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蘇慶芳鴻雁傳書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蘇慶芳年初時去了趟雲南司,專門去談珠玉寶石的生意。路遇當地土族與官府争鬥,救下鎮守大太監呂銘。呂銘本是奉聖旨去雲南司開采銀礦和寶石礦的,誰料幾乎把命丢在這裏。他感激蘇慶芳的救命之恩,遂把其中幾個地點較偏僻的寶石礦暗暗交給蘇慶芳開采。除了上交的份例,餘下的都送了蘇慶芳。
蘇慶芳也是有手段的人,怕人看出苗頭給呂銘招禍,反倒大張旗鼓的在當地找門面,尋貨源,雇帳房,招主管,正正當當做起了寶石生意,等一切就緒才回到了香河縣。
那日突然星夜離開香河縣去京城,就是呂銘來信指點他,教他往京城去見自己的幹哥哥錦衣衛佥事陳秀。蘇慶芳一到了京城,馬上打點了貴重禮物上門。因他救了呂銘,又着意結交,陳秀便與他相談甚歡,直在府裏流連了半個多月才放他離去,臨走又送了許多內造的禮物給他。
蘇慶芳離了陳秀家裏,與賀俊生和天鑰在京城最大的萬盛客棧住下。一清早,賀俊生和天鑰就見蘇慶芳滿腹心事,不甚開懷的樣子。天鑰頭一次來京城開眼界,這幾日跟着蘇慶芳在陳秀府上好吃好喝好玩兒,見天兒的興高采烈,覺得人生得意,不過如此了。這會兒見蘇慶芳如此,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便拿眼睛去睃賀俊生。
賀俊生也有些納悶兒,爺昨夜還好好的,豪氣幹雲的說要好好大幹一場,早日把鋪子開到京城來,三人喝酒說笑到半夜才散。今兒一早怎麽就抹過臉來,沒甚興頭的樣子。他倒了杯茶遞過去,“爺,你是怎麽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蘇慶芳撩撩眼皮,不吭聲,也不提吃早飯,一徑的望着窗外長籲短嘆,甚不旺相。
天鑰往窗外一瞅,媽呀,護國寺的舍利塔正遙遙映入眼簾。莫不是爺有甚麽想不開,要了卻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他一拉蘇慶芳的袖子,“爺,您快和小的說說,心裏有甚麽想不開過不去的,竟思量要去出家當和尚?和尚好做,無更難熬,您不是常說這個話?”
蘇慶芳聽天鑰一嚷嚷才元神複位,耷拉着臉,“你說誰要出家當和尚?”
“不是爺還有誰?爺你盯着那舍利塔只是一口接一口嘆氣,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不信你問俊生?”
賀俊生正伸着脖子往外瞅,看的景兒可和天鑰不同。對面也是家客棧,斜對過的屋子敞着窗,一個公子正給個婦人畫眉,兩人眉目間傳遞的情意,幾乎順着虛空洶湧而來,能把人頂個跟頭。他一腔子風流活潑的心性,如何還不明白:聞鼓颦而思良将,感情爺這是病了——呵呵,相思病,呵呵,還不輕。聽天鑰說話,轉過臉來,妝做一副很擔憂的樣子,“要我猜,爺怕是……怕是病啦!”
“病啦?甚麽病?要緊不要?”天鑰急着問。
“呵呵,思家病!”見天鑰聽不明白,“村孩子,我是說爺想家了!”說罷,不由自主沖蘇慶芳擠了下眼睛,臉上賊精八怪的,笑嘻嘻問:“爺,我說的可對?”
蘇慶芳雖仍是不吭聲,嘴角卻彎起來,甚麽都瞞不過這狗東西!
天鑰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爺,往日咱們出去做營生,離家小半年兒也是常有的,小的可從沒聽你說過想家的話。”
憨物!蘇慶芳懶得理天鑰,只把眼去睨賀俊生,看他嘴裏還能吐出甚麽象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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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俊生嘿嘿一笑,“爺,小的走街串巷許多年,偶然得了個萬古不遇的海上仙方,治別的不靈,只是治相思病……呃,思家病嘛,一帖下去,包你走起!”見蘇慶芳挑眉看他,不敢再拿喬,擡手做了個拿筆的模樣胡亂劃拉兩下,“爺,咱可以寫信啊!”
蘇慶芳猛的站起身,右手握拳向左手心用力一搗,對呀!自己怎麽沒想到?
