卻還不需我替他徇情!”
孫庭點點頭,崔重之的孩子,委實不必。
“孫老,此次風行書院講學,江南士子必然雲集響應,昔日那段公案怕該水落石出了罷!”聲音漸漸低沉,每個字都像切齒而過,“背德辜恩,機深刻毒,兇孽未除,大仇未報,喬璧山、謝……”
孫庭陡然見他眼中恨戾怨毒彌滿,奔騰澎湃,幾欲而出,似與剛才判若兩人,心中大急,高聲叫道:“子玉!”失手跌落了桌上的香爐。
柏子寒香“蓬”的撲出來,倏忽而至。
子玉驀的阖上雙眼,頃刻再睜開,風雷俱靜,又恢複成原來那個神高氣朗,冰壺秋月的子玉了。他春和日暖的微微一笑,沖孫庭拱拱手,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