賀俊生拉過還迷迷糊糊的村孩子兼憨物天鑰,一溜煙下樓買筆墨紙硯去了。
晚上吃過飯,蘇慶芳早早把賀俊生和天鑰攆回房,揮筆如揮鞭,三下五除二草草寫了封信給姚珍。随手撇在一邊兒,又開始冥思苦想,搜腸刮肚的預備給崔大管家寫信。崔大管家給他操持家務,支應門庭,何其辛苦,絕對當得他一封感謝信。于是他磨廢了三/四塊松煙墨,寫岔了五/六支狼毫筆,揉碎了七/八張信箋,九轉而丹成,直到雞鳴時分,方寫得了一封信來。上下左右裏裏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雖無半分文采,倒也沒有別字,勉強算通順。只是字跡淩亂,他有心教人替他謄寫一份,又不好意思,只得算了。
小心翼翼裝好,蠟油封了口子。蘇慶芳覺也不睡,踢開賀俊生和天鑰的房門,撈起還在會周公的二人,草草去街上吃了點心,就奔京城最熱鬧的街上去了。
選尺頭錦緞,買脂粉釵環,細挑筆墨紙硯,采辦果子蜜煎。香餅薰球,古董字畫,奇巧玩具,寶石匕首,林林種種,應有盡有。一直從早上逛到日将落山的時節,只把賀俊生和天鑰兩個眼睛也看花了,腳也走斷了,腸子也餓細了,不是賀俊生一句“爺買這麽多怕捎回去路上走動了”,怕還殺不住蘇慶芳這一寵性兒。
三人吃了飯回了客棧,點燈熬油的挑三揀四,去粗取精,還裝了四個大油箱,合上箱子打了封條,蘇慶芳催二人回去睡了,自己又眉飛色舞的打開整理一番,直忙到夜半三更,才算是了賬。躺在床上還睡不着,心裏描摹了一番佳人情态,這才放下情懷,欣欣然睡過去了。
第二日一早,蘇慶芳把四個箱子送到陳秀府上,求他差人走官驿送回香河縣。陳秀見他急,以為是極上緊的東西,派了六人護送從漕運水陸走了。出了京城到通州碼頭,上了船,運河上取給運輸,極其便利。不上七八日,就順風順水的到了玉州府香河縣。
***
彼時崔月琳正在花房看匠人莳花,聽丫頭來報,說蘇慶芳從京城捎了東西來。崔月琳趕去花廳,周管家正陪着來人,崔月琳賞了每人一個大紅封,又教周管家帶去款待歇息了。 她拿起信,見一封是給自己的,另一封是給姚珍的。便把姚珍的那封放在桌上,教檀香和芸香查看箱子。
“這個是給老太太的,這個是給舅爺的,還有這個是給表少爺和表小姐的……”檀香見最後一個封條上寫着“謹崔管家親啓”,忙道:“崔管家,這個箱子是給你的。”
“給我的?”崔月琳先是奇怪,而後又了然,怕是蘇慶芳給府裏公中帶的,便寫了她的名字。教兩個胖壯的婆娘把老太太和舅爺的箱子先送到庫裏存放好,又教檀香去請姚珍過來。
姚珍不情不願的跟着檀香到了花廳,木着臉問道:“崔管家這個時辰請我來可是有甚麽要緊的事?”
崔月琳假裝聽不懂她的話外之音,只把桌上的信交給她,“蘇大官人從京裏來了信,還帶了一箱土儀給你和表少爺。”
姚珍最近過得還算愉快,到這會兒才又想起她來香河縣之前,蘇慶芳去信叮囑她務必好好和崔管家相處的話來。見桌上還有一封,怕是哥哥給崔管家的。一時間就有些心思不屬,連手上的信也變得燙手起來。有心想教崔月琳不要多嘴告狀,又不下氣開口,心裏吊桶般七上八落的,把手裏的信封都擰皺了。
崔月琳見她沒甚麽話說,臉色又不好看,教兩個婆子随她把箱子搬到後頭去了。送走了姚珍,便教檀香打開箱子,和芸香一道查看是甚麽東西,好造冊入庫,自己先打開蘇慶芳的信看起來。
信很長,字寫的龍飛鳳舞,崔月琳連看再猜歸攏下來是這麽個意思:我在京城挺好的。府裏有崔管家想必也挺好,我很放心。姚珍和姚睿進府了吧,姚睿雖有些頑劣,姚珍倒還聽話。崔管家不必手下留情,該怎麽管就怎麽管。若還是頑皮,回頭我收拾他沒商量。我在京城還要再待段時間,府裏就托崔管家照顧了。有急事找柴融,他不敢不管。最後,這箱東西是崔管家的辛苦費,胡亂買的沒啥好東西,就随便收下吧。有事寫信,交給來人即可。再見。
主要內容就這麽百十來個字,剩下長篇大論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一是感激她辛苦操持,幻想她十分能幹,上天入地怕找不出來第二個;二就是描繪京城風物美景,好像要在信中帶她細細游玩一番似的。
崔月琳合上信哭笑不得,想不到這蘇慶芳還有些話痨的特質。正想着,聽檀香問芸香“這是甚麽呀,倒稀奇的緊”,于是把眼去看。
旁邊桌子上堆滿了,有吊着細金繩兒的內造窩絲糖罐兒,有盛着胭脂水粉花露的螺钿梳妝匣子,有成套的端記梳篦并金六事兒,還有些宮錦番尺頭、文房四寶。最後兩人又拿出個四四方方紮着奇怪帶子的精致印花硬紙盒兒來,見不是尋常物事,只不敢打開,給崔月琳遞過去。
崔月琳一見那紙盒兒就覺得極熟悉,好像自己從前世界的包裝盒,連上面的裝飾彩帶也有幾分那個意思,很有些西洋味道。見檀香和芸香都眼巴巴的瞅她,恨不能把眼睛鑽到那盒子裏瞧個究竟,笑了一下拆開來看。
卻是個金燦燦的扁圓盒子,輕輕打開,裏面不像外頭看着那麽深,底下應該隔開了空間。上頭立着幾只金色的鳥,長頸優美,應該是天鵝,其餘處都空着,只四壁和底兒上雕刻着水波紋。崔月琳心裏有了個猜測,也不太确定,見盒子外側下部一個凸起的機簧,輕輕一擰,手一松,清脆如水晶般的金屬旋律潺潺流淌出來。
果然是八音盒。
“呀!這……這……這是甚麽寶貝,沒人彈奏,怎的裏面有聲音?”
“是不是那鳥在叫呀?”
“你傻呀,那鳥是假的,怎麽叫喚?”
“那你說,動靜兒打哪來的?”
……
檀香和芸香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個不休,聽音樂停了,又乞求崔月琳再弄一次來聽。
崔月琳見了也十分中意。雖不如前世的八音盒音樂多還能動,但勝在做工精致,連天鵝翅膀上的羽毛絲兒都雕刻的極其細致,美輪美奂。番貨本就稀罕,價值不菲,這八音盒又金燦燦的,不是純金的吧,那也太貴重了。想了想,雖然愛不釋手,還是教檀香原封不動的裝回盒子裏,準備回信給蘇慶芳時委婉問問,再做打算。順便彙報一下府裏的景況,想起和姚珍的相處艱難,再看蘇慶芳如此厚待她,不免有些受之有愧。拿了些東西分給檀香和芸香,二人歡歡喜喜謝過了,又幫崔月琳把剩下的東西拿到閨房去。
回到自己的小院兒,崔月琳見崔皓握着一卷書,正在院子裏邊踱步邊朗誦。便道:“皓哥兒,一會兒讀完書咱們一道吃午飯吧。”
崔皓好久沒和姐姐一道吃飯聊天,聽了就開心的笑起來,“好啊,待我讀完這一篇就好。”
崔月琳點點頭,“正好我也有事要忙,一會兒好了我叫你。”回到閨房,沉思片刻,給蘇慶芳回了封信,細細說了自他離開後府內的大小事務。提到姚珍和姚睿,只說二人都好,并未提別的。最後感謝他送她許多禮物,又婉轉問了問那個八音盒是否破費太多。一樣一樣寫下來,居然也有三大張紙。
寫好封裝妥當,預備晚些時候送去周管家那裏,一道送到京城去。崔月琳就去叫了崔皓,教人把飯擺在院子裏的花陰下,兩個人圍着坐下。姐弟親密,又沒外人,二人也不講究食不言,一道邊吃邊聊。
崔皓見崔月琳聽他說的多,自己說的少,飯菜也只是吃了幾口就放下,不似向日開懷。他心裏翻了幾下,就猜個囫囵,怕和那表小姐脫不了幹系。姐姐性子随和,處事又公正,府裏的人都對姐姐很是恭敬,連帶着對他也不錯。只那個表小姐,不太友善。姐姐靠蘇府吃飯,他又借光客居于此,自然不好說甚麽。只得拿話開解:“姐姐,今日我溫習《孟子》,孟子說:‘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這是甚麽意思呢?”
他也不要崔月琳解答,接着道:“孟子說:‘有意料不到的贊譽,也有過分苛求完美反而招致诋毀。’姐姐不也對我說過:‘世人看事,好惡不同’。慢慢我才發現,何止不同,有時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也是有的。咱們自己行得正做得端就好啦,何必去管別人,随她去吧!”
崔月琳摸摸他的頭,她這是被安慰了嗎?話雖如此,可有的時候,這樣簡單随性的活着必須要有着更強大的實力支持,可她們姐弟沒有,她們不過是拿人碗服人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罷了。崔皓雖然嘴裏說的灑落,只怕心中也還是有些芥蒂吧。
崔月琳想到那個精致的八音盒和蘇慶芳信中的拳拳盛意,微微嘆了口氣。除了這些,她怕是還有一絲投桃未能報李的歉意吧。對于姚珍,怕還是要想些辦法。
只是還沒等崔月琳想出應對之法,姚睿那裏卻又出了事。